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島上歲月悠閑、平淡,不覺間已是繁蔭匝地、碧草如茵的盛夏了。
這日晚間飯罷,二人閑話了一會兒家常,便各自安歇。尹延年正睡得朦朦胧胧中,忽聽晏荷影一聲尖叫。他一躍而起,兩步便搶到了她鋪前,問道:“晏姑娘,怎麽啦?”卻沒有回答,只見長衫下的她在顫抖,尹延年情急中不暇多想,一把揭開了長衫。
只見她雙目緊閉,面色通紅,身上只穿了件中衣。
“晏姑娘,哪不舒服?生病了?”他十分躊躇,不知該不該去試一下她的前額,忽聽“撲哧”一聲,随即脖頸已被那白如玉脂、滑不溜秋的胳膊緊緊地箍住了。
“尹郎,今晚,倒要看你還逃不逃?”他胸中立時如巨鼓擂動,欲伸手推開她,終是不敢。眼前白影一晃,卻是一段雪白的後脖頸,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吓得慌忙将眼睛也閉上了。
“晏……晏姑娘,請……請先放手,有話好好說。”
她将臉在他的頸子裏來回揉擦,吃吃輕笑道:“哼!我就是不放手,就是不好好講,你個小冤家、大惡人,待要怎樣?”
“嗯……”她對着他的耳孔吹氣。一絲絲如蘭似梅般的熱氣,又熱又癢地拂過他的耳畔,直癢到骨子裏去了。他遍體流汗,頭大如鬥,徒勞地掙紮道:“我……你……求求你,放手,晏姑娘,這個樣子……确實不好……”
她輕咬下唇,慢慢地道:“什麽樣子?怎麽個不好?你倒先說出個道理來我聽聽?”他走投無路了,只得道:“晏姑娘,請……請自重,莫要失了禮儀。”
她的臉頰火燙,恨恨地道:“我就是不自重,做了壞女人了,你這個惡人!我命中的魔星、該千刀萬剮的……小壞蛋!”
他已快站不住了。而她就在耳邊吃吃輕笑。柔滑的肌膚、銷魂的香澤、令人意亂如麻的巧笑……他吃不住勁了,心一橫,豁出去了!遂道:“好吧,我答應你!”
她一怔:“答應?答應我什麽?”
“答應和你做夫妻。”
“真的?”她大喜若狂。
他苦笑道:“你先松手好不好?讓我喘口氣。”晏荷影一笑松手,這時方覺羞怯,忙拉過長衫裹住身體,歡喜得不知該如何方好,心自竊喜:卻不料自己行險一試,居然奏效!
尹延年知她若非對自己愛戀得緊了,是斷斷不肯舍棄了少女的羞澀和矜持,行此出格的舉動的。不禁深為感動:不知自己前世積了什麽大德,今生方有如此厚重的福報!于是輕握那雙白得近乎透明的柔荑,深情地道:“荷影,是我不好,把你逼到了這個分上!從今往後,我再不讓你受一丁半點兒的委屈,更不會令你難堪。”凝檐着她,“今生今世,我定不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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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荷影如飲蜜酒,直甜到頭發根裏去了,她喜極而泣,無法用言語來表述心中的幸福和快樂,只擡頭,癡癡地凝望着他。尹延年看在眼中,又憐又愛,于是将她攬在懷中,為她拭淚:“荷影,其實,我也……早就愛慕你了,可……”
“不準提別的!”她搶聲打斷,“尹郎,從今往後,只有我們兩個在這裏,看雲卷雲舒,賞花開花落,什麽凡塵俗事也不準來攪擾我們。”
“好,就聽夫人的,以後這世上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什麽凡事俗務,都抛開不提了。不過,現在卻還是有一件俗事,不能不說。”尹延年見她秀目圓瞪,輕笑道,“荒島雖然寒僻,可也不能輕慢了我的好夫人,既是要跟夫人你同偕白首,自須好好地整修一下這裏,”說到這兒,他倒覺臉上有些發燒,接着道,“才好做我倆的洞房。”聽到這兒,晏荷影紅了耳根,嘤咛一聲,軟倒在他懷中,尹延年擁着那柔軟溫暖的身子,心中無限歡悅。洞中雖然簡陋,但此時在二人眼中,卻是人間的天堂……
次日一早,尹延年興沖沖地上山去,而晏荷影則在洞內除塵收整。一想到未來二人那相依相伴、月笑花歡的神仙日子,她便如沐春風。
近午時分,尹延年拽着一株伐倒的大樹回來,打算做一些家什,晏荷影助他将樹拖進洞內。只見樹的切口光滑整齊,也不知他是拿何種工具辦到的。他用小刀劈删樹枝,她則在旁幫手清理。正忙得不亦樂乎,忽聽洞外似有人在高聲喊着什麽,兩人一愣,先只道是風吹,但側耳細聽,竟真的是人的聲音!
