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晏荷影大驚道:“尹大哥,不行,他的武功很強的。”尹延年卻道:“他有傷,我不能占他這個便宜,晏姑娘,不要再說了。”

王玉傑深吸了一口氣,鐵青着臉道:“本公子從見你以來,還不知道你的姓名來歷、師承何人?”

尹延年答:“我叫尹延年,祖籍姑蘇,現居東京,恩師馮由。”

王玉傑心想:“馮由?從來就沒聽說過,顯然不是什麽武林高手。臭麻子自昨夜以來,也未見身手有什麽高明之處。他能點了我的穴道,那也只是我當時疏于防範,被他偷襲。現在他居然如此托大,居然讓我先打三掌。王家的家傳絕學是‘正氣劍法’,可爹傳給我的那一套‘君子掌’又豈是弱的?”心中算計已定,遂道,“王某平生雖曾在一些細枝末節上稍有不妥,但大節上是問心無愧的,今天我身受重傷,本不欲跟你們一般見識,但被你二人苦苦相逼,須怪不得我……”

晏府與王家相交日久,晏荷影深知王玉傑的一身武功已十分高強。兩年前,她曾聽二哥晏雲孝描述,王玉傑以二十四式“君子掌”,在五十招內擊斃了湖廣“三傑”。而湖廣“三傑”中無論哪一個,在江湖中的聲名都要強過尹延年的師父馮由。現她聽尹延年竟要不閃避、不還手,讓王玉傑先打三掌,便是一塊大青石亦要被他一掌擊碎了,何況文質彬彬的尹延年?她又焉能不驚?不由得急道:“不行!尹大哥,對付這種小人,不能講什麽江湖道義,你別擇善固執。”

但尹延年對她的話卻充耳不聞,緩緩起身,面王玉傑而立。風浪愈來愈大,船板被海浪翻卷,一會兒升上半空,一會兒又擲下谷底,三人均難以立足,海水劈頭蓋臉地亂澆,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

尹延年将那根船纜撿起,一端遞與晏荷影,另一端系住自己的腰,道:“晏姑娘,把它系在腰上,抱緊我,別松手!”一言未畢,海浪呼嘯中,王玉傑的第一掌已無聲無息地拍了過來。尹延年屹立不避,挺身受了這一掌。

這一掌仿佛并未用力,擊中尹延年前胸時,聲響還不如拍死一只蚊子的大,但尹延年的臉色卻立刻變了。他戟指王玉傑,怒道:“你……”雙眼上翻,身體一晃,便向一旁跌倒。

王玉傑獰笑,方才這一掌,本是要打他心口的,若一擊得中,那他現在已經去見他的那些窮酸祖宗去了。可惜,堪堪要擊中時,木板忽地一側,帶得這一掌也向右一偏,但即便如此,這個臭麻子也經受不起了。快意的陰笑聲中,“呼”,第二掌又已拍出。

這一掌,他立意要把尹延年的天靈蓋拍碎:臭麻子,敢跟本公子作對,讓你死得面目全非!

晏荷影見尹延年才一掌就被擊得暈倒,驚呼聲中,急忙抱住他,一時慌亂不堪,腦中一片空白。這時,卻見王玉傑的第二掌又到了。只聽那掌風聲蓋住了海嘯聲,便知這開碑裂石的一掌只要擊實在尹延年身上,定能将他的骨頭拍得粉碎!

她大喊一聲,抱住尹延年往旁邊死命一帶,希冀能避開這疾如旋風、狠過萬鈞的一掌。船板左側遂猛地一墜,幾乎與此同時,右側卻高高翹起,二人都滾到左側去了。

“啪”!一聲巨響,第二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了船板上,“咔嚓”,木板頓時斷成了兩截。王玉傑站立不穩,急抓住半截船板,待再張開被海水澆得辣疼的眼睛到處看時,已不見了尹延年、晏荷影。他悔得恨不能打自己兩個大耳光:晏荷影身上還揣着那“物事”呢!唉,看來這回是真的完了!

