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嫁入

自從太子來過之後,瑤光的閨房便解禁了。

“六娘子。”小石榴跪在床邊輕輕叫起。

床上的人眼睛微眯,似乎還不适應光線,嗓子帶着一絲喑啞:“小石榴……你回來了?”

“六娘子,該起了。”小石榴在一旁擰幹了是濕帕子,雙手奉給瑤光。

瑤光撐着手肘坐了起來,先是失神了片刻,然後才轉頭看着小石榴,笑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小石榴嘆氣:“奴婢賤命一條,不會輕易死掉的,六娘子放心。”

“你這是怪我呢。”瑤光接過帕子擦了擦臉。

“奴婢不敢,只求日後六娘子行事穩重些,奴婢便要燒高香了。”小石榴就是這那般,同樣在官媽媽手底下出來的,有順從聽命如小柑橘,也有一嘴毛刺,紮得瑤光哪兒哪兒都疼的小石榴。

瑤光掀被下床,垂着頭,一頭黑亮柔順的發絲傾瀉了下來,柔光落了進來,襯得那黑發如水光潋滟的瀑布一般。

“再也不會了,你放心。”

她擡頭,神色看似平常,眼底卻如一潭不被打擾的似水,平靜無波,再無往日的靈動鮮活。

小石榴心底一抽,在心裏罵了那宣王千百十萬遍。

“奴婢伺候您梳洗。”小石榴雙手扶着瑤光站起,就像扶着那蹒跚學步的嬰兒那般。

瑤光斂下了心神,一臉奇怪地看她:“你今日怎麽這般溫柔,我怪不習慣的。”

小石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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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太子府的聘禮下到了秦府,瑤光掃了一眼便回了房,餘下的便交給大夫人打理。

春日閣的小書房裏,瑤光讓小石榴點了一個火盆,随後便将以往悉心保存的筆墨付之一炬。

火舌卷起了竹簡和絲帕,将上面的字跡悉數吞入了腹中。

小石榴側頭看瑤光,火光的映襯下,她的臉蛋兒泛着不自然地紅,雙眼亮得與這火舌不相上下。再看向火盆,那裏面燒毀的,豈止是才華橫溢的詩篇,更是一個少女曾萌動過的春心。

沒了,一切都沒了。

“小石榴。”她突然揚聲。

“奴婢在。”

“不管日後我做了何事,你也一定要像往日那般對我,不要變得跟他們一樣。”

小石榴先是點頭,而後皺眉不解:“往日……奴婢怎麽對您了?”

“嘴下不留情。”瑤光轉頭,一臉嚴肅的看着她。

小石榴牽動嘴角,咬牙應承下來:“好,奴婢一定記着不給您好臉。”

瑤光笑了起來,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而後揚長而去。

小石榴垂眸,看向那一盆黑黢黢的東西,彎腰撿起一旁的鉗子,從火盆裏夾出一只熏得不見本色的荷包。它實在是運氣好,藏在一堆竹簡裏面掩蓋了自己的身影,其餘的絲帕類的都已經粉末了,它卻只是被熏黑了一層。

她拍了拍上面的灰,珍而重之地放入了自己的懷裏。

這只荷包是六娘子躲着她繡完的,原本該送給那負心人,結果到了卻被她以不能與私相授受給攔了下來。早知有今日,當初她應該更堅決一些,讓那人完全沒有機會走進六娘子的心才對。

——

四月三十,大吉,宜嫁娶。

秦家披紅挂綠,歡歡喜喜地将女兒送入了東宮。旁人皆道秦家善于迎合皇家,為了讨聖人與太子歡心,不惜将府上唯一的娘子送與太子做妾,論起來實在是有辱讀書人的風骨。而一些知曉內情的人卻不禁扼腕嘆息,秦女何等風姿,竟然委身做妾,這是何等的世道?何樣的君主?

宣王府

朱照業換上新衣站在銅鏡前,理了理衣襟,面容沉靜。

“王爺,時辰到了,該出發了。”見他遲遲沒有出來,侍從進來提醒道。

太子将納妾之禮辦得風光,請了不少的賓客,這其中就有宣王朱照業。

“走吧。”他轉身背對銅鏡,高大的身影在銅鏡裏變得模糊,他大步跨出府邸。

今日的東宮熱鬧得不像話,一貫低調謙遜的太子像是忘記了自己苦守二十五年的守則,将納妾之禮辦得風光極了。他親自站在正廳迎客,面帶春色,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定然是神清氣爽。

“殿下,恭喜恭喜。”

“多謝侯爺。”

劉鈞滿面笑意地将朱侯送了進去,一轉眼就看到了大步走來的朱照業。他今日該是特地整饬過的,劍眉星目,氣宇軒昂,穿着一身王爺的蟒袍大步流星地走來,腳下像是帶起了一股風。

“殿下,恭喜。”他走上前來道喜。

劉鈞心裏略微有些窘迫,奪人所好并非君子,要是沒有聖人這一插手,說不定再過些時日瑤光便會成了眼前這人的王妃。此時面對朱照業,劉鈞不僅別扭,而且平白地像是矮了一頭似的。

“孤沒想到你會親臨……”

“殿下大喜,我怎麽會錯過。”朱照業微微一笑,笑容很淡很涼,但禮節卻是十足到位了。

劉鈞嘴角一掀:“既如此,裏面請吧。”

朱照業微微拱手,轉身朝內廳走去。

劉鈞目送他的背影,心裏像是被一塊大石頭壓得喘不過氣來。

以往他與宣王的感情還算可以,如今看來,就算兩人百般掩飾,終究不必從前了。

“殿下,秦良娣的轎子馬上就要到了!”掌事在一旁喚醒他。

劉鈞回神,撩袍下階:“走,去迎迎。”