尹延年皺眉,順手揀了根樹枝,囑咐她不要出去,随即悄無聲息地摸出洞口。晏荷影等了一會兒,終是放心不下,于是也揀了根粗大的樹枝握在手裏,順着洞壁慢慢往外走。這島自己和尹郎早不知來回翻找過多少遍了,根本就沒旁的人嘛!
到了洞口,她偷偷伸頭,見遠處的海灘上,居然真的有人!還不止一個,竟有十餘人之多!這些人俱做漁人打扮,尹延年正和他們說着什麽,但相距太遠,聽不清楚。她一驚,不禁想到,糟了糟了,莫非是海王幫的那些惡人?但凝目細看,這群漁人對尹延年似乎并無惡意,相反人人喜笑顏開,如獲至寶。
她正驚疑不定,見尹延年已轉身,往洞口慢慢行來,他腳步遲滞沉重,似拖着千鈞物事。她忙迎上去,見他面色發白,極其難看。
他擡頭,見她滿面驚惶,一怔,方悟是自己的臉色吓着了她,連忙安撫她,道是一群漁夫湊巧來此,剛才已答應他,等下他們走時就順便帶他倆一起回中原。
未待他說完,她如聞噩耗,霎時間只覺得天旋地轉。尹延年一把扶住她,滿面驚憂地問道:“荷影,你怎麽啦?”她定了定神,搖頭,渾身發軟,道:“尹郎,我,我們……”想說,我們不要回去,好麽?但話出口卻成了:“我們真的要離開這兒,回……回去嗎?”
尹延年避開那雙盈盈欲泣的眼睛,低應道:“是!”
良久,聽不到回答,他強忍難當的痛楚,擡頭見她正癡癡地凝視着自己,那模樣,仿佛只要眨一眨眼,自己便會立刻從這個世上消失不見了。她凄然落淚,哽咽道:“尹郎,回去了……我……就又是寧家的人了?”他喉中哽咽,不能回答。
海風拂過,雖是盛夏,卻帶來了一陣徹骨的寒意。這寒冷吹進二人的骨髓之中、心海深處,一時二人竟都不知自己身處何方,此是何世!淚眼相對,都望見了對方瞳仁中的絕望、不甘,而又無可奈何。
良久,晏荷影萬分艱難地放手,道:“你……叫他們稍等一下,我……去收拾收拾。”
尹延年茫然道:“荷影?”晏荷影轉頭,極是艱難地道:“尹公。子……還是叫我……晏姑娘……更……好一些。”疾步回洞,卻不見尹延年眼中也是深入骨髓的哀恸。
沒拿什麽物事,二人就來到海邊。衆漁人忙迎上前來,漁老大姓華,雖人到中年,卻英俊出衆,風度翩翩,談吐亦甚是文雅得體,令人油然而生出好感。而令晏荷影印象最深的,則是他左眉尖上的那顆朱砂紅痣。
登船離島,一路回去,中途也沒停下捕魚。華老大說是出海日久,恐家中的妻兒惦念,是以日夜兼程,僅只三天,船便到了一個名喚川頭的大碼頭。
尹延年付了船資,謝過華老大,與晏荷影來到緊挨碼頭的大鎮內。在靜谧、安閑的無人小島上待了四個多月,現又身處這人流如潮的市集之中,二人均覺吵鬧喧嚣不堪,便是路旁小販的吆喝聲,亦如打雷一般刺耳。
二人先到沽衣店,買了兩套書生長衫。在船上華老大倒是拿了兩身漁人的衣裳給二人換過了,晏荷影也把那張假面又覆回了臉上。現上岸後仍着漁裝,二人均感不自在。之後,二人尋了家客店,要了兩間客房。
晏荷影在房內仔細梳洗了一番,又換了裝束。望着銅鏡中自己細眼方巾的樣子,想起自上船後,尹延年便處處回避自己,話更幾乎不說,再想想數月來的遭遇,頗有夢幻之感。正發怔,有人輕叩房門,啓扉一看,是店夥計受尹延年之托,催請她到前面的酒樓上用飯。
晏荷影匆匆下樓。店夥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嘀咕:這兩個家夥搞的什麽鬼名堂?進房時還是打魚的,出來倒都成了書生?莫非是巨鯊派的人,要來搶占海王幫空出的地盤?這他娘的什麽世道哇!