晏荷影一手抓住船板,另一只手緊緊摟着尹延年。她口、耳、鼻中俱是苦澀冰涼的海水,而雙眼根本就睜不開。她心道:上天垂憐,要讓我和尹大哥死在一處了,這樣也好,黃泉路上,有個心愛的人與自己說說笑笑的,這樣子就不會太寂寞了。

她摸索着把那根船纜一道又一道在船板上纏牢,然後将臉貼在尹延年臉上,想道:尹大哥,你要不嫌棄,等到了陰曹地府以後,我就跟你拜堂成親,好不好?随即又想:呀,我都不曉得他娶過親沒有?不定他早有了賢良的妻子,說不定連孩兒都有了呢?但又想:嗯,那也無所謂,就算他有妻兒,那也是他陽間的親人,而我卻是他陰間的愛妻。一想到“愛妻”二字,雖在波峰浪谷之中,她的雙頰也發燙了:尹大哥、尹大哥,我倆黃泉路上做伴,永生永世,也不分離……漸漸地,她失去了知覺。

蒙眬眩暈中,似有什麽東西在齧咬自己的右足足背,但并不疼,只是麻癢。她倦怠疲憊已極:我死了,嗯,尹大哥也死了。尹大哥,尹大哥!腦中忽然清明:哎呀,我不是明明抱着他的嗎?可現在?空的!天哪!自己手中空落落的,什麽都沒有!這一驚真真非同小可,比一塊大石砸在腦門上還要令她魂飛魄散。她倏地睜眼,只看到一片銀白的沙子,綿延無盡。一只灰色水鳥正在啄她的耳朵,見她醒來也不驚逃,只躍開兩步,側目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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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撐起上身,拖動雙腳,只覺右腳腳背上似有異物,回頭一看,見一尾長不過一尺,銀白色,頭團尾尖的扁形無鱗怪魚正牢牢地吸附在她的右足足背上。怪魚正用吸盤從她足背上吸食血液。她用力蹬腳,想把怪魚甩脫。但它緊緊咬住足背,生了根般紋絲不動。她索性坐在海水中,雙手抓住怪魚的兩鰓死命往下扳。也不知是不是氣力太弱,竟扳不下來。

正無計可施,怪魚突然痙攣顫抖,身子迅即變作烏黑。随即一陣抽搐,“啪嗒”一聲從足背上掉了下來,一個海浪過來,便将死魚卷走了。

再看右足,原來的紫黑已盡皆褪去,腫脹淤血的地方平伏了,那白天黑夜時時糾纏自己的一陣陣脹痛竟也消失了!傷處的肌膚除尚有一圈發紅外,再看不出和平時有何兩樣。

她大奇,随即恍然大悟:海蛭!原來這就是海蛭,簡神醫真的神了!老天爺護佑,竟讓自己真撞上了這從未有人得見,更遑論捕捉的救星!

啊喲,尹大哥呢,他在哪?回頭一望,見一截船板旁卧着一個青色身影,她手足并用,只兩下便到了尹延年身邊。她拼盡全力将他拖離海水,平放在一處平坦的沙灘上,再把他和自己身上纏繞着的船纜解下,就這樣一陣折騰,已是手腳癱軟,氣喘籲籲。

她一邊搖動他的肩膀,一邊呼喚他,他卻沒有一絲反應。她慌極了,心跳得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激烈,似乎快要從胸膛裏跳出來了。

她抖着手,在他的鼻下一探,還有呼吸!她舒了口氣:謝天謝地,他還活着!不曉得那個惡人的一掌,究竟把他傷到了何種地步?到了這種時候,她也顧不得什麽男女大防、閨閣禮儀了,甚至慌急得沒法解開他的衣襟,只得用力一扯,“嘶”的一聲,便将他的三重薄衣都撕開了。

晏荷影人眼一看,大驚失色,只見他右胸上印着一個清晰的青紫掌印,掌印的中、食指間有一個米粒大的小孔,滲着一縷淡淡的血絲,但這血絲卻泛黑,細細一嗅,腥臭刺鼻。她心一沉:原來那惡人出掌之際,在指縫間藏了一根毒刺。尹大哥迂腐,跟這種陰險小人在性命相搏時,還非要講什麽君子之道不可,現在卻遭了毒手了。他不道是想廢了那個惡人的武功,而那惡人卻是一掌就想要打死他!

