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沈宜游的大腦一片空白。
惶惑失措,呼吸靜止。
在他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前,屏幕又忽而亮了,他接到了來自父親的電話。
沈宜游失魂落魄地接起來,叫了一聲“爸爸”。說罷方覺聲音中還帶着顫意。
“宜游,”父親恍若未察,輕松道,“這幾天還好嗎。”
沈宜游說“還好”,父親又問:“你和你母親這幾天聯系過嗎?”
“……”沈宜游頓了頓,意識到父親的來意,緩緩回答,“沒有。”
他上個月去首都時的确給母親發過信息,但母親并未回複他,算不上有聯系。
“是嗎,”父親說,“最近缺不缺錢?”
沈宜游皺起了眉頭,隔了一陣,才說:“不缺。”
“不是還有車貸麽,”父親笑了笑,說,“一會兒讓助理給你轉筆錢。”
沈宜游說“不用了”,父親沒有直接回應,和他客套一會兒,又說:“實在不喜歡女人,也就算了。你母親那裏,我會做一做工作,不過在工作做通前,還是盡量低調一些。”
“上次你見到的姐姐,是我的學生。她上樓時扭到了腳,所以我攙扶着她,你不要誤解了,”父親接着道,“對了,今年書協的代表們要推我做主席,盛情難卻,我也實在是推辭不了。
“擔任主席後,我會更忙一些,在家的時間也更少了,你有什麽事情,給爸爸打電話。切忌沖動——你母親身體不好,你做事情,一定要低調,懂嗎?”
沈宜游說懂,父親誇了他幾句。
挂下電話後,沈宜游才發現到賬提示一分鐘前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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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全然沒有期待,沈宜游并沒有感到受傷,沉默着把錢轉回了父親的賬戶,備注“不用的,謝謝”。
沈宜游想告訴父親,他本來也不會把自己是同性戀的事印成傳單,四下發放,也從來都沒想要高調地影響父親的事業。
但一是不知怎麽開口,而是父親大概也沒有興趣聽。
沈宜游時常懷疑有些人天生有親情運勢,所以能擁有一個和睦美滿的家庭,在關愛中長大。
可是很多人都并不能擁有這麽多。
沈宜游從父母那裏獲得了生命和充裕的物質,已是一位幸運兒,不必再做更多要求。
沈宜游談戀愛的選擇也像一條旁門左道,同時有溫暖庇護,以及曲折傷害。
李殊的懷抱如同一方布滿荊棘的愛塌,沈宜游卧于其上,有時行巫山雲雨,訴悱恻衷腸,也有時鮮血淋漓,痛苦不堪。
但即便李殊離完美無缺非常遙遠,沈宜游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
沈宜游總是患得患失,優柔寡斷,又好像永遠只能因為李殊一個人而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他把轉賬的提示删了,重看了一次昨晚李殊發給他的一大堆短信。
既因為李殊接連不斷的、像小孩子一樣的瑣碎抱怨而想要笑出來,又因為自己對李殊沉重的、泥濘的、割舍不去又難以啓齒的愛意而想要哭泣。
沈宜游想,如果李殊是個愛情白癡,那他也是。
如果李殊談起戀愛很差,沈宜游也很差。
如果李殊沒有給沈宜游體貼,那麽他也并沒有付出多少耐心,放很多心思。
重新開始談戀愛的話,沈宜游又想,要先給李殊更多信心,或者見更多面,說一些會讓李殊感到開心的話,或者應該坦坦蕩蕩地向李殊要更多,不做逃兵。
他再也不想要李殊孤零零地在晚上等在路邊,聽到自以為是的人說出口的難聽的話,最後一個人離開。
在冷氣太過充足的卧室之中,照在地毯和被褥上的午間陽光都仿佛充滿寒意。
沈宜游眼裏湧起的水霧長久不散,一個字母一頓地給李殊寫消息,問李殊:現在可不可以接電話。
李殊很快就回過來。
“你起床了。”他說,聲音有點不自然,好像在不好意思一樣。
“我幾個小時前就到了,”沒等沈宜游開口,李殊又像是在扯開話題一樣,自顧自地說,“剛開完一個會,正在休息,不過不能休息很久。”
沈宜游說“嗯”。
兩人安靜了幾秒,沈宜游叫李殊名字。
“李殊,”沈宜游說,“你在哪裏?”
