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世上何嘗盡富豪。

也有饑寒悲懷抱,也有失意痛苦嚎啕。

——《鎖麟囊》

雲卿十八歲這一年,注定是寫滿失去的一年。

這一年,雲曦離開了,雲決離開了,雲澤也不會再回來了。

相思門新任門主繼位之後,武林盟便正式昭告天下,以武當、少林、丐幫、峨眉為首的武林正派,帶領四方英雄、八方好漢,圍剿邪教相思門。

江湖上一時腥風血雨,詭谲疊起。

當然這些跟驚鴻山莊暫時還是沒什麽關系,驚鴻山莊暫時還是一處遺世獨立的世外桃源。

雲筝夫婦日益恩愛,相敬如賓、舉案齊眉,雲澤看得心裏發酸,同雲卿說他要去将那唱戲的姑娘娶回來。

雲卿一本《瑞霭非煙》進入最後關頭,即将收尾,敷衍他道:“去吧去吧,等人家姑娘拒絕你,別回來找我哭啊。”

雲澤就敲她腦袋,罵她死丫頭:“要是那姑娘真的拒絕我,我回來有你好看的。”

“是是是,人家姑娘一定會答應嫁給你的,”雲卿站起來,把他從房裏推出去,“你就安心去吧,我在家裏為你求神拜佛。”

雲澤又笑罵一聲死丫頭,雲卿便把門合上了。

她不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三哥,否則她不會如此倉促,她一定會好好看他一眼,再叫他一聲三哥,對他說:“你去吧,我在家裏等你,無論那姑娘答不答應嫁給你,你都一定要回來呀。”

你都一定要回來呀。

那家戲樓裏冷清得很,沒什麽客人,因為花旦的戲唱得不好。

Advertisement

即便如此,那花旦還是固執地唱下去;即便如此,還是有一位年輕的公子時常來聽她的戲。

通常戲臺之下的賓客席上只會坐着那一位公子,無論花旦唱得多麽不倫不類,那位公子都不走,固若金湯地在第一排的好位置上,喝一壺梅酒,要一盤糕點,看那花旦拈個蘭花指,細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一曲《貴妃醉酒》或者《霸王別姬》。

即便她唱的貴妃不像貴妃,他也不會皺一下眉,即便她唱的虞姬不像虞姬,他也不會有一句牢騷。

花旦也許真正到了無人無我的境界,無論臺下有多少觀衆,或者說有沒有觀衆,她兀自在臺上唱得入迷,也不看那人人都稱贊英俊的公子一眼。唱罷,便在臺下卸去浮誇的妝容。

有人同她說:“你的戲唱得這樣爛,那位公子還每每來看,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她自鏡子裏看見自己平凡的面容,微微一哂,不知是笑同她說話的那人還是笑她自己。

她道:“他不會看上我的,他看不上我的。”

這一日,花旦上臺唱了一出《鎖麟囊》,這是她自己最喜歡的戲,不為別的,只因裏面那句詞:

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她也一直在等,等待漫漫餘生中出現這樣一個人,願意教她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這一日并沒有什麽不同,但卻注定是個不平凡的日子。

除了那位公子,往日裏空空蕩蕩的賓客席上反常地坐滿了人,那些人都有一雙敏銳的眼睛,一雙被兵器磨出老繭的手。

花旦不以為意,該來的總會來。那位公子卻有些上心了,擺在手邊的梅酒一滴也未沾。

花旦照常是一身戲服,頭上戴着華麗的頭面,臉上化着教人看不清本來面目的濃妝。她的嗓子不好,身段卻足夠好,似扶風弱柳,似江南煙霞。

她極其耐心平靜地唱完這一曲,而後并沒有如往常般退入後臺,而是靜靜站在戲臺中央,仿佛一個受盡人追捧的名角兒,仿佛有光束打在她身上,可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那位公子,無聲地訴說着。

臺下那一群不尋常的人紛紛拔刀亮劍,有人當了出頭鳥,指着那花旦大罵道:“魔教妖孽,別以為你從相思門隐退了,武林豪傑就會放過你,今日我等武當弟子代表武林盟前來取你性命,要你為死在你手上的人償命!”

花旦充耳不聞,依舊看着那位公子,她想對他笑一笑,便晃出一口大白牙,說:“你快走吧,師父。”

她叫他師父。

雲澤也笑,握緊了腰間的佩劍,目光如炬地看着她,裏面是他一腔熱忱、一腔愛意。

他說:“徒兒呀,若是今天我們能安然離開,我們以前那些事、那些話便都不算數,好嗎?我依舊帶你回驚鴻山莊,依舊與你打打鬧鬧,歡度餘生,好嗎?我想娶你,你也想嫁給我,我們天作之合、天造地設,好嗎?”

