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明麗火熱的炎炎夏日像煙雨橋下的流水飛逝,驚鴻山莊又迎來了一年蕭瑟的秋天。

大雁成群結隊自天上飛過,金黃的葉子如田地裏成熟豐盛的莊稼那樣烨烨生輝,這時的風也很潇灑自在,從山的這頭跑到山的那頭,像極了一個頑皮的孩子,這裏蹭蹭那裏碰碰,對一切都充滿着好奇,不知疲倦。

雲卿卻在這大好的時節裏陷入了天地初開時的混沌。

她整日整夜地做着夢,連續的同一個夢。

夢裏她獨自走在一條黑暗的小路上,那路漫長沒有盡頭,她心裏知道自己走不完這一條路,倒也沒有惶恐懼怕,只是慣性機械地往前方走,完成這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這兒很黑暗,連最深的夜也不及這兒一半黑暗,于是她便分不清白天與黑夜了。

她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卻還能思考,想着日月又來回穿梭了幾番,她還在這兒走着。

她走了很久很久,也許是三百天,也許是三百年,忘了究竟有多久,一點兒不覺得累,腳下依舊在前行,她忽然想到自己在這兒這麽久竟什麽聲音也沒有聽見。

也許她已經聾了,如此說來,這兒并不是黑暗,而是因為她也已經瞎了。

她張了張嘴,想要發出些許聲音來證明自己是否啞了,那嘴巴卻閉口不言。

于是她只能垂着頭喪着氣,繼續往前走。也許又過了一個三百天或者三百年,她聽見有人在她耳邊喊了一聲,阿卿。

她着實花了一會兒功夫才反應過來那人是在叫她,可等她明白過來,那人已經遠了。

她認清這個事實,居然張開了嘴,對着前方漫無盡頭的黑暗小路撕心裂肺地喊:“哥哥,是你嗎?哥哥,是你嗎?”

是你嗎?哥哥。

是你,哥哥,我知道是你。

從遠方漫無盡頭的盡頭傳來一聲嘆息,等那聲嘆息如煙消如霧散,雲卿便從這荒誕的夢中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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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驚鴻山莊自己房間的床上,迷蒙睜開眼,看見江挽月衣不解帶地在床前照顧自己。

江挽月見她悠悠轉醒,眼眶霎時紅了,簡直喜極而泣,一邊跌跌撞撞往門外跑去一邊語無倫次地大喊:“智勇雙全、智勇雙全,雲卿姐姐醒了!喬公子、雲筝二哥、如玉二嫂,雲卿姐姐醒了!雲卿姐姐醒了!”

五個人争先恐後地再跑進來,圍在她床前,眼圈發青、眼眶發紅,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雲卿喉間幹澀如同火烤,張嘴撕裂般地疼痛,強忍着,氣若游絲地問:“大哥呢?”

那五個人這才回過神來,像炸開的鍋,你一言我一語,喧嘩吵鬧地說:

“雲卿姐姐你可吓死我了!你知道嗎,你整整昏迷了三個月呢!我多怕你再也醒不過來了!”江挽月說着,又要伸手去抹眼淚。

雲決就啐她:“呸呸呸!我妹妹這不是醒過來了嗎!都怪那個臭道士,喂阿卿吃了那個什麽忘憂丹,攝了阿卿的心魄,害她一直昏迷到現在。”

顏如玉擔憂地看着她,問:“阿卿,你可還有何處不舒服?”

雲筝為她掖好被子,摸了摸她的額頭,輕聲道:“阿卿別怕,多虧師父及時趕到,殺了修遠道長,又請來喬公子為你醫治,才沒有讓你的意識完全被吞噬。”

只有喬嶼,靜靜注視着她,未曾開口。

雲卿目光沉靜平和,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生氣。那四人漸漸安靜下來,惴惴不安地看着她。她卻将目光放在喬嶼身上,再一次忍着劇痛開口,聲音顫抖得幾乎要扭曲:“我哥哥呢?”

