第53章 發表
因為花滿樓的一句“怎麽還不開花”, 傅回鶴連着幾天沒敢往花滿樓那邊看,自然也就沒發現花滿樓不僅帶走了爾書,還順手把小天道也撈去了花家。
傅回鶴對花滿樓動的是相伴一生的愛情, 是理應帶着欲念的缱绻纏綿,耳鬓厮磨之情。
花苞的每一次長大, 都是他動欲念的證明, 若是想要開花……
那句話這幾天一直在腦袋裏萦繞, 在耳邊嗡鳴,傅回鶴擡手捂住臉,深呼吸了幾下。
所以說, 七童是真的知道他在要的是什麽嗎?
“嗯?”
傅回鶴的心神一動, 有一條靈力被撥動了一下。
他擡眼朝着虛空望去,灰藍色的眼眸頓時被濃郁的墨色所覆蓋,其中流轉着絲絲縷縷的金, 他看到萬千星辰流轉的軌跡, 最終将心念落在一顆躊躇又期待, 帶着幾分躍躍欲試的紅色星辰上。
大多數星星身上都連着一條或璀璨或黯淡的細線, 這是客人們在離斷齋與種子簽訂契約的證明。
而這顆紅色的星星身上, 那條象征着因果緣分的線已經逐漸淺淡下來,只最後虛虛搭在興奮閃爍的紅色星星身上。
傅回鶴閉上眼, 再睜開時眸子已然平靜下來。
他側首輕輕吐出一口煙霧,面色淡淡。
荊棘化形在即,荊棘的靈力會在化形之後逐漸消退,而這也代表着——
被荊棘靈力強留在世間的蘇夢枕……大限将至。
傅回鶴想了想,突然記起他還欠了蘇夢枕一個願望。
這可不行, 離斷齋的願望沒有帶去下一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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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煙鬥中逸出的煙霧逐漸濃郁起來, 不一會兒, 傅回鶴的身形便消失在離斷齋中。
***
世人眼中的那個驚才絕豔的英雄,金風細雨樓樓主蘇夢枕死在邊疆之後,小荊憑借着本能帶着曾經一度停止心跳脈搏的蘇夢枕去到了昆侖山脈中。
這裏是小世界為數不多的靈氣聚集之地,雪山金頂,灼灼耀日,是蘇夢枕重回世間之後看到的第一抹景色。
……唔,不對。
蘇夢枕端坐輪椅之上,手臂搭着扶手,想起那日眼睛還沒全然睜開的時候,隐隐約約看到的一片模糊的金紅色。
那是小荊湊過來焦急喚他,陽光投過來灑在他們的身上,将小荊如同紅玉一般的藤蔓照出了一圈金紅色的光暈。
蘇夢枕面前的桌子上是一壺茶水和一碟小點心,點心上面點綴着各色的小花,有紅有藍,間或夾雜着幾朵綠色和淡淡的輕粉色。
“蘇樓主好興致。”
傅回鶴的聲音自外間屏風後傳來,蘇夢枕擡眼望去,便見那位可以說用一個交易改變了他一生命運的傅先生,從屏風後緩步而出。
他注意到傅回鶴換了手中的煙鬥。
蘇夢枕笑道:“傅先生手中煙鬥倒是更甚從前靈韻。”
蘇夢枕是見多了好東西的,從前傅回鶴手中的白玉煙鬥雖通體瑩潤,着實是不可多見的好玉,但不論是造型還是雕刻都不過平平無奇,就像是被人随手掰了塊玉石捏成了模樣。
但如今的這杆青玉煙鬥,不論是造型還是雕刻,都足以昭顯出雕刻之人在古玩珍寶一道的閱歷與眼光,更重要的是……
蘇夢枕笑了笑。
——這杆煙鬥想必是出自于傅先生關系匪淺之人手中,不僅氣韻與傅先生本人相合無比,無形中卻又流轉着一絲不同于傅先生的溫和雅致,透出一種昭顯獨占的溫柔霸道。
蘇夢枕為傅回鶴斟了杯茶,擡手道:“傅先生,請。”
蘇夢枕這個人其實很對傅回鶴的胃口,不僅僅因為蘇夢枕救回了荊棘種子,還讓它發芽開花甚至心智成熟一路走到化形,也因為蘇夢枕的智多近妖又分寸十足,與人相處時總帶着恰到好處的舒服。
傅回鶴擡手間房間內的靈氣陡然濃郁了幾分,絲絲縷縷滲透進蘇夢枕的體內,将他體內開始逸散的生命力再度桎梏起來。
傅回鶴只是拿了茶杯在手中輕晃,并沒有入口,垂眸看着茶水漾開一圈圈漣漪,開門見山道:“蘇樓主大限将至,但在下還欠蘇樓主一個願望。”
蘇夢枕自然知道傅回鶴的來意,他也的确是安排好了所有後事之後,專程在這裏等待傅回鶴的到來。
外間響起一聲驚雷,緊接着便是驟雨而下,噼噼啪啪的打在竹樓外的籬笆上,豆大的雨滴劈濺在竹節上落在地面上,汩汩彙成一道蜿蜒的水痕。
“傅先生可是會去見小荊?”