顧遇之摘下沉重累贅的頭面,扔到一旁,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她不敢太過大聲地回答,她害怕會驚動眼中淚水,害怕會驚動天上神明。

她輕聲道:“好啊。”

雲澤舒了一口氣,那一刻他心裏想的是,總算沒讓雲卿那張烏鴉嘴說中,他的心上人沒有拒絕他。

之後便是一場異常激烈的厮殺,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武林盟不曾小看這曾經的魔教左使,前來誅殺的人不下百個,個頂個的高手,武功最差的也有雲決的水平。要知道,雲澤的武功在驚鴻山莊內,僅高于雲決。

顧遇之也不頂事兒,雖說曾經作為相思門左使,武藝高強是高強,奈何對方人多勢衆,一個個的也都不是草包。

很快,這二人便抵擋不住了。

雲澤渾身不下百種暗器一一打盡,只剩一柄劍可以倚仗。驚鴻劍法他才學到第八式,便無進益,情況不容樂觀,也許待他二人體力耗盡,便是回天乏術了。

他們沒有放棄,為着雲澤那一句話,奮力厮殺着,想要一起沖出去。武當弟子卻越來越多,倒下一個,便從外面再進來十個。雲澤一招一葉知秋,耗盡大半氣力,生生劃開一個包圍圈,卻只從外面進來更多的人,将他們圍進更加密集的包圍圈。

他們背靠背,各自拿着劍,衣衫染上了血,自己的與敵人的混在一起,已經分不清。

誰都知道結果,卻為着那一個字做着無用功,最終落入萬劫不複。

刀刃挑破了雲澤的手腕,他倚仗的那一柄長劍便也掉落在地,在滔天的打鬥聲中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顧遇之眼中已看不清四周敵人,只看見雲澤一襲被血染盡的白衣,危如累卵,搖搖欲墜。

也許她沒有機會再告訴他,他是她所見過将白衣穿得最好看的公子,他每一次穿着白衣在她面前過時,她就會想起一句詩:除去君身三重雪,天下誰人配白衣。

她想要那樣一個機會,一個告訴他他穿白衣很好看的機會,她也會趁機告訴他她喜歡看他笑,就算是因為欺負了她而笑,她也歡喜。

為了這樣一個機會,她扔下了手中的劍。

不下十把兵刃同時貫穿了他們的身體,再同時拔出,鮮血淋漓,暢快淋漓,為這一場既無生離也無死別的好戲點睛,為兩位主角加冕,完美收尾。

從此他們以前那些事、那些話便都不算數。

從此他帶她回驚鴻山莊,同她打打鬧鬧,歡度餘生。

他想娶她,她想嫁他。

他們天作之合,他們天造地設。

雲卿已經不大敢回想雲澤走的那天,他同她說了些什麽,只依稀記得他在她耳邊唠叨着要去将那個戲唱得絕爛的姑娘娶回來,而她心裏惦記着她的話本子,嫌他煩,将他趕出去。

腦子裏有這樣一個模糊的記憶,每每觸及,便想要狠狠地扇自己幾個耳光。

雲澤同顧遇之被葬在後山的山頂上,能俯瞰整個山林,風光獨好。

雲卿癱坐在墓前,哭聲悲恸驚走方圓十裏的鳥雀,淚落似暴雨,嚎啕似孩童。

三哥、三哥,雲曦走了、四哥也走了,連你也離開了。我不再期盼他們回來,可是你回來好不好?你回來,就算也像他們一樣,離驚鴻山莊遠遠的,我也不怪你。就算你再也不回驚鴻山莊,再也不讓我們見到你,我也不怪你。

三哥、三哥,我不要你這樣在驚鴻山莊待一輩子,我會怪你的,我會生氣的。我告訴你,我說你是世界上最俊俏的公子、我說你的暗器厲害都是假的,都是騙你的,你快起來罵我死丫頭啊,你快起來再敲一敲我不開竅的腦袋啊。

三哥、三哥,你真是世界上最壞、最沒用的哥哥,居然讓妹妹這麽難過。來世我再也不要當你的妹妹了,你聽見沒有?你聽見沒有?

不、不,來世我還要做你妹妹,對不起,三哥,你走得那麽急,我沒能挽留你。我們重來一次好不好?讓我好好跟你道別,讓我好好跟你說一句不管別的姑娘嫁不嫁你,你的妹妹會在家裏等你。

那姑娘嫁你,我就像為二哥那樣,替你布置婚禮,我會在嘴上埋怨你,抱怨你讓妹妹這麽累,但是會在心裏替你開心,會松一口氣,居然也有好人家的姑娘願意嫁給你這個吊兒郎當的家夥。

那姑娘不嫁你,我就為你準備兩壇好酒,我們在院子裏,在花樹下,痛飲千杯。你醉了,我就把你拖回房間,給你蓋好被子。第二天,你借酒消愁愁更愁,我一邊罵你沒出息,一邊為你煮一盞醒酒茶。

可你多殘忍,這兩個機會都不給我。你不願與心上人生離,卻要将死別留給我。

我知道兄妹之情不敵男女之愛,可我無法原諒你。

三哥呀,三哥唉。

她在墓前哭得脫力,身體顫抖如糠篩,久久不能停息。

雲筝眼淚也未能忍住,看她如此更是傷心,上前要扶起她,她不肯,淚如雨下,歇斯底裏地喊着三哥,三哥。

雲亭用力地閉上眼,兩道淚水滾滾而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