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白日裏承受暴雨後的那些疲累感漸漸襲上心頭,當夜色如墨漸深,當阒靜寧夜将帷幔染上色澤,當遠處的風聲嗚嗚傳來時,主卧裏只剩下她一下一下的清淺呼吸聲。
清晨的時候,窗外又開始下起了雨,雨水砸在樹葉上悶悶的聲音還是像極了敲打塑料棚子後的聲響。林微被這一陣不大不小的聲響從睡夢中弄醒,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發現旁邊的位置一片冰涼,她剛擡眸,眼睫便微微顫動。
原來——他坐在臺燈下,一夜沒睡。
溫煦的臺燈光線成束狀落在厚厚文件上,身穿條紋睡衣的顧景炎正低垂着颀長的脖頸,約摸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擡手捏自己的鼻梁後,他放下了手掌,面朝她的方向,妥帖牽了牽漂亮的嘴角。
燈光和他的目光一齊落入她的眼睑內,林微窩在被子裏,只露了一個腦袋在外面,“你在想她嗎?”
“嗯。”很想很想她。
——
元旦過後,一切開始回到正軌,顧景炎前去處理慕JIN的事宜,林微也不得不代替主人格去晨曦中學上班,幸好得益于主人格制定的小組學習計劃,一番四兩撥千斤的魚目混珠,也沒有人識破。
傍晚的機場被燈光照得猶如白晝,不遠處的機場通道裏人來人往,在這樣一片喧嚣之中,林微第一次見到了顧景炎口中的那位師父。“那就是喬舒言嗎?”
喬舒言是顧景炎的師父,聽說主人格大大叫她喬姨。顧景炎告訴過她,這位喬姨不久前被查出過癌症,一開始以為是晚期,天天以為自己要死了。後來得知是早期的症狀後居然二話不說地飛去了國外旅游。
身旁這時傳來了顧景炎回應的聲音,她也在不知不覺間被被牽到了一個漂亮得十分張揚的女人面前,女人塗着紅色指甲的手指微微将鼻梁上的大墨鏡往下這麽一拉,露出一雙漂亮的過分的眼睛。
“景炎,大致的情況我已經在昨晚的視頻裏跟你談論過了,現在慕JIN的情況我已經知道了一二。”大約凝視了她兩秒鐘,喬舒言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開始和顧景炎邊說話,邊意氣風發大步向前,言語間,喬舒言身後兩名魁梧的西裝助理拎包一路跟随,“具體情況,我們到家以後再細說?”言語間顧景炎走到了喬舒言的身畔,對方聞訊扭頭落下最後一個音節,流暢的步伐在轉臉看顧景炎的瞬間有了片刻的停頓。
“好。”擡起臉龐,和喬舒言的目光在空中交彙靜止了半秒,顧景炎沉沉點了一下頭,那回應的語句随着這一富有深意的動作一并傳入了林微那兒。她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角,壓低聲音詢問:“喬舒……喬姨,是回來解決慕JIN的事情的嗎?”