“……”李殊沉默少時,說,“紐約。”
“哦,”沈宜游一手握着手機,一手攥着被子,垂下眼睛,低聲對李殊說,“本來說好了,等你上市結束再見面,而且你現在又很忙……”
因為有些猶豫,沈宜游說着便停了下來,而李殊沒有說話,靜靜地在電話那頭等着。
等到沈宜游鼓起勇氣,告訴李殊:“不過我還是好想來找你。”
“想見你。”沈宜游說。
李殊那頭安靜了很久,才對沈宜游說:“好的。”
他說“我不忙”,又說,“你來。”
李殊不願意挂電話。
他想和沈宜游一直通話,說不斷線的時候,他做什麽事,都像把沈宜游放在口袋裏,會有種很安心的感覺。
這種說法愚蠢得近乎離奇,但沈宜游沒有忍心拒絕。
後來李殊要會見律師,只能挂斷,沈宜游便給合作的策展人羅賓斯打了一通不長也不短的電話。
沈宜游告訴羅賓斯,自己要出門幾天,去陪男朋友,挽救一下感情。
羅賓斯祝他一切順利。
這天傍晚,沈宜游剛走進機場休息室裏,金融媒體的軟件突然推送了一則重大新聞:吉納西斯環保科技公司遭前雇員萊頓·艾迪起訴,價格認購和上市程序已暫時中斷。
艾迪聲稱,他擔任吉納西斯首席工程師期間,曾與吉納西斯的CEO,他的雇主李殊探讨過某項清潔能源技術構想。
此次吉納西斯新推出的清潔能源産品中的核心科技,即是竊取自他的創意。
目前,萊頓·艾迪已向法庭申請保存證據,并接受多家媒體采訪,控訴前雇主李殊的專治和獨裁。
新聞下方的相關鏈接中有一些分析員的評論,沈宜游打開看了幾條,評論文章也是衆說紛纭。
有人稱吉納西斯的董事會已與李殊達成協議,即将解除李殊的CEO職務,重新提交上市申請資料;也有人直言此次起訴是艾迪對被無故解雇的報複,毫無事實根據;還有人說不過是競争公司阻礙吉納西斯上市的陰謀。
看到這裏,航班開始登機,沈宜游便沒有再閱讀下去。
十個多小時後,沈宜游抵達機場。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時,沈宜游還沒有完全清醒。
他摘掉眼罩,看着舷窗外的夜空,迷迷糊糊地想,難道李殊不會累嗎。
總是那麽費勁地往S市跑,一開始甚至只是吃一頓飯,看一場展覽,還曾經因為沈宜游說要他來陪,就要立刻放下工作出發,才能在淩晨抵達沈宜游房間門口。
每一次約會,每次過夜,都必須先在萬尺高空忍受一場遙遠的、漫長的等待。
——李殊每年至少抵達S市三十次,累計七十次飛行,時長大約一千小時。
從沈宜游方才閱讀的少量評論裏窺探李殊的性格與生活,李殊天資過人,才華橫溢,喜怒無常,不近人情,只重視效率與結果。
但在與沈宜游見面的途中,李殊慷慨地揮霍最為珍視的時間,毫無保留地交付愛情與真心。
飛機停穩了,沈宜游只有一個登機箱,拖着往外走。
在出口處,沈宜游看到身穿職業套裝的艾琳·菲爾頓,以及她身邊舉着名牌的男助理。
他走到艾琳身邊,艾琳對他露出了一個真誠而燦爛的笑容,然後示意他往後方不遠處看。
沈宜游順着她的眼神望去,穿着印着公司标志的深灰色舊T恤的李殊正站在接機人群外沿的圓柱邊看着他。
李殊個子很高,在來來往往的人裏鶴立雞群。
他的頭發又理過了,換了一個更商務一些的發型,但黑框還是上次見面的那副,智能手表和表帶也沒變。
李殊兩手空空站着的時候,總帶有一股正在努力等待沈宜游心軟,并主動前往救援的氣息,他一動不動地和沈宜游對視,像有些緊張,可是不懂表達。
就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
沈宜游一面朝李殊走去,一面想:S市太遠了,想要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