她急得只會流淚,想:這是什麽毒藥?該如何解治?我……我,在這荒島上,無醫無藥的,這……這下可怎麽辦?忽然,腦中靈光閃現:海蛭!我中的毒可以讓海蛭拔除,興許這個法子也可用來救尹大哥?

她一喜,急忙跑到方才上岸的那片淺海中細細搜尋,但一無所獲。又想:興許別處會有?于是一路行去,将長長的一段海灘全仔細地翻尋了個遍。

原來海蛭非但數量稀少,且只在深海裏活動。方才的那一尾,是在深海中便已吸住了她足背。此時她只在淺海中尋找,自是無用。

徒勞了好一會兒,晏荷影牽記着尹延年,不敢再耽擱,匆匆回去,見只小半個時辰的時間,他中毒的症狀更厲害了,滿面通紅,呼吸急而淺,手足微微顫抖,而胸口的那片青紫已向四面蔓延。她雖不識醫理,但也曾聽家人說起過,這青紫若蔓延至心口,毒人心髒,那中毒的人就救不了了。

她雖然慌亂,但卻已有了主意:他若死了,那我還怎麽活得下去?遂拔束發的銀簪在傷口上割了個十字,然後俯身,毫不猶豫地一吸,将一口毒血吸了出來,立刻吐在地上,俯身再吸,吸第一、二口時頗為艱難,待吸到第七、八口時,見青紫消減了許多,而吸到口中的毒血的腥臭味也漸漸淡了,血色也轉作了鮮紅。她大是欣慰,好了,看來這個法子真的管用。但她耳中卻開始“嗡、嗡、嗡”地響了起來,像有大群的蜜蜂在飛舞,同時眼前一道白光,倏忽而來,倏忽而去,四肢也軟了,只想躺倒,好好地歇上一歇,若能合眼,睡上一覺,那就更好……

她心中掙紮:荷官,不能睡的,毒血……還沒吸淨,你要……睡了,那……豈不是……前功……盡……棄了嗎?但她眼皮越來越沉重,終于頭一傾,伏在尹延年胸前,昏睡過去。

夢中見父親穿着平素的團紋長袍,坐在府裏雪姿堂正中的太師椅裏,向自己招手道:“荷官,快來,為父好想你呀,你這個淘氣的孩子!”乍見慈父,她驚喜交集:“爹,爹!”及至近前,父親忽然變成了王玉傑,獰笑道:“小荷妹妹!”一把擒住她的雙肩,“不如咱倆快活快活?”她大驚,嘶聲呼救:“尹大哥,快來救我,快殺了這個惡人!”

忽覺有人輕晃自己的雙肩,同時柔聲寬慰。她驚惶睜眼,見一雙明淨動人的眼睛,正焦急地凝注着自己。這人,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一時一刻都無法忘懷的尹延年。

見晏荷影醒來,他舒了口氣道:“呵!謝天謝地,你可總算是醒了,若再不醒,我可真的要去跳海了。”話方出口,意識到自己情急失言,怕她會看到自己的窘态,忙轉頭道,“晏姑娘,感覺好些了?”

