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發表
站在前堂的, 是一個看上去蒼白而冷隽的青年公子。
他的容貌過盛,不僅僅應當用清俊亦或者是姣好來形容,他站在那裏, 雙眉微蹙, 低着頭,眸光定定注視自己的雙腿,長發自肩頭滑落,竟有一種我見猶憐的羸弱感。
但當他擡眼看過來時,那雙眼睛鋒銳孤傲,帶着劍鋒劃過冰層激起的冰冷卻熱烈的冰花, 令人不寒而栗,整個人方才那種羸弱的單薄感蕩然無存。
傅回鶴自回廊而來,腳步不疾不徐,而後擡手撥開珠簾走進來。
他在長桌後的貴妃榻坐定, 手心翻轉間托出一杆青玉煙鬥,側首抽了一口, 淡淡道:“盛公子, 請坐。”
盛崖餘站在原地許久,這才邁步朝着這邊走過來, 從一開始的動作艱澀生硬, 到第二步, 第三步……他的身形一頓, 而後才在長桌前坐下。
“有人告訴我, 這裏可以實現任何的願望。”盛崖餘的聲音清冷中帶着倨傲,他似乎并不習慣多言, 說話時總會停頓片刻, “只要, 同傅先生做一個交易。”
傅回鶴聞言頓了頓,挑眉道:“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這裏,也更沒有幾個人能來到這裏。”
盛崖餘笑了:“如此看來,傅先生這裏,倒不是徒有虛名。”
他的容貌本就清麗過人,笑起來時那份寒氣便散了幾分。
出乎盛崖餘預料的,面前的男人并沒有追問告訴他離斷齋之事的人是誰,而是用一種足以穿透魂魄的眼神注視着他,眼中透着一種居高臨下的淡漠睥睨。
但很快,白發的男人勾唇一笑,将那份危險的淡漠氣散開,轉而變得溫和矜雅:“盛公子本是這世間最不應當做一名捕快的人,但卻沒有人比盛公子做的更好。”
“這樣的人不論在哪裏,都是值得敬佩與欣賞的。”
盛崖餘六歲之時便遭遇劫難,雙親被殺,他的雙腿也被賊人砍斷,當胸一掌震斷經脈,哪怕被即使趕到的諸葛神侯所救,但也從此落下雙腿殘疾,不得修習任何內功外功的遺憾。
但如今的他卻有着一個名號——“無情”,是為諸葛神侯府四大名捕之首,是令無數江湖作惡者聞風喪膽的大捕頭無情。
哪怕雙腿不良于行,哪怕經脈之中沒有絲毫內力,甚至體質相較尋常人還要羸弱單薄,但盛崖餘卻憑借着驚人的毅力韌性與世人遠不能及的悟性,将暗器一途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
盛崖餘不能自如行走,但他身邊所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有可能成為他機關暗器中的一環。
他精于暗器,精通各類毒藥,但他的暗器卻從不淬毒,是江湖之中首個也是唯一一個将暗器化為明器而用之人。
傅回鶴注視着面前挺直脊背,薄唇抿緊的客人,不由得再度一笑。
江湖人皆追捧劍之君子,刀之粗犷,樂器之清雅,棍棒之威猛,盛崖餘用着曾經被江湖人視作下三流的暗器,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否認他的正直與孤高。
其他人因持刀劍兵器而自诩君子俠士,但盛崖餘卻不同,他只需要坐在那,他手中是何武器,那武器便就是君子之刃。
傅回鶴的手掌在桌面上輕輕一抹,一方木匣在霧氣中悄然出現在盛崖餘眼前。
盛崖餘眸子一縮,心下暗驚。
傅回鶴慢慢抽着青玉煙鬥,煙霧輕輕緩緩地在身周逸散開來,他道:“這是一枚種子,不論盛公子想要實現的願望是什麽,它都能為盛公子實現,而若是它發芽而出,傅某便會徹底實現盛公子一個願望。”
盛崖餘能一路走到現在,憑借的還有他的智謀驚人,他抓住了傅回鶴話語中的未盡之意:“若是種子無法發芽呢?”
