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四月是在一片淚水裏聽完這個故事的。

她這些年被周晨涵保護得太好,除了上學、碼字,幾乎不涉世事。所以即使知道人心險惡,還是對這四字真言的內涵懵懵懂懂,覺得像是紙上談兵。

但這并不妨礙她難受。

事實上,這一刻她難過至極。“周晨涵,對不起,是我害你沒有了爸爸。”她想起曾在某個夜裏看過他拿着聞舟的劇本研讀,那時候不知道他的執着在于哪裏。現在卻了如指掌了:他實在是太想自己的父親,所以假裝劇本裏的每一句話,都是父親的聲音。他跟劇本對話,就是在跟父親對話。

周晨涵卻輕拍了一下她的腦袋,用一如往常的吊兒郎當的語氣說她:“我父親救你那天,逼他急速逃生,意外墜入半坡底下的人是周婳。只是當時我父親身手矯捷,在車子漏油爆炸的時候抱着你滾入了下凹的洞穴裏。你們才得以魚目混珠,從周婳的眼皮底下逃生。而後來,得知你們還活着,買通人将你們燒死的人也是周婳。我說小四月,該道歉的人是周婳,不是你啊。”言畢,他的指尖挑去她眼角的淚滴,仔仔細細地摩挲了一番,順便掐了一把她的臉頰。

她從前總覺得他的嬉皮笑臉宛如盛夏陽光,充滿生機。但今天,她突然頓悟,那些笑根本就是他用來遮掩難過的假面具。如果不是他親自提點的話,她都要忘了,他的本職是演戲。

“周晨涵,你想他嗎?”她終于還是決定問出了口,希望能成為那個和他談及心裏話,撫平他悲傷的人。

聞言,周晨涵捏在她臉上的手狠狠僵了僵,最後他一點點地沉下了目光,睫毛一顫,嗓音終于轉變,帶上了濃墨般地思念:“我從小被他一個人帶大,雖然我成年後為了避開他的名聲,離家闖蕩。但其實,我哪怕是逛街看到了一款新的T恤衫,我都會在腦海裏思考我爸穿這件是什麽樣的。他去世後,我其實整夜整夜睡不着。我怕做夢夢到他。逝者入夢不是嗎?我夢到他了,他就活不過來了。”

“周晨涵……”四月扶着他的肩膀,指間微微收攏,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

周晨涵倒是老派得很,他無謂地沖她笑了笑,手随意拿起,掌心蓋住她的手背:“不過——那些都是過去式了。過去了就過去了。痛苦的事情總歸就痛苦那麽一下下。有時候我也覺得我會記一輩子,但人都是貪戀快樂的。所以這些年跟你插科打诨的那些快樂,正好——把悲傷都抵消了。”

所以這些年跟你插科打诨的那些快樂,正好——把悲傷都抵消了。她禁不住眼圈泛紅,打他:“你又騙我的嗎?”

他勾了勾唇,也不知笑意有沒有達到眼底:“我說的謊可多了,但對你的每一句謊言,都是真心的。”

“謊言還有真心的啊?”

他唇角上揚,嗯了一聲。“比如,在沒有找到周婳确切證據的時候,讓你隐姓埋名,就是真心的謊言。我總不想讓你受傷的。”他的眼睛盯着她的這張臉。

“那後來又為什麽準我演戲了呢?”她的視線輕輕撞着他的。

周晨涵低了一下下颌,複又将視線膠着在她的臉上:“因為大關說,這麽些年把你留在這裏,是在折磨我,也是在折磨你。你本來就不是池魚,我偏偏給你一個水塘。總有一天,你會被我餓死的。還有——”他的眉眼漸漸深邃:“我好像從沒看過你這樣的演員,瞬間入戲卻還不斷磨砺自己。你都不知道啊——看你演戲,我就會愧疚自己私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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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或許是有本事的。”第一次看你演戲的時候我這麽想過:“你或許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奪回你的一切,不必像我,從十八線爬起,再吊打周婳。”

“可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

哈!周晨涵眉眼彎彎,卻是不以為意:“算什麽我給的。只不過是我完成我家那糟老頭子的一點遺願罷了。他老人家善心大發,吩咐我要保護你。那麽我散盡家財幫你換一個身份,不就是遂了他的願嗎?放心——你看啊,要是我沒這麽幫你,我老爸估計又得罵我:兔崽子,翅膀硬了,不聽老子的話了是吧,看老子不用鞋子砸暈你!諾——老家夥的意思。你的一切,不是我給的,是老家夥的意思。”