她仍一陣陣的眩暈,無力說話,只閉眼輕輕地“嗯”了一聲。尹延年探了探她的前額,笑道:“太好了,熱退了。我熬了點兒魚湯,”側身把一節竹筒送到她嘴邊道,“喝一點吧,這樣身子才好得快。”

她雖沒半分胃口,但仍勉力張嘴,一點一點将一竹筒魚湯全咽了下去。湯雖無鹽,味道卻甚為鮮美。尹延年欣慰地笑了,輕輕放下她,柔聲道:“好好睡一覺吧,我就守在這兒,什麽都不用怕。”将一件長衫覆在她身上。

她又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有多久,耳聽得有“噼噼啪啪”的聲響,還有人在低聲哼唱,細辨歌詞,是:“……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萬樹春。一塘火,一竿身,世上如我有幾人?”

她側臉一看,見身周青石突兀,甚是高闊,原來自己躺在一個山洞裏,身旁一堆木柴燃得正歡,烘得整個洞內暖意融融。尹延年側坐在她身旁,持一根串了幾尾魚的樹枝在火上炙烤,神情甚是舒暢。一轉臉,見她正含笑注視自己,心中歡喜道:“我把你吵醒了?”

“尹大哥,我們這是在哪兒?”晏荷影問道。

“是個荒島,除了你我,一個人都沒有,幸好有泉、有樹、還有鳥獸。唉,這些天,那些鳥獸可遭了殃了,我大開殺戒,可沒少殺生。”她這才發覺,自己身下墊了好幾張獸皮,身上卻蓋着他的青衫。她奇道:“我睡了好多天?”“哈!你以為你只是打了個噸嗎?真是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姑娘的那種睡法,真真把我的魂差點兒都給睡沒了。”他頓時察覺自己又失言了,忙低頭撥弄柴枝,只盼她莫要看見自己發熱的臉龐。隔了許久,沒聽見說話,擡首卻見她的一雙美目正癡癡地凝視着自己。

他咳了一聲,換了個話題道:“晏姑娘,你腳背上的毒怎麽倒都消散了呢?”

“那是老天爺怕我死了,留你一個人在這荒島上孤單氣悶……”随即,她将如何巧得海蛭解毒之事細說了一遍。

尹延年聽得癡了,半晌方喃喃道:“所以,你也變成了一尾海蛭?這種要人命的法子,虧得你也敢試?還好,你沒事,否則……”緩緩轉頭,不再言聲。

原來那天尹延年被擊中時,幸虧毒刺在海水中浸泡得久了,毒性已去了大半,他中毒後落入海中,傷口被海水沖刷,又去了一些毒。後又被她及時将傷處的餘毒吸去了十之八九,他這才從鬼門關前轉了回來。而她在吸毒血時,誤咽了少許入肚,幸得她口中沒有傷口,否則的話,只怕已命喪當場了,現僅止昏迷幾天,已是奇跡。

“尹大哥,我那天真的是急昏了。還好,這個法子管用,不然的話,不然的話,你……要是……我還怎麽能活?”她語聲雖輕,尹延年卻是心頭大震,手一哆嗦,渾未覺已将拿着的那串魚掉到了火堆中。而晏荷影一時忘情說出了心裏話,也是滿臉紅暈。

尹延年慌亂不堪,亂以他語:“晏……晏姑娘,要不要喝點水?這山泉水倒是甜得很。”她輕輕笑道:“水是要喝的,不過,焦魚的味道,想來一定更好。”尹延年一怔,低頭,見那串魚已成了焦炭。

自那天後,她的身子便一日好過一日,不久便可拄着尹延年為她做的手杖,到洞外去看海、看雲、看花了。

這天她在洞中呆得悶了,遂慢步到洞口。洞不長,她的床鋪在洞盡頭,而他自己則在洞口草草設了個地鋪,旁邊還放了些盆盆碗碗。她拿起一只碗端詳,碗用整塊木頭削成,邊緣光滑整齊,卻不知他是如何鼓搗出來的。鋪上扔着他平時穿在裏面的長衫,衫襟上有一道大口子,是她當日為檢視他的傷勢,情急之下扯爛的。

她的臉不禁又熱了,俯身拾起長衫,“叮”的一聲,一個金屬物件從衫內滑落地下。她撿起一看,是塊黑黝黝的鐵牌,半個巴掌大,很壓手,正中一條五彩金龍镌刻得栩栩如生,好像随時都會從牌上飛騰而起。

