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接到計超電話時,安安已經下了飛機,在昆明安全落地。他們買了明天的火車票回家,今天得在昆明住上一晚。

這一路,安安就在念念叨叨高考報名的事,“都要準備一些什麽呀?”

她擔心自己報不上,這會兒對着手機翻來覆去查資料。

“要高中畢業證、身份證、照片……”

一個一個确認過去,安安就開心笑了——這些她都有啊,她可以參加考試了。只要這麽一想,安安摩拳擦掌,再也按捺不住,恨不得一回去就趕緊報名,再完成現場确認。

生怕有個萬一。

計超電話響起來的時候,她正在查閱備考需要的相關書籍。

“計超?”安安接起來,滿腦子還是英語數學。

她慢悠悠的,電話那頭的計超卻是格外着急:“安安!安安!你媽要不行了……”

“啊——?”

那幾個字飄過來,安安懵了一懵。

不行了,什麽叫不行了?

她從腫瘤醫院出來的時候,還給段秀芳打過電話,母女倆那時還在電話裏聊起看病的事。安安那時更是騙段秀芳,她騙她“醫生說你的病好治呢”,她還說“我能賺錢,你擔心什麽”……怔在那兒,安安腦子發暈。

計超嘴巴笨,他在電話裏面嘀嘀咕咕說了半天,安安已經什麽都聽不進去了。她握着手機,呆在那兒。陸昂從她手裏将電話接過去,直接問:“怎麽回事?”

一聽陸昂的聲音,計超愣了一愣,将事情說了。

原來安國宏最近又輸了一大筆錢,高利貸追債上門,安國宏威脅說要自殺,鬧到最後卻段秀芳上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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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怎麽樣?”陸昂沉聲問。

“不……不太好呢,”計超磕磕巴巴,“醫院現在說是難産,流了好多血。”計超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多的血,他的手都在抖。

“難産”、“血”這些只言片語從聽筒裏傳出來,在耳邊飄來飄去,像是薄薄的霧。安安還是怔愣。她明明昨天才和她打過電話的,段秀芳在電話裏問她昆明怎麽樣,好不好玩……她還遺憾自己這輩子都沒出去過……

她這輩子都沒出去過……

就要這樣完了……

她最後一句話還說想見見陸昂呢……

安安低低耷拉着腦袋。

将買好的火車票退掉,兩人連夜乘當晚的火車回去。

買不到卧鋪,只有硬座。k字頭的普快,硬座車廂裏擠滿了人,安安低着頭,仍舊一聲不吭。

火車一路往回疾馳。

車窗外是無邊無際的黑夜。

車廂裏面則亮着燈,人挨着人,就是個菜市場。要坐十個小時,大家各自找樂子。對面的人不戴耳機玩手機游戲,兩條腿大喇喇橫在中間。旁邊一桌則在打撲克,“一對5”,“一對j”……那些吵鬧猶如厚重的陰雲,沉沉壓在頭頂,仿佛要從她的太陽穴裏面鑽進去,她整個腦袋好脹,像有一根針拼命的紮。

安安臉色蒼白,她恍恍惚惚擡頭:“陸昂,我頭疼。”

陸昂牽着她的手,帶她去車廂銜接處。

那兒有兩個人席地而坐,正抱着膝蓋打盹。遠離了吵鬧,涼涼的風撲面,安安才覺得稍微好受一些。她整個人亦清醒一些。

對着遠處掠過的光影,安安慢吞吞開口:“其實我媽對我挺好的,她也是沒辦法。”

陸昂不說話,只靜靜聽安安傾訴。

車門玻璃上是她瘦削的倒影。

安安眨了眨眼,繼續平靜地說:“陸昂,其實我一開始是要被流掉的。”她說着,轉頭,沖陸昂失神笑了笑。她說:“我爸一直想要男孩,我是第一胎,我媽舍不得。”安安輕笑。

那笑意淡到泛苦,陸昂沉默的将她摟在懷裏。

“我媽這輩子真是沒用,過成這樣……”安安低着頭,喃喃自語,“不知道她……她以後會不會好……”

她不過才二十歲,肩膀瘦弱到可憐。陸昂将她摟得更緊了。

他們是清晨下的火車,到醫院時,所有早就結束。

清晨的醫院安安靜靜,走廊上空空蕩蕩,只有計超坐在那兒。

安安之前在火車上就已經接到了計超的電話。

計超問她,要不要給段秀芳打一支杜冷丁。他又轉述,醫生說了,這樣讓人走得好受一點,沒太多痛苦。

安安咬咬牙,說,打吧。

一針打下去,這條命也就差不多了。

如今奔到醫院,一切果然塵埃落定。

段秀芳的遺體躺在那兒,不會再睜眼,不會再說話,不會再喊她“安安”。拿掉了一個孩子,她肚子裏依舊鼓鼓脹脹,消不掉了,都是瘤子。

安安呆呆坐在旁邊,發懵。

病床上,母親的手太幹太瘦。安安握在手裏,涼涼的,沒有溫度。

陸昂替她去辦剩下的手續了,計超在旁邊。安安面無表情的問他:“我爸呢?”

“不曉得啊……”計超憨憨搖頭。

“那……”安安頓了頓,問,“那個孩子呢?”——她母親拼了命生下的孩子呢?

“醫生說是畸形,女孩,生下來就沒活成。”

安安想笑。

這就是他們心心念念的孩子!

