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本故事純屬虛構

他聲音稚嫩, 口吻好似在說‘今天學了一道算術題’一樣平常無奇。

程隐對着他的眼睛莫名愣了許久。而後摸了摸他的頭, “走, 姐姐帶你去買吃的, 你爸爸要是罵你的話, 我跟他說。”

小楊鋼面露猶豫, 似是在糾結。

程隐沖他笑, 到底是小孩子, 禁不住誘,他抓了抓頭十分不好意思, 最後還是收起了課本作業。

他的書包是藍色的, 洗得褪色,有些發白。把凳子上的東西一股腦裝進書包,再把書包塞進門前木桌下, 這才跟程隐走。

“爸爸每天都很晚回來?”

兩人出了院子,程隐一邊走一邊問。

他說是, “天黑才回家, 天沒黑, 就不回來。”

“爸爸沒回家, 你一個人做什麽?”

“寫作業。在門口等爸爸。”

他上小學,個子不高, 程隐得低頭看他。

人不大,說話的模樣卻很正經,每一個問題都答得認真。

老舊巷子裏路面不平, 坑坑窪窪, 他一點都沒有這個年紀孩子的皮實勁兒,很小心地避讓,也不故意去踩坑裏積的水。

程隐頭一次來,不是很認識路。

“小賣部在哪裏?”

小楊鋼擡頭認了認路,指左邊方向,“往這邊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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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提步正要朝那邊走,前邊一群背着書包小男孩迎面走來,叽叽喳喳吵鬧得很,在這路邊上就嘻哈打鬧,你一句我一句,邊說邊互相推推搡搡。

小楊鋼忽地一下子停住不動。

程隐回頭看他:“怎麽了?”

他站在那,小臉唰地白了一層。惶惶眼神和程隐對上,一聲不吭,只僵硬地搖了搖頭。

沒等程隐問,走來的那群小男孩看見他們,其中一個像發現什麽好玩的,‘呀’了聲,擡手指來,大聲嚷道:“垃圾鬼!那邊有個垃圾鬼!沒人要的垃圾鬼出來了——”

其他小孩霎時哄笑,接二連三地跟着取笑。

程隐眉一皺。

回頭看去,小楊鋼站在剛剛的位置,分毫微動。

孫巧巧說收養他的人條件不好。看得出來,他比同齡人瘦弱多了,面色也不夠紅潤。

其實認真說,根本談不上可愛。

可那雙眼睛幹淨得教人移不開視線。

他的肩膀繃得緊緊的,身子像塊僵硬的木頭,那麽短短一小截,直直插在泥地裏,動彈不能。程隐清楚看見他的臉,微黑微黃中燒起一絲一絲的紅。

他傻站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微瞠着,清澈得毫無瑕疵。

——亦寫滿了對這世界的慌張害怕。

他不動不語,全無反抗,只僵硬站在那。這樣的場景,分明上演過無數次。

程隐微微吸了口氣。

沉着臉沖着那群聒噪的小鬼斥道:“閉嘴!”

音量夠大,語氣夠兇,吓得他們驚了一下,傻眼不敢說話。

程隐用力踢了踢腳邊的石子,也不管他們是群還在上小學的小孩,冷眼道:“誰再說一句,我就把他摁在地上打得他爸媽都不認識。”目光定格在中間,擡手指向帶頭取笑的那個蘿蔔頭,“你,到我面前來——”

她這麽吓人,一幫熊小孩哪可能乖乖聽話,推搡着左右跑開。

有膽子小的,被吓哭,一邊跑一邊‘哇’地嚎出聲。

煩人的蘿蔔頭散了,程隐倒回去兩步。

垂眸看了看臉色白白的小楊鋼,沖他伸出手,“我牽你。”

一字不提剛才那些。

他愣了愣,擡頭小心翼翼看向程隐,“可以……可以牽嗎?”

程隐晃了晃手指,“當然可以。”

小楊鋼愕然眨眨眼,而後将手在衣服上來回擦了好幾遍,極其小心地去碰她的手。

他的手很小,她輕易就能包在掌心裏。

走到巷子對面,拐彎,朝小賣部行去,他們倆一路都沒有說話。

買零食的時候,程隐怕他有什麽不能吃,每一樣都事先問過,“這個你可以吃嗎?”

他搖頭,她就把東西放下。

給他買了一兜吃的,程隐替他拎在手上。

一大一小,兩人手裏都拿着一個冰淇淋邊走邊吃,手牽手沿着來時路走。

走着走着,小楊鋼忽然站住不動。

程隐停下腳步,側目一看,他站着,垂着腦袋,肩膀一聳一聳。

哭了。

咬着牙不肯哭出聲,一下一下嘶氣,臉通紅,豆大的眼淚往下掉。

程隐一愣,蹲下身問他:“怎麽了?”

他擡手拼命搓眼睛,一邊搓一邊搖頭,咬牙無聲哭着,氣喘得停不下來。

程隐蹲在他面前靜靜看着他。

好半天,他斷斷續續擠出一聲:“姐姐……很漂亮。”

一顆接一顆眼淚從臉頰下巴劃過,滴在他泛白的舊衣領上。

“謝謝姐姐……”

程隐無言,沒說話,只摸了摸他的頭。

身邊塵粒飄揚,程隐一直蹲着,直到他哭完停下。

沒有說任何冠冕堂皇的話,她站起來,朝他伸手,“走,該回去了。”

小楊鋼臉和眼睛一樣紅,不好意思:“還……還能牽嗎?”

