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明明應承雲卿要将她培養成“文要舉世無雙,武能出神入化”的奇女子,連淵卻在第二天便外出雲游去了,作為長兄,千斤重擔都落到雲亭瘦弱的肩膀上。

卯時不到,雲亭就将雲卿從床上拎起來,稍作梳洗後又把她扔到了書房。

其他三個哥哥也在,也都是睡眼惺忪的模樣,看來都是被逼起來的,只是相對于她的憤憤不平,哥哥們倒是很淡定,想來是習以為常了。

驚鴻山莊的書房比普通書房要大上一倍不止,除了平常的四書五經、古書傳記,還有各類武功典籍、路數心法。好些都是失傳的孤本,江湖上人人垂涎的,随便一本拿出來鑽研透徹都不得了。

只是那些叱咤風雲的絕世典籍眼下似乎跟他們沒有什麽關系,因為書房裏擺了五套小桌椅,上面整整齊齊放着文房四寶。

都說文武雙全文武雙全,文在前武在後,這是讓他們先知書通禮的意思啊。

筝、澤、決三人都已是經過了詩書啓蒙的,閱讀起來沒有生字障礙,因此他們桌上擺的是《史記》、《資治通鑒》、《三命通會》等書。而雲卿目不識丁,作為一個實打實的文盲,就被特殊對待了。

她桌上放的是《三字經》和《千字文》,最顯眼的是那一疊比這兩本書摞起來還厚的生宣。她有一絲不祥的預感。

這預感很快成了真,雲亭身負重托,而這重托一大半來自于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小妹妹,雲亭拿出如臨大敵的架勢全心全意地教她識字寫字。

他不教她最基本最簡單的字,他先教她寫名字。

羊毫點了墨,在空白的宣紙上端正有力地寫下一個楷體的“雲”字。

他教她:“這是雲,雲卿的雲、雲筝的雲、雲澤的雲、雲決的雲。”

雲卿點點頭,複又側臉問道:“也是雲亭的雲嗎?”

雲亭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點點頭。

他本意是想教她寫“雲卿”兩字,想着第一個會寫的該是自己的名字。可是握着她的手落筆的時候頓了半天,墨順着筆尖滴在雪白的紙上,最終寫下的卻是一個再工整不過的“亭”字。

于是,“雲”字是她第一個學會的字;“亭”字是她第二個學會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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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這樣鬼使神差地幫她決定了。

旁邊三兄弟,雲決小雞啄米似的點着頭打起了瞌睡,雲澤也是心有旁骛,一會兒轉轉毛筆,一會兒在紙上畫個大王八,玩兒得不亦樂乎,就是不肯翻一翻書冊。唯有雲筝老僧入定般真心實意地看起了書,查閱資料做下筆記,津津有味。

雲亭也無暇分.身去管他們,他教完“雲亭”教“雲卿”,教完“雲卿”教“雲筝”,“雲澤”、“雲決”、“連淵”緊接着上,六個名字下來也着實費了一番功夫。他讓雲卿把每個字邊抄邊念上幾百遍,想趁着這個空當兒回到自己書桌前把昨日未看完的那本《稽山書院尊經閣記》看完。

雲卿卻拉住了他的衣袖,對上他的眼睛,“哥哥,可以教我寫‘蘇千塵’這三個字嗎?”

雲亭又怔了一會兒,然後默不作聲地在紙上寫了那三個字,力透紙背。還買一送一地教她“蘇千寧”怎麽寫。

雲卿覺得這個冷淡的哥哥真是又好看又好心。

雲亭卻并不這樣覺得,像是慢慢落滿墨跡的白紙,像是細細雕琢的玉石,她終究要被塑造、被打磨。

而他是第一個留下痕跡的人。

直到用午膳時雲亭才恩準他們稍作休息去前廳用膳,雲卿如獲大赦,跟在雲決後面準備魚貫而出,雲亭卻獨獨把她攔下了。

少年指了指她桌上還剩一半未沾墨的宣紙,面不改色道:“不寫完不準吃飯。”

雲卿一時半刻沒有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之後幾乎氣得頭頂上兩個包子都幾乎豎起來,“為什麽?!為什麽他們都可以去吃飯我卻要餓着在這裏練字,不公平!”

雲亭臉色一如既往地平靜,對雲卿的憤怒視而不見,“他們識字,你不識字。”

這個理由真是充分,雲卿噎了噎,繼續聲淚俱下地控訴道:“那麽多紙全寫完我得寫到猴年馬月去!你要餓死我嗎?!”

雲亭風寒發作,一手撐着書桌一手捂着嘴,好一陣咳嗽之後道:“你要真是覺得餓,就快些寫,把你抱怨的功夫花在寫字上,還能早些吃上飯。”

說完,他轉身走出書房,還把房門給鎖上了。

雲卿傻了。

她實在想不到師父一走,雲亭就這樣虐待她。早知如此,還不如在外當個小乞丐,興許這會兒都已經要着飯了。

她多生氣呀,她多委屈呀,她眼睛都紅了。

她恨恨地想:你讓我練字是吧,我偏不練,還讓你也練不成!我看看你是不是能餓死我!

于是她幹了一件豐功偉業——她把宣紙全都撕了,天女散花般的往空中一揚,碎紙片下雪般紛紛灑下來。撒完了還覺得不解氣,把書房裏五張桌椅全都掀翻了,書籍筆硯散了一地。

待兄弟四人吃飽喝足回到書房之後,就看見她坐在一地狼藉之中撕着書折紙鶴,撕一頁折一只,折完一只扔飛一只。

他們進來時雲卿剛好又折完一只,把它放飛,那只紙鶴就直直地撞上雲亭的臉,“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雲筝、雲澤、雲決額角不約而同留下一滴冷汗,目光憐憫又崇敬地看着雲卿。

雲卿手上動作不停,粗暴地撕着書,臉上又挑釁地觑着雲亭,目光裏寫滿了:快來打我呀快來打我呀!