“十年。”傅回鶴勾唇,緩緩道,“離斷齋的每一顆種子都有自己的小脾氣,這顆種子只接受十年的契約年限。倘若十年之內不發芽,傅某便會收回這顆種子。當然,若種子離開盛公子,盛公子身上出現的所有奇跡都将回到最初。”
對盛崖餘而言,他最執着的遺憾莫過于自己的雙腿。
但讓一個殘疾二十多年的人宛如奇跡一般獲得一雙行走自如的雙腿,卻又在十年之後徹底收回,這種得而複失,失而複得的大起大落,無疑是一種最殘酷的折磨。
但盛崖餘并沒有質問交易的不講道理,反而語氣平靜地開口:“天下本就沒有白得的奇跡,若是想要帶走這枚種子,在下需要付出什麽?”
傅回鶴的神情終于稍稍變化了一瞬,他挑眉問:“盛公子當真願意交易?”
這顆種子因為契約年限的特殊性,其實在千年間很少離開離斷齋。
畢竟來到離斷齋的人大多都有着刻入心底的遺憾,沒有多少人能夠并且願意承受這種願望實現而後落空的痛苦。
盛崖餘的眼睛很亮,嘴角泛着一抹冷峻的笑意,他十分客氣地對傅回鶴點了點頭,道:“多謝傅先生好意,但對我而言,莫說是十年,哪怕只能站起來一天,便已然是饋贈。”
他這一生經歷的磨難挫折太多,多到盛崖餘早已經有自信可以面對更難更深的苦痛。
這樣的心性與性情,讓傅回鶴不由想起從前的花滿樓。
他的眼神不由得柔和了一分,手指點在錦盒之上,将種子推到盛崖餘面前:“代價只需要盛公子的半副身家,盛公子默認交易後,傅某自會取得。”
只是金銀之物?!
——這同那人說的并不一樣。
盛崖餘微愣,遲疑了一瞬。
——但若只是金銀之物,他便再沒有了任何的猶豫與遲疑。
他的眸色很快沉着堅定下來。
伸手打開匣子,裏面是一顆并不大的種子,顏色較深,盛崖餘看了好幾眼才辨認出來這是一顆仙人球種。
他擡手輕輕碰了一下這顆細小的種子,白皙的指腹與種子的表面一觸及分,而那顆種子就像是被染上了一層靈光一般閃動了一瞬。
這還是傅回鶴第一次見這枚種子有這樣的反應,有些訝異地一笑:“它很喜歡你。”
盛崖餘也彎了唇角:“我也是。”
話音剛落,一道盛崖餘看不到的契約金線沒入盛崖餘指尖,轉瞬消失。
盛崖餘在收起種子時想起什麽,擡眸問傅回鶴道:“傅先生,這枚種子可對土壤陽光有別與尋常種子的喜好?”
喜好?
傅回鶴又笑了,他有一種預感,這顆倔強又高冷的仙人球種子或許會同盛崖餘有着別樣的緣分。
他的語氣帶着些揶揄,又似乎摻雜了意味深長,道:“盛公子只需要多同他說說話便是。”
多……說話?
盛崖餘捏着匣子的手指收緊,心中掠過一絲窘迫。
他向來不善言辭,就連師父和師弟早些時候都曾說他甚至有些孤僻,這樣的要求着實有些為難他。
但……
盛崖餘點了點頭,堅定而真誠地應下:“好,我知道了。”
交易達成,目送盛崖餘離開,傅回鶴斜倚向身後的貴妃榻,面上的神情在煙霧籠罩中忽明忽暗。
良久,他垂下眼簾,遮擋住了然的冷意。
花滿樓走進來,見傅回鶴的神情不對,問道:“怎麽了?可是交易有什麽問題?”