雲決上前兩步,擋住了她的視線,說:“放心吧,大哥只是受了些皮外傷,早就醒了,師父把驚鴻劍法最後一式傳給他,他閉關去了,最快也要半年才能出關。”

雲卿沒有理他,微微偏過頭,眼睛還是看着喬嶼。

喬嶼低着頭,柔軟的頭發微微将眼睛擋住,深邃的眼裏都是旁人看不懂的東西。好一會兒,他才笑着對上她的視線,說:“難道你不相信以我的醫術能将你大哥的傷治好?”

盤踞在雲卿心口的毒蛇松開了獠牙。

不知那忘憂丹的威力究竟大到如何地步,雲卿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每日勉強咽下半碗藥粥,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衆人看得心急擔憂,雲決直接攔住喬嶼,問:“你真的把我妹妹治好了嗎?為什麽她還是這樣魂不守舍?”

喬嶼瞥他一眼,淡淡道:“心病還須心藥醫。”

雲決無言以對。

他将雲卿從床上扶坐起來,端着濃稠苦澀的藥粥喂她吃,問她覺不覺得苦。

雲卿虛弱地搖頭,她嘴裏幹澀麻木,再苦再甜也嘗不出滋味兒。

雲決又哄又勸地多喂了兩口,已經是雲卿的極限了。他起身要去擱碗,雲卿無力的手指拉住他的衣袖,無助地看着他。

雲決心中酸澀,便又坐了回去,讓她靠在他肩頭,輕拍着她的背,說:“我們阿卿要趕快好起來呀,等阿卿好了,四哥帶你去黃山看雲海奇松,帶你去黃鶴樓吃泡椒田雞。”

雲卿将臉深深埋進他的肩膀,沒有說話。

好一會兒,雲決感覺到肩膀那塊兒的衣裳都濕透了,才聽見她泣不成聲道:“四哥、四哥,我想不起來了、我想不起來了......”

雲決将她纖瘦的身體抱緊了些,輕聲問:“阿卿想不起什麽?”

雲卿淚落不止,一字一句盡是哽咽艱澀:“我踢了大哥一腳、打了大哥一掌,還、還刺了他三劍......可是、可是我想不起來......我想不起來最後一劍我有沒有刺下去,我有沒有刺下去?我有沒有刺下去?我有沒有刺下去啊?”

她抓着自己的頭發拼命地拉扯,紅着眼睛掉眼淚,多麽像垂死的人在掙紮,眼珠詭異而瘋狂地轉動,自言自語地問着:“我有沒有刺下去?我有沒有刺下去?我有沒有刺下去......”

雲決頓時悲恸難抑、酸澀難忍,拉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她:“沒有,沒有,沒有......你沒有刺下去,你沒有刺下去,你沒有刺下去......”

雲卿聽見他的話,瞬間又安靜下來,也不再流眼淚,殷切地看着他,“沒有嗎?我真的沒有嗎?”

雲決擦去她臉上的淚,勉強對她笑:“沒有,你真的沒有。大哥現在很好,在大哥出關之前阿卿一定要好起來,否則就扛不住大哥的罰了。”

雲卿見他笑,便也彎了彎嘴角,眼神卻漸漸地渙散了。

又那樣過了幾日,雲卿一點不見好,反而日複一日地沉默下去。

她抱着一本《詩經》,乖巧地坐在床上發呆,不知饑不知渴,給她水她就喝,給她飯她就吃,要是不給,她也不問。

夜裏刮起了大風,雲筝披衣前來為她關窗,一推門,她還是那樣不死不活地抱着《詩經》坐在床上,雙眼不知望着哪一處出神,魔怔了一般,口中念念有詞。

雲筝走進了些,聽得她念道:“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雲筝微笑着去拿她手中的《詩經》,雲卿提不起一絲多餘的氣力,輕易便叫雲筝抽走了。

雲筝伸手溫柔地探她的額頭,又撫了撫她的鬓發,疼惜地說:“夜深了,阿卿再不睡,明天怎麽會有精神呢?”