咦?這個金牌好面熟,仿佛曾在哪兒見過?但一時間,她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順手将牌放回長衫衣袋中。她在洞內尋了根稱手的魚刺,再把自己的及膝長發解開,摘兩根作線,就坐在地鋪上,就着明麗的春光,細心縫補了起來。

她雖是千金小姐,不事勞作,但深閨寂寞,常以刺繡打發時間。縫這麽個破口于她而言原非難事。但魚刺不比銀針,很費了一些周章,她才補好。

她輕籲了口氣,擡頭卻見尹延年不知何時已在洞口了,也不知他已在那兒站了多久,只癡癡地呆望自己,神情醉了一般。她雙頰又緋紅了,嗔道:“鬼鬼祟祟的,有什麽好看?瞧你那副賊樣!”尹延年定了定神,讪笑着找了幾句閑話說,但又被她迎頭搶白了一頓。

尹延年一笑,也不跟她鬥嘴,把一串魚放在洞口邊,坐在塊大石上,自懷中取出一把銀光閃閃的小刀,開始削刮魚鱗。她偏頭癡望他,只覺着他這動作十分優雅好看,不禁想:嗯,別人是情人眼裏出西施,我卻是小姐眼裏出公子。

忽聽他問:“咦,你笑什麽?”她一怔:“我笑了嗎?”他亦笑了:“唉,你真是越來越……”及時收口,未将“傻”字說出來,轉口道,“連自己笑沒笑,都不曉得?”

她換了個話題,問那日在金陵,何以他明明曉得王無涯一家子都不是好人,卻将她撂下就走?尹延年微笑解釋道,以當時的情形,他的話很難取信于她。當時尹延年是想令她多受點磨難,也好吸取一些教訓。但此刻心裏卻嘀咕了:畢竟,她只是個不谙世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自己卻讓她被那些利欲熏心之徒驚吓,做法似乎确實欠妥。他不禁歉然,放下魚、刀,站起躬身,誠心敬意地道:“對不住,晏姑娘,我當時實在是太欠考慮了。”虛一拱手,“還望姑娘原諒則個。”

她一句接一句地質問,其實不過是少女的頑皮之心發作,想逗逗這個時時、處處、事事都比自己高明一籌的人玩玩,不料他卻當了真。眼見他那副鄭重其事的樣子,她再也撐持不住,“撲哧”笑道:“罷啦,罷啦,本小姐大人不記小人過,念在你也曾救過本小姐的分上,權且就先饒了你這一回吧。”

尹延年這才醒悟,啼笑皆非。而她那令人意亂情迷的眼波又瞟過來了,他不敢看她,一心一意地剖魚,順口道:“我們出來這麽些天了,也不曉得中原現在已鬧成了個什麽樣子?”

一提中原,她立刻想起了父母和四個哥哥,自己少不更事,私逃出家,那夜聽王玉傑說家人為了尋找自己,開出了令人咋舌的賞格,不禁憤憤咬牙道:“哼!都怪寧致遠,不是他來下什麽聘,硬逼着要跟我年內完婚,我又怎會跑出來?爹娘又何須出那麽高的賞金尋我?我……和你,又怎會困在這荒島上?不過,”瞥了一眼尹延年,又心滿意足地笑了,“能困在這裏,也沒什麽不好……”

“寧致遠?晏姑娘是說那位近七年來江湖中名頭極盛、武功極高、人緣也極好,‘天上地下、四海縱橫’四海會的少掌門,寧致遠,寧少掌門嗎?”尹延年一怔,擡首揚眉問道。

她一撇嘴,悻悻然道:“哼哼!什麽‘天上地下、四海縱橫’?胡亂吹牛,也不怕閃了舌頭!名頭極盛、武功極高、人緣也極好?他能跟趙長安比嗎?人家趙長安,那才真的是人緣極好、功夫絕頂、聲名那就更不用提了,這天底下但凡是個還長着耳朵的人,又有誰沒聽說過趙長安這個名字?寧致遠?哼!不過是一個沽名釣譽、招搖撞騙、欺世盜名的狂妄之徒罷了。”說時一瞥尹延年,不由得瞪眼道,“怎麽啦?你被海風吹閃了脖子啦?你瞧瞧你的那顆頭,晃得跟個撥浪鼓似的。”