她能看出他講到父親時的那種傷痛。看得出他和父親的關系不賴,因為提及聞舟老師的時候,他的唇角總是帶着一點笑意的。但他卻總壓抑着自己的痛苦。讓她看了心痛。

于是她緩緩蹲下身體,用溫熱的雙手輕輕捧着他的臉,笑:“周晨涵,不管是聞舟老師的意思,還是你的努力。我都想跟你說一聲謝謝。周晨涵,謝謝你那麽完美地幫聞舟老師完成了遺願,把我保護得這麽好。聞舟老師……”輕輕地,她仰起臉,對着空落落的屋頂含笑道:“我過得很好,多虧周晨涵的照料。您一定要多多誇他。不要再拿鞋子砸他了。”

啪嗒。

啪嗒。

幾滴灼熱的眼淚落在了四月的手背上,她把視線重新落在他的臉上時,他那些虛與委蛇的假面具似乎統統脫落,只剩下深紅的眼睛以及滾燙發顫的氣息。

四月也哭了,眼淚劃過眼角,一把将周晨涵抱住,用哄孩子的聲音跟他講話:“你終于哭出來了。哭出來了就好了。”

電影院外的兩株藤蔓交纏生長,它們都活在最貧瘠的泥土裏,卻依偎着相互取暖。當所有的心意交換過後,他們的生命糾葛在一起,相互拉扯,相互撕裂。被淚水澆灌,然後茁壯成長。

四月牽着周晨涵的手走出影院大門的時候,周晨涵哭泣的那一幕仍舊在她的腦海裏盤旋,揮之不去。她的心裏也有所郁結,就像是傾盆大雨前烏雲滾滾的天空。

突然,一個念頭在她的心裏應運而生。她忽然想起不久前由大麥娛樂打來的那通電話。或許《甜心影後》可以是他們扳倒周婳的突破口。

“您好,是大麥娛樂嗎?”她當着周晨涵的面,撥了一通電話。

對方那邊得聞是她,很快與之交談起來。四月向來是一個敢想敢做的人,等對方那邊說明了一些具體情況後,四月就講出了自己的條件。

她說:“我可以把這部作品賣給那個叫孟廣平的導演,但前提是我自己得是這部影視劇裏的演員。”

對于四月而言,即便是聽了周晨涵的一番敘述。時甜對她而言更像是一個代名詞,絕非一個活生生的人。她對時甜沒有絲毫的印象,對孟廣平的人物設定也只局限于自己小說中的那個同名導演。但不可否認的是,四月自己清楚,無論是時甜還是四月,都一樣地熱愛演戲。

大麥娛樂那邊的聯系人倒也爽快,“不是不可以,四月小姐。但您大概也聽說過,孟廣平導演對于演技的要求一貫是很高的。他要拍的劇,裏面的演員都是自己選的。”

“所以是要試鏡是嗎?”四月問。

“對。”

“那好,請您和孟廣平導演溝通一下,我會按照他的時間過去試鏡。到時候孟老師可以依據我的演技來決定我的去留以及角色問題。”

“那好。”對方那邊也沒有什麽異議:“四月小姐如果近期有空的話,可以來我們公司把合同簽一下,我們後續會開展相應的宣傳活動。”

“好的。那等事情定下來,麻煩你第一時間把孟老師的時間告訴我。”

“好的。”

當對方說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四月利落地挂斷了電話。

于是,半個月後,四月就被通知與其他影視公司的演員一道去《甜心影後》劇組試鏡。

她到時候,試鏡區坐滿了各個影視公司的女演員。輪到她試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鐘。當工作人員念出她的號碼牌時,她整頓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就得體地敲門而入了。

剛一進門,助理就沒廢什麽話把一本劇本交到了她的手裏:“你演新加的那場戲——女二于今把影後莫天天的臉劃花的那一幕。”為了避免諸多現實問題,《甜心影後》在開拍之初就把劇中所有涉及真人名字的部分全部都換成了別的名字。

此刻的這場戲是四月不久前剛加給編劇老師的,沒想到今天就是她來試鏡。

劇情內容,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因此粗略地看了一遍劇本以後,她就走到了試鏡的正中央,微一彎腰跟老師問好後就立馬開始演戲。