雲卿不理他,雙手用力抓着被子,像被下了什麽咒,嘴裏不停地重複那一句詩。

雲筝拉着她,擔憂地問:“阿卿,你到底怎麽了?”

她到底怎麽了?她到底怎麽了?

雲卿擡起頭來,茫然地看着他,一只手放在心口的位置,輕聲說:“二哥,這裏,我這裏好像丢了什麽東西。”

不是疼,不是痛,就是丢了什麽東西,空落落的。

眼淚順着臉龐不自覺地流下來,一閃而過的淚光在這夜裏像極了一道流星。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說:“二哥,我知道你最疼我了,二哥,你幫我找回來好不好?”

你幫我找回來好不好?

雲筝終究沒有忍住,微紅着眼眶将她抱進懷裏,哽咽道:“會好的,等阿卿好起來,一切都會好的。”

真的會好嗎?

忘了那是怎樣一個秋日午後,陽光還算和煦,微風也算輕柔。

雲卿迷迷糊糊地從睡夢中醒過來,頭腦昏沉、口幹舌燥。這麽些天她第一次下了床,搖搖晃晃地摸到桌前,那茶壺卻是空的,沒有一滴可以解渴的水。

她拖着沉重虛浮的腳步,慢慢地走出了房間,沿着紅木長廊走到了驚鴻山莊大堂口,站在那高高的大堂門後,扶着門框用力地搖着頭,拼命想要維持一絲清明。

大堂口的臺階下,顏如玉端着一罐藥迎面碰上江挽月,江挽月伸手便要去接她手中的藥罐,說:“二嫂你忙了這麽久,去歇一歇吧,我把這藥給雲卿姐姐送去。”

顏如玉看着也精神不濟,便未堅持,嘆息道:“阿卿這孩子真讓人心疼,才這麽幾天,便消瘦成這樣。”

江挽月心中也不大好過,道:“這還只是病一場呢,要是雲卿姐姐知道雲亭大哥死了......該怎麽辦吶?”

顏如玉疲憊地搖頭,過了一會兒,說:“無論如何,在她病好之前絕不能讓她知道,否則她是抗不過去的......”

顏如玉這話說到一半,江挽月手中的藥罐“咣當”一聲掉在地上,灑了滿地冒着熱氣的苦澀藥汁,驚慌失措地看着臺階上,門後一道單薄的身影。

顏如玉心中“咯噔”一下,順着江挽月的視線看過去。

雲卿就站在那裏,一半暴露在陽光下,一半掩藏在木門後,風力強了些,将她披散的長發吹起,飄揚在空中。她只穿了一件白色裏衣,籠罩着她只剩皮包骨頭的身體,也随着風在空中飄揚。

她一步一步,像一個耄耋之年的老者那樣,緩慢遲鈍地從門後走出來,飄揚的黑發、翻飛的白衣,讓她看上去不像一個人,像行走在陽光下的一縷魂魄,随時就要煙消雲散,化為烏有。

她走到臺階前,分明只有幾步路,她卻整整走了一輩子那麽久。

顏如玉和江挽月又驚又怕地看着她,想要說些什麽,卻無從開口。

雲卿的面容上,是一個孩子走進迷宮裏的茫然,是一個孩子被世界抛棄後的絕望,是一個孩子跌落在黑夜時的脆弱。

顏如玉與江挽月的交談她全然沒有聽清。

只有那一句。

雲亭死了。

雲亭死了。

雲亭......死了。

雲卿身子劇烈地抖動了一下,腳下踩空,直直地從高聳的臺階上滾下來。

滿山的金黃樹葉便也在這一刻枯萎,悠悠揚揚地落了滿地。

原來,不是萬物複蘇的季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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