尹延年苦笑道:“名動江湖、世間無兩的四海會少掌門在姑蘇晏府大小姐口中,居然成了個沽名釣譽、招搖撞騙的狂妄之徒?唉,莫說寧致遠了,就是我這個旁人聽了,都沒法兒服氣。”然後他如數家珍般,開始細述寧致遠近年做過的衆多俠行義舉中最驚心動魄、高風亮節、脍炙人口的幾件,“……你難道沒聽說過,他辦的這幾樁事,當年就在武林中轟動一時……”

“聽說啦!這些事爹娘在我面前,刻刻講、時時說、天天念,真把我的頭都煩暈了,現對他的這段‘豐功偉績’,我真是倒背如流,倒比那五經、四書還要熟稔百分。”

尹延年笑了:“他還在武夷山殲滅頹唐老人……在獨恨山莊廢了采花巨盜雲笑憐的武功,後又率領四海會的一十七名分會堂主,抵擋了索特國對少林寺的大舉侵犯,護住了寺內藏經閣內的十萬珍貴經卷。為此,少林寺的方丈主持弘慧,號令天下少林寺的所有僧俗弟子,從那以後,須以方丈之禮待寧致遠……”

她不耐煩地搶過話頭,憤憤數落道:“他的俠行義舉實在是太多了,一件一件地說,真能把人說死過去,哼!”又黯然垂首道,“我還沒出世,爹就大包大攬地訂下了這門娃娃親,說什麽若生男孩,便為兄弟;若是個女兒,就是夫妻。從我才記事起,他們就白天黑夜地在我耳邊聒噪,寧致遠長、寧致遠短、寧致遠這樣的好、寧致遠那般的妙!煩得真能讓人發瘋,可卻從來沒有人問過我一句,對這門親事我是不是願意?到底我喜不喜歡這個人?倒好像他們對我的每個安排,我都會歡天喜地地接受。哼!我心裏的那個煩,有誰曉得?拜托你,行行好,以後永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那三個字。我現在一聽見那三個字,就頭發暈、眼發花、嘴發苦、手發抖!”

尹延年笑了,道:“是嗎?怎麽我卻沒瞧出來?”又嘆了一聲,“現在我才明白,原來你也不是真的癡迷趙長安才偷跑出來,不過是不願接受父母的安排罷了。唉!可嘆天下父母待兒女的一片苦心,兒女又能領會多少呢?其實,寧致遠無論人品、武功、家世,配你都綽綽有餘,你又何苦這麽任性?”

她輕咬下唇道:“我煩寧致遠是真,可喜歡趙長安也是真的,只因為從前我一直以為,趙長安就是這天底下最好、最值得我去喜愛的人,可……”她眼波流轉,慢慢低下了頭,“現在,我才發現,原來,這天底下最好的那個人,并不在東京,而……”瞟了一眼對方,那眼波立刻讓尹延年心如鹿撞。

“而是……在這裏。”話音越來越低,她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已經細若蚊蚋,幾不可聞。

尹延年只見她一段欺霜賽雪的後頸上,半覆着漆黑光亮的秀發,在春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那光芒晃得他口幹舌燥、兩眼生花。“晏……姑娘,稍坐,我……我去撿點兒柴火來。”

她心中嘆了口氣,道:“我是瘟疫呀?你……就不能安安生生地坐在這兒,陪我說會兒話?天天都躲到海邊上,也不怕被風吹皺了面皮?”尹延年只得坐下,繼續埋頭剖魚,卻恨今天自己怎麽這麽笨,半天都拾掇不好一尾?晏荷影問道:“嗯,尹大哥,你是不是對江湖中的那些個人和事都很熟?”