傅回鶴笑了下,此時面上看上去倒是一片悠然:“不是交易有問題,是這位客人來得方式有些問題。”
“嗯?”花滿樓走到桌邊,伸手繞了繞傅回鶴煙鬥中逸散而出的靈霧,觸手間有些冰冰涼。
傅回鶴挪了挪身子,示意花滿樓過來坐下:“這些客人知道離斷齋的方式大約分為三種。”
花滿樓不疑有他,便捋了衣擺在傅回鶴身旁坐下。
“一為我親手發出請柬,邀請而來;”
“二為其身臨險境,奄奄一息之際迸發出強烈的欲望,被離斷齋察覺,從而指引而來;”
“而最後一種,便是這些大氣運者所在小世界天道有意為之。”
傅回鶴說着,朝着花滿樓坐的地方蹭近了些,傾身在花滿樓唇上親了親,蜻蜓點水一般,平白将花滿樓原本凝神思索的心神繞亂成一池春水。
花滿樓無奈瞥了他一眼。
傅回鶴低眉淺笑,這才繼續道:“方才在盛崖餘的身上,我感受到一種令我十分排斥讨厭的氣息,那與他本人無關,更像是在接觸之時無可避免留下的靈力痕跡。”
“這種感覺我只在幾百年前曾經有過一次,只那一次,便險些讓我吃了大虧。”
傅回鶴側首抽了一口煙,袅袅的白色煙霧自他口中溢出,在兩人面前凝聚成幾團霧氣,一種化作花滿樓曾經見過的各種小團子亦或者是鳥雀蝴蝶,一種卻在煙霧缭繞間交織成面色模糊的人形。
“本源世界衍生出的小世界千奇百怪,也自然擁有着不同的天道規則,并不是每一種都像七童你之前接觸過的一般純稚可愛。”
“有很大一部分小世界的天道都性情懵懂,心智初熟,在漫長的歲月中不斷讓自己在處理各種問題時變得得心應手,而它們對孕育它們并且分出一部分願力與靈力成就它們的本源世界,生來抱着尊敬的親近感。”
“但還有一部分小世界的天道為了能讓自己心智快速成熟,它們選擇了另一種方法。”
“進入輪回,用不過百年的時間作為人類經歷生老病死,而當他們作為人類死亡重新化作天道後,它們便擁有了人類模樣的化身。但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會殘留輪回時原本屬于凡人的情感與欲望。”
“它們或許會偏愛,或許會嫉妒,也或許……會産生一些更加可怖的野心。”
“衍生小世界千千萬萬,但本源世界卻寥寥十幾。當它們的本源世界因為靈力不足或願力減退而天道沉眠後,總會出現一些小世界的天道興出吞噬本源世界,取而代之的野心。”
傅回鶴見花滿樓皺眉,聲音也帶上了些許嘲諷:“聽上去是不是有種鸠占鵲巢,恩将仇報的意思了?”
“如果我沒有猜錯,指引盛崖餘來離斷齋做交易的,就是這樣的天道意識。”
吞噬本源天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需要極其龐大菁純的靈力支撐,再沒有什麽是比離斷齋更合适的選擇了。
“所以,那個世界的天道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誘使我過去那邊小世界。”
花滿樓一頓:“既然如此,為何還要選擇交易?”
傅回鶴将種子交出去,本身就是一種給對方機會的行事做法。
傅回鶴的眼中浮現出笑意,手指鑽進花滿樓的袖口,握上了花滿樓的手腕,那微微晃悠的小蓮葉在兩人肌膚相貼的地方輕輕拂過。
“一來是因為每一顆種子遇到有緣人都不容易,說不定哪一次就會碰上命定的緣分。若是就這樣錯過了發芽的機會,實在可惜。”
“二來,是我忽然想到,我同從前并不一樣了。”
傅回鶴放任自己的心神沉入蓮葉,蓮葉的葉柄驟然伸長,自花滿樓袖中鑽出來,寬大的蓮葉微微卷着中間的部分,貼在花滿樓的肩膀處,蓮葉邊邊輕蹭了蹭花滿樓的臉頰。
花滿樓正要說什麽,就聽見傅回鶴的聲音從左側耳邊傳來:“我的本體在七童手上,七童在哪裏,我便可以在哪裏。只要我留下這部分軀體在離斷齋,便不會有旁的力量能困得住我們。”
“況且,自發芽以來,我一直未曾更多融合本體,這讓我始終有些分裂的不适,趁此機會也能更好的體悟已經生出的情感與欲望,一舉兩得。”
花滿樓端坐在原地,眸子猛然瞠大一瞬。
傅回鶴明明坐在他的右邊,為什麽聲音會從左邊傳來……?
正在這時,傅回鶴的身體靠過來,下巴抵在花滿樓的右肩,聲音含着低低緩緩的笑:“七童這是什麽表情?”
傅回鶴的心跳聲自右側傳來,刻意呼出的鼻息撲在花滿樓右半張臉頰間,微微泛着涼意。
“在驚訝?”