雲亭才不打她,雲亭笑了,笑容裏說不出的陰鸷,“好孩子,你有骨氣,既是這麽有骨氣,那又何必吃飯呢?”

廢話!骨氣能當飯吃嗎?

這一身反骨的小姑娘聽出他要餓着自己,也不肯示弱,鼓起腮幫子瞪着他,一張小臉都皺成了包子,一個大包子頂着上頭兩個小包子,可愛又滑稽。她又踹了一腳剛剛掀翻在地的桌子,豪氣萬丈地說:“有種你就把我餓死!否則......否則......”

要不怎麽說雲卿是個文盲呢,如此氣勢磅礴的時刻她居然詞窮了,“否則”了半天愣是否則不出個所以然來。而雲亭已經失去了聽她大放厥詞的耐心,撂下一句“你想餓死我便成全你”就拂袖而去。

待他走遠,雲卿的嚣張氣焰立刻消下來,她像小狗般眨巴着眼睛,無限天真地問旁邊呆若木雞的三人:“他不會真的餓死我吧?”

雲澤咽了咽口水,艱難道:“依我對他的了解,很有這個可能。”

雲卿聞言有些崩潰,覺得當初不該跟連淵回來,反正都是餓死,她在外餓死還少受點兒氣!

想到這兒,她很有氣性地從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準備走人,“二哥、三哥、四哥,我這就走了,要是哪天我橫死街頭,你們記得告訴師父是雲亭那個、那個黑心腸的把我逼死的!”

雲筝拉住她,勸慰道:“只要你将書房整理好,将大哥讓你抄寫的字寫完,再向他認個錯,大哥不會太過苛責于你。”

雲卿覺得憑什麽呀,原就是他找茬在先,哪有她去認錯的道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她絕對不先低頭!

她像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三個哥哥也沒辦法,先是幫她把書房歸置恢複原狀,又替她抄了幾百頁的宣紙。他們兀自忙活着,雲卿就縮在角落裏怄氣,雲筝來拉她也不理。

怄了一下午的氣,又到了吃晚飯的時間。

雲卿還被鎖在書房裏,只有兄弟四人在正廳用餐。

雲筝偷偷看了平淡無波的雲亭幾眼,拿出那一疊寫得滿滿當當的宣紙,道:“阿卿已經知錯了,抄了這麽些字特地向大哥賠罪。”

雲亭接過那一疊宣紙略略翻了幾下便放下了,重新端起碗,平靜地說了一句讓他們膽戰心驚的話:“除了上面那幾張是她自己寫的,中間的是老二寫的,靠後的是老三寫的,最後的是老四的字跡。”

老二老三老四心虛地齊齊低下頭,雲亭少年老成,要糊弄他可不容易。

雲亭繼續拆他三人的臺,“老四,你胸前鼓起來的兩團是什麽?我怎麽從來不知道男人胸前也有兩團肉?”

老四大驚失色,一口湯噴在雲澤身上,嗆得死去活來。

雲澤被誤傷,滿身的湯汁,他呲目欲裂,顫抖着伸出雙手,想掐死這個天殺的小胖子。

雲決也是戰戰兢兢,頂着雲亭壓迫的眼神和雲澤仇恨的目光,把偷藏的兩個白花花的饅頭從胸前取出來,啜懦着說:“我怕晚上餓,就藏了倆饅頭......”然後自覺地把它們放回了盤子裏。

雲亭目不斜視,道:“她是唯一的妹妹,我知道你們心疼她,但是她生了這樣一身反骨,若是不以雷霆手段壓制一二,世道險惡,她能安然到幾時?”

三人都不敢說話,此路不通,只能希望雲卿莫鑽牛角尖。

三人輪番上陣,勸說雲卿低頭認錯,雲卿道:“我何錯之有?”

雲筝答:“你忤逆兄長。”

雲卿駁:“兄長欺我在先。”

雲澤補:“你掀桌撕書。”

雲卿斥:“狗急尚且跳牆,何況我?”

雲決念:“你不餓嗎你餓了吧紅燒魚辣子雞老鴨湯碳烤羊你想吃什麽你什麽都不能吃你認錯嗎你認錯吧......”

雲卿怒:“你們都給我滾!”

雲亭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餓了她三天,筝、澤、決看着他心急如焚;雲卿頭昏眼花連腦子也不清醒,覺得自己被餓出一身铮铮鐵骨,幻想自己做了餓死鬼之後該怎麽報複雲亭,筝、澤、決看着她覺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到了第四天,天公也不作美,陰沉沉地下起瓢潑大雨,雲亭依舊很好奇餓死一個人究竟要幾天,這廂溫水煮青蛙般耐心地等着,那廂雲卿的一身铮铮鐵骨也支撐不住,昏過去了。

夢裏什麽都有,香噴噴的米飯,光芒萬丈的滿漢全席,連平素最讨厭的青椒都變得順眼起來。她虔誠地掰下一只金光閃閃的雞腿,惡狠狠地咬上去——

雲亭為她撫開頰上發絲卻猝不及防被狠咬一口,連忙抽回手,她咬得緊,連人帶被子被甩到地上。

這一摔可好,可把她給摔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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