“也不是。”尹延年答。

“那你怎曉得姓王的一家子不是好東西?我們家跟他們家相交了那麽些年,倒都不清楚?”

尹延年淡然一笑道:“那不過是出海的第一天夜裏,下頭的那些人忙着埋火藥,忙着聚衆商議如何殺人滅口,忙着分那物事裏的財寶,吵得我睡不着,為了打發漫漫長夜,才聽叔叔說了那家人做過的一兩樁‘好事’。其實,我素來不喜歡知道那些武林中的人和事,真是連聽都不想聽,沒的壞了吃飯睡覺的興致。”

晏荷影笑了,現在她才總算明白了出海的第一夜,自己何以會睡得那麽沉,那自是喝了那碗王家父子專為她熬煮的魚湯的緣故。而那父子二人這樣做,當然是有許多不可告人的陰暗行徑不想被她察覺。

“晏姑娘,今天中午你是想吃烤魚,還是煮魚?”

“還是煮吧,尹氏烤魚的滋味,領教一次也就夠了,日日領教,萬不敢當。”

尹延年想起昨晚自己把四尾魚烤得一面焦糊、一面夾生,她蹙眉下咽時的情形,亦不禁失笑。他這一笑,遠山般清悠的雙眼,忽然間就變得無比的空靈明澈、清新動人。她當時便看呆了,兩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目光看得他實在是受不了了,問道:“晏姑娘,你怎麽了?”

“尹……尹大哥,剛才……我才發現,原來……你笑起來的時候,有這麽好看!”

尹延年不敢看她,急忙換個話頭:“咳、咳、咳……說起來,在東京城外,還真有一家尹記烤魚。每到秋風興起、黃河鯉魚肥美的時節,他那酒樓就人滿為患。你就是提前個六七天,也不一定能訂到一副座頭。去年有一天,我和幾位朋友去,想嘗嘗他那全東京都出了名的烤魚,結果魚沒吃到,還差點兒大打一場。只怪我的一位朋友太霸道,愣要酒樓中最好的一個雅間,偏偏那雅間又早被人訂下了。兩下裏說不攏,就鬧了起來。”

晏荷影道:“哦,那自是你們的不是了。尹大哥,你是東京人嗎?怎麽口音卻和我一樣?你已成親了吧?”

尹延年頓了一下才道:“喔……我自幼長在姑蘇,可爹去世得早,家中失了依靠,我娘只得帶着我去東京投奔叔叔,所以我的口音還是姑蘇的。家境貧寒如此,有哪家做父母的敢将女兒許配給我?且我也不能害得人家的掌珠陪我吃苦啊!”

她喜心翻倒,喜道:“那尹大哥現在的境況仍不太好嗎?”

“嗯,有幾畝薄田在城外,糊口倒也夠了,娶親就萬萬談不上。叔叔為我在衙門裏謀了個聽差候遣、服侍跟班的差使,日子倒也還能過得去。”尹延年答道。

她心中笑得開了花,接着追問:“你叔叔的武功好像挺不錯的?”

“嗯,他是個侍衛。”

“侍衛?”她有點兒興奮,“是宸親王府的侍衛嗎?”

尹延年失笑道:“在姑娘眼裏,偌大個東京城,就只有個宸親王府。”她赧然笑了:“我不過是好奇。江湖上把那個什麽趙長安傳得跟神似的,也不曉得真人到底是什麽模樣?”

尹延年一瞥她,心中暗笑,想:“這大小姐現在也把趙長安三字前加了‘那個什麽’四字了。”嘴上卻說道,“其實,那個什麽趙長安真的沒有傳說中那麽吓人,無論怎樣,他也不過是一個人罷了,只因為大夥兒都沒見過他,以訛傳訛,又添油加醋的,這才把他說得簡直沒法兒聽。”

她目光閃爍:“這麽說來,尹大哥你倒是見過他的了?”