他聞言反手攀附上她的手背,輕輕嗯了一聲。
“這是歷年來國際設計大賞獲獎的設計圖。”投影儀輻射的光線盡頭投射出數張服飾的設計稿,林微的目光從這些稿件上逡巡而過,這才明白過來喬舒言和顧景炎商議下來的那個解決慕JIN窘境的方法就是這個。
她用手機查了一番,原來國際設計大賞冠軍稱譽的含金量與新聞界鼎鼎有名的普利策獎別無二致。而本年度的國際大賞舉辦的地點正是在錫城的櫻花巷附近。所以,顧景炎是要去參加那個大賽是吧?手機屏幕的光線将她的臉部輪廓照出細微的絨毛,一時之間,她的腦海裏理所當然地有了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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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從手機上擡起的目光也就順理成章地的落在了顧景炎的背影上。
他的坐相太端正了,烏黑的利落短發中隐約可見一圈圈的發漩。讓人沒來由地想到認真兩個字。他是不是七年之間都是這樣呢?總是捧着真心去面對認定的人與事。似乎永遠都不會分心到別的地方去,似乎永遠只看着他重視的人和物,好像就算風沙漫雪也都不能阻撓他半分的步伐似的。“我知道了,師父。”就像現在一樣,眼裏只存留着那大片的設計圖,用着篤定的聲線回複着喬舒言的字句指點,連她這樣近這樣直白的目光,都沒有注意到。
擱下手裏的筆,他大概終于感覺到了來自她的目光,溫潤的視線于回眸的剎那輕輕落在她的身上,“很抱歉,你一下班就把你拉到了機場。”連飯都沒能讓你好好吃,還讓你聽了這樣一場于你而言乏善的設計圖研究課程。
“不要緊。”她連忙沖着他的方向擺擺手,含笑的眼睛彎成了漂亮的月牙尖。
她的笑靥和十六歲的林微一模一樣,大概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萬分,怎麽那麽多年前的畫面會記得這樣久,他想起來應該帶她出去吃飯,于是出手去拿桌上的車鑰匙,動作之間,灰色大衣的袖擺便微微從桌面上撣過了。
她察覺到了他的意圖,嬉笑着過去捉住他的手,往下一按,“出去吃什麽呀,你們聊的不可開交,我剛做的甜點早就放在烤箱裏了,再做三份意面大家一塊兒吃,多溫馨啊。”他将車鑰匙握在手裏,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那我幫你。”他擱下了手裏的東西,沉沉的聲線和邁開的大步一道去往了她的方向。喬舒言捋過發絲,彎腰逗弄起了胖嘟。
廚房裏的光線不知是否是因為食物的緣故,也帶上了點噴香般的溫暖感覺。顧景炎站在林微前面,巨大的隔熱手套裏拖着方形的漆黑托盤,“能給我說說顧宏山的事嗎?”被顧景炎奪走了幹活的機會,她索性半靠在琉璃臺上,漆黑的瞳孔在光線裏含笑看着他用食物夾将貓肉蒲形狀的面包放在磁盤上。
“可以。”把粉嫩的面包分盤裝好,接下她遞上來的意面材料,熱鍋放油。哔哔啵啵滾油的聲響帶着熱油獨有的香味彌漫在林微的鼻尖,在童話故事般溫馨的氛圍裏,她親自聽顧景炎将那七年前的所有過往一一道來。熟悉溫潤的聲音猶如食物的香味萦繞在她的耳畔,有那麽一瞬間,她恍然覺得,這不僅僅是故事。
但還是得益于這一次的交談,讓她漸漸對于顧宏山這個名字有了更深的了解,而那個關于顧景炎和主人格大大過往的細碎輪廓也随之被搭建了起來,猶如大廈的地基一點點在她的心中破土而生。
事情原來是這樣一番模樣。原來,七年以前的林氏與顧氏皆是錫城數一數二的民營企業,兩家都涉及珠寶與地産兩業。林氏是百年基業,自打前清時就已有聲名。而顧氏卻是在林微兩歲的時候,才入駐錫城。
林氏的夫人姓遇單名一個見字。乃見字如面之惠意。與那顧宏山據說是因在珠寶賞玉一塊,眼光一貫相同,從而兩家得緣,有了細水長流的多年情誼。
這在當時,也是一段不可思議的佳話。
然而好景不長,顧景炎二十歲那會兒,一場驚雷巨變在林氏上空轟然墜落。昔日中天之日的林家,因為涉及抄襲的事端,被人抓住了一個漏口,猶如刀俎上的魚肉一般,在殘忍的蹂.躏與機謀之下,灰飛煙滅。
連帶的,還有林氏董事長林懷遠與其夫人的兩條鮮活生命。
而後來。
後來,就是他在父親的書房裏看到了那層層疊疊的收購文件,在震驚與無法接受的深深情緒之下,得悉了那個所有所有可怖真相的源頭。
“不過有一件事,很奇怪。”故事的最後一筆尾音緩緩墜落在廚房的地板上,猶如他忽然一轉的話鋒升騰起了肉眼難見的硝煙。誘人香味從鐵鍋裏飄蕩出來,顧景炎手裏握着廚具,看向她的目光裏彌漫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況味,連聲音都暗沉了一分。
“其實,對于這件事,我曾經和顧宏山打過一場官司,并且最終以敗訴收尾。而當時法院判決我敗訴的原因,我至今回想起,仍舊覺得耐人尋味。”意面被紅色的筷子拉長翻卷,放入白色磁盤中。
拖着瓷盤的林微盯着緩緩下落的意面,手裏拿起另一個空空的盤子。“是什麽?”
