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長相

這年春天,漫長又寒冷,瑤光召集了三公九卿在宣室商議,想廢除士族子弟一到年歲便能入朝的制度,改和寒門子弟一樣,必經考校才能入朝為官。

“哀家知道,這會觸動士族的利益,推行下來不會太容易。但諸位想想,如十年二十年後,在朝為官的人都是我們的子孫,那國家談何發展,人才的流動性又在哪裏?”瑤光坐在龍椅上,面色肅然的道,“諸位家裏的子孫中不乏優秀者,然而因着士族子弟無門檻入朝的規定,便戴着一頂纨绔子弟的帽子殺進官場,興許要花去五年十年才會去掉這頂帽子,諸位甘心嗎?當然,若是才能平庸者,自不必多說了,選賢與能是朝廷的責任,也是在座各位的責任,無才無品之人,哀家不會要,朝廷也不會要。”

下面一片肅靜,無人敢輕易發言。

“秦相國,你以為呢?”瑤光點了名。

秦祯站出來,道:“太後慎行,士族子弟入朝為官乃百年沿襲下來的傳統,若到太後這裏被打破,恐生變故。”

“秦相國這是在提醒哀家若不順着士族的心思,會有性命之憂?”瑤光笑着問道。

“臣不敢。”秦祯道,“太後有鴻鹄之志,臣願追随之,只是假以時日若政令施行困難,望太後勿要忘記今日這番诤言。”

瑤光目光一掃:“餘下的呢?可有反對者?”

“臣有話說。”皇室宗正站了出來,“士族子弟入朝本是為了鼓舞士族上進,以蔭蔽子孫,若太後将此令廢去,恐怕會冷了不少人的心。”

“何時入朝為官的本心不是為了兼濟天下、強國富民,而是為了蔭蔽後代子孫了?”瑤光站起了身,臉色沉了下來。

宗正啞口無言。

“為官者,應棄小我而成大我,齊小家而顧大家。若諸位都想着蔭蔽子孫而不顧國家發展、百姓安康,那便早早脫了這一身官服離去罷,朝廷不需要此等自私自利之人,若今日你勉強留了下來,他日哀家和皇上也會處置你,諸位好生想想吧。”

先帝在時,唯恐得罪士族,引其不滿,以致朝局不穩。瑤光卻不怕,她大刀闊斧之下,力要辟出一個清明的朝局,整頓這軟綿奢靡的政治風氣。

有反對的她不意外,但秦祯沒有反對真是讓他有些意外。

“武英帝在時,便說秦相公有治國□□之能,最後沒有重用他,無非是……”高公公說到一半,笑着看着瑤光,知道她能懂他未盡之意。

瑤光笑着點頭:“阿翁的才能自不必多說,若他不将心思放在反對哀家上面,自然是千好萬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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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拙見,只覺得秦相公無論是反對娘娘還是支持娘娘,都是為了您好啊。”高公公低頭。

“嗯?”瑤光不解。

“奴才在這宮裏待的時間不短,看了許多故事也聽過許多故事,您和陛下這般處境的,的确是萬分的危險,稍有不慎就會招人嫉恨。秦相公之所以想請娘娘禪位,不過是看出了娘娘的處境,擔心娘娘有性命之憂罷了。”

瑤光側頭看他,眼睛微眯:“高內,你不會是我阿翁的人吧?”

高公公吓得跪地,大呼:“奴才怎麽可能是相公的人,奴才生是娘娘的人死是娘娘的鬼啊!”

“你這般為着他說話,意為何?”

“奴才是心疼娘娘啊,娘娘自接任以來,夙興夜寐,連夢裏都是在叫着讓奴才請某某某大人來,有時候還、還……”

“還什麽?”

高公公低下了聲音,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她身後的小石榴,慢慢垂下頭去了。

瑤光轉身,瞥了一眼小石榴:“他不敢說你來說。”

“娘娘……”

“說。”

小石榴讪讪道:“也沒什麽,就是您偶爾會在夜裏起身……”

“我怎麽沒有感覺?”瑤光瞪眼,正準備教訓他二人,卻突然想到,“你們說的莫不是夢游?”

那二人齊齊低頭不語,顯然是被猜中了。

瑤光張口結舌,竟不知自己已經壓力到了如此地步,都……都這般不正常了!

“宣太醫。”她扶額思慮了一番,揮手道。

“諾。”

太醫應召而來,望聞問切之後,開了一副安神的方子。

瑤光坐在那裏發了一回呆,然後告訴身旁的二人:“若日後我還如此這般,你們一定要在第二天告訴我。”

“諾。”那二人齊齊應道。

夢游……她怎麽會夢游?真是想不通,她難道也害怕了嗎?