幹巴巴扯了扯嘴角,安安想笑,卻一點都笑不出來。看着痛苦離開人世的段秀芳,安安問:“我媽最後說了什麽?”

“阿姨就是喊你的名字,還說疼。”

疼得她神志最後徹底模糊,卻還是在喊女兒的名字。

安安啊,安安……

她也想撐着見她一面呢……

緊抓着段秀芳的手,安安忽然垂淚。

小時候家裏真的好窮,就是靠這雙手來養活他們一家。段秀芳在廠裏打工,給不了她太多,總是摸安安的腦袋,“我家安安長得好看……”她前幾天還用這雙手握着她,問安安“那個男的對你怎麽樣”……

其實她和天底下所有普通的母親一樣,她希望女兒過得好,她希望女兒過得比自己安穩、幸福,只可惜她一輩子沒有逃出牢籠的勇氣。

安安忘不了段秀芳那天在電話裏說,我沒有去過昆明呢,安安你是個好福氣的……

她的聲音豔羨,也真心實意替她開心。

安安彎下腰,額頭死死抵着母親的手,抵着冰涼的手,還是緊緊握住。

……

安安回了一趟家。

這個所謂的家被翻得一團亂,抽屜大開,櫥門大敞,什麽都沒了,但凡值錢一點的東西都不見了。

安國宏跑了。

一看是個女孩,還是個死嬰,他直接跑了。

如今站在這個亂七八糟的屋子裏,看着段秀芳殘留在地上的血,幹涸在那邊,安安忽然出離憤怒!

那股怒意燃燒着她,她将這個家砸了,徹底砸了!

廚房碗筷毫不客氣捋到地上,客廳桌椅板凳用力掀翻、踹飛,通通砸了!全部砸了!一個不留!她恨到了極致,操起地上的碎玻璃渣朝牆上砸去!

砰地一聲!

四分五裂。

再抓起一塊玻璃渣,還是使勁往牆上砸……

一片狼藉裏,安安死死攥住手,胳膊努力垂在兩側,才能克制住這種破壞、毀滅、想要找人拼命的沖動。

她的胸口急劇起伏。

安安死死咬住唇,一言不發,兩眼猩紅。

“安安!安安!”計超擔心的要命。

安安沒有回應,就那麽直挺挺站在那兒。

直到陸昂過來。

他辦完了段秀芳和那個嬰兒的所有手續,急匆匆趕過來。

男人的腳步聲沉穩,像堅硬的山一樣,一步步踏在她的心間,安安還是死死咬着唇。

她低着頭,犟着沒動。

然後,安安被摟進一個熟悉的懷裏。

這個懷裏有讓她安心的東西。

陸昂摟着她,安安無力地抵着他的肩膀。

他們腳底是破碎的碗碟,是掀翻的桌椅,是破碎坍塌的整個世界。

可有他在,就又能替她撐起一個世界。

安安揪住他的衣服,她咬牙切齒:“你知道嗎,我爸那孫子跑了!他居然跑了!”

那些絕望而痛苦的眼淚流下來,一點點沁濕了陸昂的t恤。

那些淚好涼啊,滲進他的血裏,鑽入他的心底,宛如外面的寒冷。

在他的懷裏,安安終于放聲痛哭:“我媽死了,陸昂,我媽死了……”

緊抿着唇,陸昂無聲摟着她。

安安哭累了,才睡着了一小會兒。

她昨晚一整夜沒阖眼,剛剛瘋了似的發洩過後,整個人精疲力竭,再也堅持不住。

她蜷在那兒,整個人埋在被褥底下。

外面,陸昂在接羅坤的電話。——知道他今天回來,羅坤要給他接風洗塵,還要商量去彭漢生那兒拿貨的事。

陸昂聲音不高,只含糊回答:“晚一點吧,我今天有事。”

被子底下安安輕輕顫了一顫。

陸昂挂掉電話,走進房間。

安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紅紅的,很腫,襯得她的臉色特別蒼白。

陸昂說:“你再睡一會兒。”他又說:“我有事,先出去一趟。”

安安沉默無言,只扯住他的衣服。

“我很快回來。”陸昂保證。

嗫嚅着幹裂的嘴唇,安安眼裏全是不安:“陸昂,你別再做那些了吧……”她輕聲祈求,她還說:“陸昂,你答應過我的,我們要一起去北京。”

慢慢握着她的手,陸昂說:“我答應過你的。”見安安依舊不松手,陸昂安慰她:“我不去羅坤那兒,我去找刀疤問問。”

安安這才松開他的衣服。

張奇偉最近手氣奇臭無比。他接連輸了好幾十把,牌一丢,直接罵罵咧咧出來。見到外面的陸昂,他尴尬頓住了。

說來丢臉,他實在怕極了陸昂。一看到陸昂,被陸昂狠狠揍過的地方就痛。他打心裏發憷。

撓了撓眉骨的刀疤,張奇偉讨好的笑:“昂哥,今天什麽事啊?”

陸昂一言不發,肩膀松松抵着牆,只眉眼冷漠的盯着他。

張奇偉迅速明白過來,讪讪解釋道:“那女的死可不關我的事啊,要怪只能怪安國宏,是他拿她當擋箭牌,那女的也是倒黴,攤上這麽個男人……”

陸昂仍面無表情。

張奇偉趕緊表态:“昂哥,我可不敢騙你。”

陸昂慢慢站直了。陰影下,他的身影高大而鸷冷。

“找他出來。”

留下這句話,陸昂沉着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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