……

轎子一晃一晃的,坐在裏面的人卻穩如泰山,身形絲毫沒有動搖。

“娘子,要不要喝點水?”小石榴在轎側問道。

“不必。”轎子裏傳來的女聲沉穩冷靜,不似半點兒新嫁娘的嬌羞。

小石榴擡頭看向不遠處,宮門巍然聳立,像是張大嘴巴的怪物,正等待着他們這行人把自己送入其中。

瑤光的腦袋上蒙着一層喜帕,這是大夫人親自幫她蓋上去的。

“喜帕不要輕易揭下來,不吉利。”臨走之際大夫人還如此囑咐她。

瑤光嘴角一勾,似嘲似諷,都這般地步了,還有吉利的餘地嗎?

“呵。”

“落!”

轎子進了宮門一刻鐘後,終于到達了東宮的門口。轎夫一聲唱喏,轎子傾斜,新嫁娘從裏面鑽了出來。

小石榴上前扶她,沒走到兩步,一雙黑底褐紋的靴子落入了她的眼裏,只聽對面的人道:“讓孤來罷。”

話音一落,小石榴收回攙扶着她的手,将她移交給了她日後的郎君。

東宮門口,鞭炮噼裏啪啦地響起,客人們交頭接耳的聲音顯得更加熱鬧。

“光看這身段就知道秦女豔絕京都的名聲不是白來的……”

“你看那手,柔若無骨,啧啧啧……”

“太子殿下真是好福氣!”

嘈雜的聲音從瑤光的耳朵穿過去,她斂眉低頭,看着腳下的臺階,一步步地踏上去。

“夫人小心。”太子地扶了她一把,溫柔體貼。

瑤光嘴角一彎,走過兩側的人群。突然,一雙黑靴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不自覺地一頓,太子也跟着她放慢了腳步,低頭小聲詢問:“可是有什麽不妥?”

瑤光平靜的目光裏突然湧出了一股複雜的情緒,她盯着那雙黑靴,似要把它燒出一個洞來。

太子不明所以地朝她看去,餘光瞥見了斜前方的朱照業,他負手而立,面無表情。太子福至心靈,突然明白了什麽,他手一動,抓緊了瑤光的手腕,拉着她往前走去。

“吉時快到了,夫人莫再耽擱了。”他喉嚨微澀,說出來的話也有些倉促。

瑤光就這樣被他拉着離開,頭上的喜帕晃動,從那飛起又迅速落下的一角中她看清了他的神色。

漠然,冷淡,事不關己的樣子。

眼角溢出兩滴不争氣的淚水,她告訴自己,他既然無心,自己從今往後也再無眷戀了。

飛起的喜帕落了下來,遮住了她傷情的神色,她跟着太子步入了正廳。

朱照業的目光這才大大方方地落在她的背影上,那紅色的嫁衣像是針一樣刺進了他的眼底,攪弄風雲。落在袍子側的拳頭暗自收緊,他再一次提醒自己,這肩上扛着的是數以萬計的性命,他若還有半點兒主翁之心,就萬不該留戀這些兒女情長。

秦瑤光很好,靈動鮮活,飛揚俏麗。他今日沒了秦瑤光,他日還會有李瑤光張瑤光等等,他實在不必如此心生徘徊。

心神漸穩,他松開拳頭,交握身後,臉上已然是一貫的淡定自若。

旁人見了,心中暗自思忖:這秦女不是說要許給宣王的嗎?怎麽看着不像啊。

在前廳完了禮,新嫁娘便被送入了內院。

瑤光頭上的喜帕不能摘掉,只能被婢女們扶着坐在床沿上,等待着前院的太子歸來。

“小石榴,倒杯水來。”她開了嗓,這才覺得嗓子嘶啞,像是被什麽東西粘住了一般。

小石榴倒了茶水奉在瑤光的面前,道:“夫人先喝着,我去吩咐她們弄點兒吃的來。”

“嗯。”

從天明折騰到現在,水米不進,瑤光也有些乏力了。

房門被打開又被合上,屋子裏安靜一片。

若是娶的正頭娘子,這屋子裏該有長輩和妯娌們熱熱鬧鬧地擠做一屋,一方面打趣新婦,另一方面也沾點喜氣兒。可瑤光待的這屋子,冷冷清清,看不到半點兒人影兒。

她靜坐了片刻,然後擡手便揭了頭上的喜帕,随手扔在床榻上。

瑤光擡頭打量這屋子,堆金沏玉,閃閃發光,雖珍寶不少,可一看就是盲目地擺放在這裏的,見不到半點兒用心的痕跡。那圓桌上除了一壺茶水便只有三四盤冷點心,怪不得小石榴要出去尋食。

直到現在,瑤光才發覺聖人為她選了一條什麽樣的路。

主母輕視,下人怠慢,這就是妾室的日常吧。

瑤光側身,單手撫過身下的被褥,見上面雖繡着鴛鴦戲水,可那鴛鴦卻形單影只,落寞無比,一看就不是什麽好兆頭。

“嗤。”

能把事情做得這麽絕的,不是那位高貴端莊的太子妃便是她跟前那位嘴毒尖酸的鄭嬷嬷了。

可她們也許不知,瑤光答應嫁入這東宮,可從來不是為了風光和争寵的,她想要的,是以牙還牙。想到這裏,她龇了龇牙齒,露出兩顆小巧的虎牙。

床邊放着的銅鏡剛好照出她古怪的模樣,她咧嘴一笑,決定就用這對兒虎牙去撕碎那些将她推入如此境地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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