冬日漸冷,小皇帝發起了高燒。他躺在床上小聲哼哼,臉蛋兒像是燒熟了的雞蛋,紅通通的,還冒着熱氣兒。

“娘親在,不難受呵。”瑤光坐在他身旁,用酒精擦拭他的小身體,一邊哄他一邊溫柔地擡起他的小屁股。

“嗚嗚——”他不舒服了。

瑤光心疼都不行,可算知道什麽叫“打在兒身痛在娘心”了,她還沒動他一個手指,就聽他難受的哼哼就已經想要落淚了。

“陛下體虛,又正值季節交替,所以寒風入體才引起了高燒。”太醫跪在一邊說道。

“藥可煎好了?”瑤光皺眉。

小石榴将放溫了的藥端了上來,道:“娘娘,您抱着陛下,奴婢來喂吧。”

“好。”瑤光放下帕子,彎腰将小人兒抱了起來,他像是知道在母親的懷裏了,一個勁兒地扭動,撒着嬌表示自己的不舒服。

“好了好了,娘親知道你不舒服,咱們喝藥好不好?”瑤光拍拍他的背,溫柔的道。

他安靜了片刻,蔫蔫地縮在瑤光的懷裏,無精打采。小石榴将藥一喂進去他趕緊吐了出來,吐完了便是嚎啕大哭,似痛徹心扉。

瑤光抱着他,手背和衣裳被他吐了黑乎乎的藥汁,她絲毫不惱,只是抱着他站起身,一個勁兒地輕聲哄勸。

“立兒乖,喝了藥才會好啊,才會長得壯壯的……”

小石榴端着藥碗站在一邊,看她抱着小皇帝滿屋子轉,不知怎麽地就覺得難過極了。

“你這是幹什麽?”高公公皺眉,輕聲呵斥他,“主子面前怎麽能掉金豆子!”

小石榴咬手背,克制不住:“我難受啊……”

這世上最榮耀的也是她們母子,最艱難的還是她們母子,為什麽會如此極端呢?

“難受也憋回去,想讓主子跟你一塊兒難受不成?”高內低聲喝道。

小石榴背過身,迅速擦幹眼淚。

小皇帝一病就是半個月,胖嘟嘟的小臉兒瘦成了瓜子兒,怏怏地窩在瑤光的懷裏,誰都不要。

瑤光每日要處理政務接見大臣,他就一直躺在母親的懷裏,咬咬手指打打呵欠,竟然也能坐得住。而這也讓外臣們看了個新鮮,還真沒有見過奶娃娃的皇帝呢,可不得多瞧幾眼?

“啪——”他一巴掌揮在奏折上,直接扯爛。

瑤光心裏一痛,糾結着自己該不該動手打他小屁股。

“劉立!”她咬牙低吼。

“呵呵呵呵——”他開懷的笑了出聲,笑聲清脆悅耳,無憂無慮。

那一腔怒火盡數被澆滅,她低頭輕輕吻他的額頭:“小壞蛋,下不為例了。”

他伸手戳了戳母親的臉蛋兒,軟軟的,真好玩兒。

瑤光的低頭看他,從他的眉眼中竟然看出先帝的影子。

“乖,娘親在為你父皇争氣呢。”她低頭,抵住他的大腦門,眼睛有些泛紅。

他只曉得“呵呵呵呵”的笑,才不管什麽争氣漏氣呢!

瑤光撿起被他拍爛的奏折,也是巧了,這是朱照業寫來的,彙報了南疆的軍情,着重突出一點:他事情辦得很好,請太後準備接待他凱旋。

半年了,說快又不快,他竟然已經平息了邊境的戰火。

易地而處,若他坐在這個位置上來處理她眼前這些政務,一定會比她更得心應手,更出色。一時間,她都不知道用他是好事還是壞事了。

之後,連新上任的王太尉都提醒她:“宣王羽翼已成,軍中威望甚高,請太後多加防範。”

王太尉是瑤光點的将,自然會偏向她說話。

“太尉放心,宣王忠心耿耿,不會生出異心的。”她說着安慰別人的話,自己卻一點兒沒被安慰到。

從軍中到朝中,他聲望日隆,不是不令她擔憂。

她抱來立兒,認真端詳了一番,問身邊人:“他長得像誰?”

“自然是先帝啊。”身邊人答複她。

“不像我嗎?”

小石榴回答:“娘娘的眉毛是柳葉,又細又長,眼睛又有些媚,總像是含着一汪春水。而陛下的眼眉一派正氣,一看就有先帝的遺風啊。”

高公公答:“娘娘的臉型像是鵝蛋,陛下卻生得方方正正,看起來不太像。”

“那……可像宣王?”瑤光舉起小人兒,認真地問道。

兩人面面相觑,不知該如何作答。

“這關宣王什麽事……”

“只回答哀家像不像。”

“不像。”二人齊齊搖頭,撥浪鼓一般。

好了,瑤光放下小人兒,一臉的嚴肅沉默。

嬰兒時期尚且诓騙得了朱照業,但此時立兒眉眼已開,如何讓他相信這是他的兒子?

顯然,聰明人都會有所懷疑,更何況他是聰明絕頂之人。

瑤光始終不會忘記,他甘心臣服于丹陛之下,只是因為他以為他是向自己的兒子讓了路,所以無怨無悔地去開疆拓土、平定四方。若他回來,看見這麽一張小臉,他又會作何感想呢?

死期将近,這是她唯一浮現在腦海中的答案。

他對她的順從和忍讓不過是一件包裹野心和權欲的外衣罷了,他可以在無傷大雅的情況下對她讨好示愛,但一旦回到權力本身,他或許又會變成那個毫不猶豫棄她于不顧的禽獸。

一時間,瑤光已經下定了決心。

要麽媚之,要麽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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