“是顧宏山。”三盤意面一個個分裝完畢,香味變得更加濃郁了起來,連帶着他的聲音都拔高了一度,他的臉正對向了她,“是他拿出了一份林氏公司代理合同,而那合同經過證實确實具有法律效力。不止如此”一手拉開廚房大門的林微站在玄關處扭頭,目光筆直落在他的身上,他深潤的目光與她交彙片刻,宛如羽毛緩緩落下,“不止如此,他還說,他已經将公司的剩餘款項都還給了當時的林微。”聞言,她的心房突然狠狠震了震。
真是天方夜譚!那個顧宏山也真是太吹牛不打草稿了。顧景炎從她身邊走過的當口,她忍不住腹議起來,然而,人還沒到飯桌前,她嘴角漫開的笑容就漸漸像倒流的水痕似的,點點往回收了起來,她捧着餐盤站在原地,平整的眉目難以置信地皺作一團。
“叔叔的遺物裏。”她忽然想到了什麽,啪得一聲放下手裏的餐盤,在喬舒言、顧景炎的疑惑般的目光中噠噠噠飛奔上了那個環形樓梯,猶如一只咋呼的小兔子一會兒就不見了影子。
“這個!”須臾過後,樓上傳來碰得一聲大響,林微攥着一樣什麽東西風風火火沖下樓來,活力四射般地刷得一下将一張黑色的銀.行.卡擲在桌面上,發出啪得一聲響動,她纖白的手指指着它,“腦海裏突然想到了這個,好像是主人格叔叔的遺物。”
“遺物?”喬舒言、顧景炎的目光都變了變,兩人沉默地對視了一秒,而後顧景炎拿起來□□,半晌沉默過後喬舒言開腔詢問林微,“這張卡,你記得密碼嗎?還有景炎,當初顧宏山說的那個數字,你也還記得嗎?”
大約是因為當時的情景太過令人印象深刻,所以顧景炎思索了一番,很快說出了一個數字。可林微卻搖了搖頭,因為她其實并不知道密碼。可如果就這麽輕易放棄的話,也實在不是她的作風。
所以,她決定猜。
将□□所屬銀行的掌上APP打開後,結束□□號的輸入以後,就輪到了取款密碼的灰色保密輸入鍵盤。她抱着試一試的心态先嘗試着輸入了身份證上的出生年月日的前六位數,沒想到順利進入了頁面。盯着頁面上一連串的數字,她明亮的眼眸不由得深了深,連聲音都有些變了樣。
“你說——你剛才說那個數字是多少來着?”
她異樣的表情和語态落入顧景炎的眼裏,他不由地貼心握住她的手臂,而後才用細致的聲線将剛才那個數字又說了一遍。
“算上七年的利息——差不多。”她長舒了一口氣,徑直将手裏的手機翻了個面送到顧景炎和喬舒言的面前,深黑色的阿拉伯數字就這樣筆直地闖入他們的眼睛裏,那一瞬間,喬姨和顧景炎的表情在她的目光中以春天冰雪融化般的速度定格凝固,動也不再動。
☆、Episode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