他嘻嘻笑道:“倒是在東京大街邊上,遠遠地,曾見到過一回。”

晏荷影喜出望外,連連問道:“哇!快說,快說,他到底長得什麽樣?是不是真像傳說中的那般英俊潇灑、風姿過人?”

“咳、咳,”尹延年眼珠滴溜溜地轉,一臉正經地道,“他的樣子嘛……一只鼻子兩只眼,四只手腳一張臉。”

她一怔,随即反應過來:“好啊,你敢戲弄本姑娘?看本姑娘不,撕爛你這小惡人的嘴?”尹延年笑着想逃,但她已撲了過來。他又要閃避招架,又恐手中的魚血抹到她身上,一時手忙腳亂,偶低頭,見她正癡癡地凝視着自己,那眼中滿溢的柔情,是他這一生都無法忘懷的。他心神激蕩,不由得雙手一緊,便往那早已期盼着的櫻唇吻去。

她輕哼一聲,緊摟他的脖頸,喃喃道:“尹大哥,我們不要回去了,就在這兒過一輩子吧!”

他心頭劇震,似一個巨雷猛劈在腦門上:啊呀!她是早有了人家的人了!不禁松手,輕推開她:“對……對不住,我太失禮了。”疾轉身,飛快地跑開,恨不得能給自己七八個大耳刮子。她跌坐地下,又怨又氣,又羞又惱,差點兒把一口珍珠般的銀牙都咬碎了。

尹延年自幼便接受了最為嚴格全面的理學教誨,師父日日的耳提面命,加上他對儒家典籍的背誦研讀,使得“天理人欲、三綱五常”等學說早已深入他的腦髓。雖然他對晏荷影亦深情默注,但因她是“人家的人了”,雖在這四顧無人的荒島上,他亦強自克制,深恐一個不慎,便會既毀了她的名節,自己也成了個違理逆倫的無恥之徒。

面對那深情而幽怨的眼神,他苦悶彷徨極了:禮法儀制真有那麽緊要嗎?自己幹脆就和她在這神仙愛侶地悠游一生,又有何不可?但他旋即深深自責:枉你讀了那麽多的聖賢書,人若不守禮制,何異于禽獸?現在這荒島之上,孤男寡女的,自己更要把持,方能既保全了她的名節,也不會讓自己堕落……他便這樣內心來回交戰,終日煩惱不已。

而晏荷影雖也接受禮教教誨,畢竟晏府身處江湖,并不拘泥于這些陳腐僵化、斫喪人性的禮制儀規,所以她才會偷跑。而晏天良知道後也并不阻攔,反派人喬裝護送:“讓她去東京兜一圈也好,死了這條心,就會安安生生地嫁給寧致遠了。”但尹延年卻無法如她一般縱情任性,敢愛敢恨,以至苦惱煩悶,憂前顧後,徒然自我折磨。

他逃到海邊,前思後想了一整天,最終下定了決心:雖然做不了聖人,但畜生卻是萬萬做不得的!自今日起,自己就須謹言慎行,在她面前再不可瘋言瘋語的了,最好面都少見!自己的定力本來就差,天天就只看她的那張臉,也看得頭暈眼花。從明天起,自己便早出晚歸,來個眼不見,心不亂。但只要眼不見,就真的能心不亂嗎?他扪心自問,卻是半分把握都沒有。

可自那天之後,她就跟定了他了。他去海邊捕魚,她便在一側靜靜守候;他上山汲水,她也拎個竹筒跟在後面;他熬煮魚湯,她就在一旁添柴加火;就連每天的午後小憩,她也拎張獸皮來躺在他身旁,倒像怕他會跑掉似的。真正是如影随形,片刻也不分離。

他立刻便察覺了她這能相伴時便相伴的态度,一經察覺,大為恐慌:不理她!過上幾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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