程隐笑了笑,“當然可以。”

重新踏上回去的路,配合他的步子,程隐放慢了速度。

掌心那只小手,握得用力。

她知道他害怕。

即使再乖巧,再懂事,又怎麽可能真的不難受?

別人對你的惡意,并非你迎合就能消除得了。

就像她。

永遠也記得,剛進廖家那幾年,即使有吃有穿,身邊的同學還是會悄悄取笑她,說她是沒有爸媽的野小孩。

四年級課外生活體驗,老師安排六個人一組,讓大家周末聚合,選擇在組內一位同學家或者在公園野餐。

周五那天,她們的小組約好周末去學校附近的公園。

沈老太太知道,特意讓周嬸準備了滿滿當當一盒子好吃的送到隔壁給她。

然後她到了約好的地方。

然後,她在公園等了一整個白天。

沿着公園一直走,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她們小組的人。她失足踩進施工的泥坑裏,磕傷了腿,兩條褲腿灌滿了泥。

日暮西山,碰上一個抄公園近道回家的同學才知道,她的那個小組,原來約的是去小組長家模拟野餐。

讓她在這裏等,不過是支開她,因為不想帶她去。

她在公園長凳上坐了好久,直到沈晏清來找她。

他已經念初中,被她木疙瘩般的模樣氣得不行,帶她坐公車回去,從公交車站到巷子裏,背着她足足訓了一路。

“褲子髒了就回來換,傻站什麽?”

“不敢坐車不會打電話,就算廖叔叔不理,打爺爺的讓人去接你不就行?”

“別人不帶你玩就別跟她們玩,這麽簡單的道理有什麽不好懂?”

話比以往多了許多倍,他當時都快被她氣死。後來知道,他和院裏同伴玩了一下午,結果廖家做飯的嬸子告訴周嬸,說她一直沒回家,爺爺知道後急得準備讓人來找她。

于是他跑了出來。

那時她還木讷,所以才會傻傻在公園等上一天。

沈晏清訓她的時候,她一句話都沒說,當天晚上做夢又夢了一遍。

她在公園門口,周圍的一切飛快閃過,全都只有模糊的花影像。

她沒等到故意躲開她的同學,但等到了抛下她的那個女人。穿的還是扔下她那天的衣服,看不清面容,她很清楚聽到那個女人對她說:“站在這裏,別動。”

在她要跟上時,又低聲訓斥:“不可以跟上來。”

其實被抛下的夢做過很多次,她從沒告訴過別人,哪怕在廖家待了好幾年,依然時不時夢到那個場景。

唯有這一天,沈晏清去到公園,把被另一群人抛下的她找回來的這天,她在夢裏,拔腿追上了她本應叫做‘母親’的女人。

她哭着追上去,即使那道身影越來越遠,漸漸消失,她還是不顧一切朝那個方向狂奔。

用盡全力,喊出了無數回夢裏沒能喊出的那句話——

別丢下我。

那次從夢裏哭醒以後,她再沒有夢到被抛棄的場景。或許五歲那年該流的淚,終于一次性流幹淨了。

而沈晏清那天教她的,她也都牢牢記着。

不高興了要說出口。

害怕的話不必一個人撐着。

想要的東西暫時沒有,那就盡能力去争取。

她很努力地照着去學去做,可是……

大概就像少時練字一般,他總能很輕易找到她的錯處,反駁她的挑釁。

但他自己的字帖上,寫錯的同樣不少。

錯了,就是錯了。

……

“姐姐。”

日暮漸落,薄薄的光餘威仍在,小鋼鐵提醒她:“你的冰淇淋化了。”

程隐回神,趕緊吃下一大口。

晃了晃和他相牽的手,她笑迎着前方夕陽,踩在稀落碎石上。

人生是一條路,背後陰影漫漫,只能認準方向,一直往前。

大步走,然後再也不回頭。

程隐一休假休得骨頭都懶了,秦皎忙了一天下班約她吃飯,她懶散靠在背椅上,倒似比秦皎辛苦一天還累。

踢了踢她的腳讓她正經一點,程隐這才慢悠悠坐好。

她們坐在餐廳角落,點好菜,她去洗手間洗臉,把秦皎一個人扔下。

洗手臺三個水池,程隐占了正中間那個,滿手泡泡沖幹淨,關上龍頭站直身,抽了張紙巾擦手。

旁邊女廁走出個人,戴着大墨鏡,一身時髦至極,在程隐右邊,即最靠近女廁的水池前站定。

程隐粗略瞥了一眼,沒在意,扔了紙巾準備走。

轉身轉了一半,驀然頓住。

墨鏡框側邊縫隙,那雙眼正用餘光看她。

水汪瑩潤,細眼線畫得精致,眼尾含情……那是一雙俏麗又熟悉的眼睛。

下一秒,女人纖纖細指将墨鏡勾下些許,露出被擋住的半邊真容。

“好久不見。”

舒窈勾起唇角,沖程隐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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