蘇夢枕的語氣溫和,帶着從前身居高位時不曾有的輕松寫意。
這些年在昆侖山脈隐居的日子,不僅令他的氣色紅潤眸光湛然,整個人也變得明澈淡然起來。
“當然會。”
傅回鶴回答,頓了頓,而後道:“雖然化作人形之後,種子們與常人并沒有異常。今後也會如同凡人一般長大成人,生老病死,最終歸于輪回。
但它們到底靈智初開,保留着離斷齋的記憶,有着曾經作為靈物的肆意,若放任不管,恐會惹禍上身。”
并不是所有的種子在化形之後都會恢複身為傅氏族人的記憶,正相反,在菟絲子之前,化形成功的種子大多數應當都未曾恢複曾經的記憶——當然,也或許是在其他種子的示意下隐藏了這部分秘密。
這些種子或選擇投胎,或選擇維持羁絆留在那方小世界,有些因為曾經契約者的教導或經歷會通曉世俗,有的卻如同稚子純暇。
後者在失去靈力之後如何融入世俗,如何保護自己,這也是傅回鶴曾經慎重思考過的事情。
大部分選擇留在交易小世界的種子都是因為契約者的羁絆,想要永久相伴,如同小荊這樣成功化形就代表着契約者生機将盡的情況,倒是極其少數。
蘇夢枕眉眼含笑:“我為小荊尋了一對養父母,雖然或許他們所代表的麻煩并不少,但好在身份尊貴,不論是在武林還是在朝野,都護得住小荊。”
“然後讓它在得知你死亡之後,越發無法無天?”傅回鶴皺眉。
“那應當是不會的。”蘇夢枕似是想到什麽,彎了唇角,“這兩位的脾氣都并非純良放任之流,教導身邊孩童很是有一套,若是犯了錯,多半是要拎出去揍一頓的。”
蘇夢枕對小荊的安排,比起傅回鶴的準備已然是妥帖了不止幾倍。
傅回鶴沉吟了一瞬,而後看向蘇夢枕,眼神探究:“不過是交易,哪怕你們真的因果牽絆同處幾十年,也并非同類。它只是一顆荊棘罷了,你又為何如此上心?”