蓮葉靠近花滿樓,輕輕貼着花滿樓的左臉頰,觸感濕潤細膩。
“偷偷捏搓捉弄我這麽多次,七童想必早就已經猜到了,不是麽?”
花滿樓:“……?”
壓下心中的震驚和一瞬間湧起的莫名羞恥感,花滿樓十分淡定地擡手捏住蓮葉的葉柄,用力攥了一下,紅着耳朵強作淡定道:“從哪學的這些?”
看似雲淡風輕的勾引撩撥,實則動作生硬得可愛。
花滿樓這一下用了力道,傅回鶴吃痛,嘶了一聲,蓮葉頓時蔫蔫巴巴地搭在花滿樓懷裏不動了。
過了好一會兒,傅回鶴才甕聲甕氣道:“就……看了幾本話本子。”
花滿樓沉默了一瞬,忍不住追問:“看的什麽話本子?”
“溫潤書生俏狐貍。”傅回鶴撇嘴,神情忿忿不滿,“那書肆的老板還說是最熱門的龍陽本子,花了我十三兩銀子。”
虧他跟着學了好幾天,結果第一天用就折戟沉沙,半點用處都沒有!
奸商!
不對……貨不對板!退錢!!
幸好當日他識破了售賣的套路,堅定地拒絕了另一本所謂的龍陽十八式,八成又是本沒用的!
花滿樓頓時哭笑不得,怪不得從前傅回鶴總是粘着他,但最近這幾日一到晚上就找借口回去離斷齋過夜,白天裏偶爾看他的眼神也奇奇怪怪。
估計是之前在花家堡的時候不方便,回來了才開始避着他偷摸研究。
不過……
“學這個做什麽?”花滿樓不解。
聽到這種問題,傅回鶴不敢置信地看向花滿樓。
花滿樓被傅回鶴譴責的眼神看得面上的微笑都有些挂不住,開始回憶自己是不是從前說過什麽……
但他再如何,也不可能同傅回鶴說有關話本子的事情啊!
傅回鶴語氣幽幽道:“是誰當初說要看我開花的?”
“?”花滿樓眨了眨眼,遲疑回答:“……是我。”
“那是誰撩撥了蓮花,之後滿腦子都是別人的感情糾葛,這些天只要說話都是在關心別人的?”傅回鶴看着花滿樓的眼神頗有一種委屈但不說的忿忿,“花小七,你要不要回憶一下,你過去的五天摸了幾次小蓮葉?”
“是誰當初要種子的時候信誓旦旦,這才過去多少天?就膩了,厭倦了,不珍惜了?”
“還說想看我開花……”傅回鶴哼了一聲,“一點都不用心。”
花苞長大需要欲望的凝聚,是剩餘四條代表欲望的封印。
傅回鶴的七情盡數挂在花滿樓的身上,欲望自然也全都因花滿樓一人而起。
花滿樓這些日子神思不屬,總操心京城的消息,別說是小蓮葉了,有兩天後院的花都是傅回鶴幫忙澆的水。
“是我。”花滿樓低頭認錯,表情真誠地哄着小蓮花,“我錯了,不生氣了好不好?”
花滿樓自幼生了一顆七竅玲珑心,哪裏猜不到傅回鶴是因為不想他太過擔憂金陵與京城的局勢,這才故意作弄想要轉移他的注意力。
傅回鶴見花滿樓認錯态度誠懇,別扭地點了點頭,而後分出一半心神沉入小蓮葉裏,學着雪蓮撒嬌的動作,生疏地将自己卷成一長條的蓮葉吧嗒一下砸在花滿樓手心裏。
“摸!”
花滿樓唇角勾出笑,依言輕輕柔柔地從上而下摸着乖巧的小蓮葉,兩人身周輕薄的靈霧籠罩着,聚攏又散開。
就在傅回鶴靠在他肩膀處昏昏欲睡之際,花滿樓忽然開口:“既然要開花,那小蓮花的花苞呢?”
“觸欲與食欲解開之後,總能生出小花苞來了吧?”
傅回鶴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
花滿樓的手指已經碰到了小蓮葉裹着成長條的邊緣縫隙處:“不需要摸摸嗎?”
傅回鶴:“!!!”
滿腦袋的瞌睡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