她抽到的角色是劇中頗富張力的女二,加之她本人又是本劇的IP作者。孟廣平特意擡起了臉來。

只見她清秀的臉上緩緩氤氲出一抹笑意,大拇指和食指似乎捏着美工刀柄,掉梢着眼微微下撇,忽得笑意一勾,手也往下一滑。她看着昏厥在車板上的那個人,輕緩道:“她們都說你的臉好看,說你的演技了得。那麽高高在上的誇贊,還不是我這一刀,一刀就能瓦解的。”末尾的幾個字,被她說得極慢極慢,其中的陰測與得意猶如将下未下的驟雨,讓人心裏發寒。

語畢,她手上的動作并未随之停下,美工刀在她的手中像是能跳舞,輕輕地在左邊劃一圈,又在右邊劃一圈。不知道劃了多少下,她嗤嗤地笑出了聲來,眼睑低垂,仿佛看到了那個面目全非的女人。

突然——她把手裏的美工刀往地上一扔,捂着自己的胃部蜷縮抽痛起來,可盡管這樣,她的目光只要觸及到車板上的那個女人就帶上了寒光般的笑意。

“莫天天,你有什麽厲害的。啊?你有什麽厲害的?從前你總把我踩在腳底下,因為你的存在,我受了多少委屈。哈哈哈,看看你這個樣子,你真該看看你這副樣子。你醜了,你連你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他們要是見了你,一定會很嫌棄你的。”

她忍住胃部的劇痛,匍匐在地上,再次撿起了那把美工刀。她坐在昏厥的女主身上,突然極為暢快淋漓地狠狠左邊劃一下,右邊劃一下。然後铛得一聲,美工刀再次從她的手中滑落。她扶着椅子勉力站起來,臉貼着窗口對着母親喊:“媽——停下。趕緊找個藥店停下,我的胃疼不行。”

“好了。”孟廣平首先喊卡。四月保持節奏沉澱了五秒鐘後,才起身鞠躬:“謝謝各位導演,剛才就是我對于今天這場戲的理解。”

“各位覺得怎麽樣?”孟廣平雙手相碰,指間聚成塔形,左右詢問。其他主考官輕輕點了點頭,孟廣平才帶出了點笑容,他也沒說什麽,低頭在一張紙上寫了點什麽,然後擡起頭來一擺手:“先回去等消息,如果過了,我們會請人聯系你。”

四月從善如流,禮貌彎腰道:“好的,謝謝。”

——

之後的幾天,她就辭去了晨曦中學的實習職務,一門心思地和周晨涵一道等孟廣平的消息。

大麥娛樂遞來結果的時候,是一禮拜後的晚上五點。

聽到電話響的那一刻,四月宛如一個呆在座機前聽高考成績的考生,心裏既激動又忐忑:“嗯嗯,好好,謝謝謝謝。”熟絡地按下挂機鍵,她轉過臉來,霞光落在她的皮膚上泛起一片溫熱的暖紅。

大關星星眼望着她,語氣急不可耐:“怎麽樣?對方說什麽了?”

她璀然一笑,明亮的視線落到周晨涵的臉上,在霞光裏眉目雀躍:“我們進了!”

周晨涵的眉眼裏沁出笑意,他唇瓣上挑,反手拎了一件外套就往門外去:“走,哥哥帶你們下館子去!”

四月樂颠颠跟着屁股後面跑,在他的咯吱窩下擡頭看他:“哎——你知道不,他們說你也進了。”

他的表情不無得意,帶着滿滿的臭屁:“那不是理所當然。”

“你這人知不知道羞?”

他嗤笑:“我這叫合理自信。”

霞光萬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他們三個人叽叽呱呱為這件高興的事情喋喋不休。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周晨涵寬大的手掌輕拍了一下她的後腦勺:“我有點好奇,你這回這麽積極,是因為時甜的事情嗎?”

她挽着他的手臂,目光篤定:“不啊。時甜對我而言,像是一個夢境。就算沒有時甜,我也會這樣做。”

“哦?那你的理由是?”

“不甘心。”無論是作為四月,還是作為時甜,都不甘心。

我受之苦,害我之人必将自食惡果。否則,怎麽樣,我都不甘心。

因為我——并不是任人欺負的美麗聖母。

☆、時甜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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