蘇夢枕側首看向窗外驟雨,當日他重傷奄奄一息,被指引前去離斷齋見到小荊時,也是這樣一個雨天。
他微笑道:“這便是我想要請求傅先生實現的願望了。”
傅回鶴以為蘇夢枕是以對小荊的安排來交換許願,皺眉道:“無需如此,你的願望本就是養護小荊發芽應得。”
只見蘇夢枕搖了搖頭,緩緩道:“傅先生,我的願望與小荊有關。”
“我想讓小荊真正成為我的女兒,此後我過往一生的家族興衰,恩怨榮辱,都盡數落在小荊身上。”
“我希望将我全部的記憶,學識,經歷,都盡數贈予小荊,我……”
蘇夢枕的視線落在盤中的點心上,這是小荊化形前做的最後一份糕點,上面都是小荊往日各種情緒之下開出的各色小花,喜悅的紅色熱辣,不開心的黃色略澀,別扭的綠色帶着些許小小的紮嘴。
蘇夢枕的神色越發柔和。
“我希望她成為一個真正的,有過往有名姓的人。”
傅回鶴久久不言。
他願意去替花滿樓設想許多,願意去了解花滿樓的過往與家庭,那是因為花滿樓對他而言是與世界衆人截然不同的存在。
對于其他的客人,傅回鶴向來是不願過多接觸交往的。
但見過那麽多的契約者,譬如無花之流甚至會将交出自己的記憶看做是一種鈍刀子割肉的懲罰——不止是曾經作惡之人如此,人無完人,沒有人的一生會永遠坦蕩磊落。
蘇夢枕也曾年少氣盛,也曾輕信他人,做過蠢事。江湖數十載,紅袖刀下也未必便沒有無辜亡魂。
小荊對蘇夢枕的依賴遠勝于對其他契約者,蘇夢枕在它眼中無異于最完美親近之人。
蘇夢枕将自己的記憶全部贈予小荊,不僅僅是給了小荊他畢生積累的經驗才情,還将小荊眼中完美的蘇夢枕親手劈開了裂痕。
傅回鶴問道:“你不介意?”
“人死若燈滅,這并沒有什麽可介意的。”蘇夢枕臉上的笑容不變,“她總要明白,人生來複雜,或許人性本善,但也未必善人便能親信。”
“我來教她,總比日後被傷之後才明白更好。”
話說到這裏,傅回鶴再不明白蘇夢枕的意思,便是他蠢了。
蘇夢枕今日所言所願,不是以一個契約者對交易種子的态度,而是一位即将離開人世的父親對女兒的擔憂。
“世人看重親緣血脈,小荊化形後年歲尚幼,按年齡而言,哪怕說是我的徒弟也甚為牽強……我相信,傅先生手段卓絕,定有方法妥善處理。”
傅回鶴自然可以做到,甚至他并不需要自己動手,只需要同此方小世界的天道說一聲便可,這種并不會影響到什麽的小改動,小天道們大多不會太在意。
傅回鶴沉默良久,擡手為蘇夢枕斟了杯茶,舉杯一敬:“多謝。”
蘇夢枕舉杯相碰,笑道:“這本就是我應盡之責,分內之事,還要麻煩傅先生了。”
***
幾日後,離斷齋中的靈氣突然扭曲了一瞬,惹得原本正小心翼翼專注桌上玉石雕刻的傅回鶴險些一刀落錯了地方。
呼吸一亂,确定自己的刀沒真的落下去,傅回鶴這才松了口氣,側首瞥了眼回廊的方向。
回廊深處有着千百扇通往小世界的門,而曾經屬于小荊的那扇門,方才被反向推了開來。
只要有種子交易而出,傅回鶴都會為它們留下一道最終保命的後門,通過這扇門,它們可以選擇回到離斷齋尋求庇護,但每一顆種子只有一次機會,化形之後若選擇即刻進入輪回,那扇門便會就此消失不見。
當初小荊在石觀音手中命債纏身,血孽折磨的時候,小荊都不曾選擇動用這扇門,而是默默隐忍着直到契約日期截止,傅回鶴前去收回種子。
但在它化形成人,蘇夢枕身死進入輪回,它得到了蘇夢枕全部記憶之後,它卻推開了這扇日後足以成為它最大的底牌的門。
紅衣的少女在回廊間熟悉地奔跑着,雙眼紅腫,面上滿是悲痛和執拗。
她很快來到前堂,在見到傅回鶴的瞬間撲通一聲跪下,沙啞着聲音道:“蘇小荊今日擅闖離斷齋,還請先生恕罪,萬般罪責小荊願一力承擔,只求先生垂青,再度相助一回。”
傅回鶴放下手中的刻刀。
她是蘇小荊,也只是蘇小荊。
心中有着一絲遺憾,更多的卻是欣慰。
他認出了少女曾經的身份,遺憾于少女并未恢複族人的記憶,又欣慰此番之後她便可以再無牽挂痛楚地前行。
随手扯了靈霧化作手帕擦了擦手指,傅回鶴淡淡道:
“起來。”
“随意屈膝低頭,你的父親便是這般教導于你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