晏荷影上樓,見尹延年坐在靠窗的一張桌旁,早已點好了四五個菜等着她。她剛坐下,二人還沒舉箸,樓梯“咚咚咚”作響,上來了六七個挺胸腆肚、敞腹露懷的短衣漢子。這幫人大馬金刀地在一張桌旁東歪西倒地坐下了。
“他奶奶的,這賊娘日的孬熊天氣,把老子的心氣都弄沒了。”一壯漢一邊将兩只臭腳板搭在飯桌上,一邊罵罵咧咧的。一個同伴便陰陽怪氣地嗤笑了:“海老弟,弄沒了心氣的,不是天氣,只怕是夜香院的花港老四,那個騷娘兒們吧?”衆漢子的大笑聲中,尹、晏二人頓時倒足了胃口,雖饑腸辘辘,卻再沒了動箸的心思。
一尖下巴的壯漢“啧啧”咂嘴道:“聽說那騷貨一天要伺候十來個來錢的主,海狗你小子的膽子倒真大得可以,也不怕惹上一身的髒病?”
海狗瞪圓了銅鈴大眼,道:“邪皮劉,老子的銀子只夠玩那些不上路的爛貨,你老小子有錢,倒不去幹幹那個姑蘇晏府的十萬金小娘們?聽說,她可還是個沒嘗過男人腥味的雛呢!”
尹延年、晏荷影先聽這夥人出語肮髒下流,已是皺眉,不想髒話居然說到晏荷影身上了,二人惱怒非常,尹延年正待起身,邪皮劉吐了口濃痰道:“呸!這妞就是白送老子玩,老子也不敢沾,她根本就是這天底下的第一掃帚星嘛!”
一夥人不解晏荷影何以會是掃帚星,邪皮劉一揚眉道:“你們想啊,因為這妞,死了常山派的三十多人,連華老二這樣的好手也沒逃得了,又死了她自家府裏的展銘、顏容。這展銘、顏容什麽人物?不是老子滅咱們巨鯊派的威風,我們老大就是想去給他倆提鞋,只怕人家也還看不上眼呢。而白雲天,更是乖乖不得了,白老頭!當年的六大頂尖高手之一啊!啧、啧、啧,而且,聽說正氣君子跟他的崽子失蹤,也跟這掃帚星有關聯。”說着連連咂嘴,“晏老倌出十萬黃金找她,你們想想看,”三角眼一掃同夥,“光是尋個人,犯得着出恁高的價嗎?其中肯定另有緣故!”
“什麽緣故?劉老大倒說來聽聽。”
邪皮劉白了同夥一眼:“老子要知道了,還會坐在這兒跟你們厮混?不過,”眼珠滴溜一轉,壓低了聲音道,“你們說,這次老大叫我們來這兒,真的是要去搶海王幫的地盤?”
海狗一瞪眼道:“來以前,老大不就是這樣交代的嗎?”
邪皮劉冷笑道:“老子看不是,倒只怕……”說到這兒,聲音更低了,“跟那個掃帚星有關聯!”
一聽此話,非但他的同夥動容,尹延年、晏荷影亦不禁皺眉:沒想到自己二人才從荒島回來,就已有這麽多的江湖中人在恭候!
原來,當初王家父子騙晏荷影出海一事做得極其隐秘,雖然海王幫、聖火教探得風聲,一路跟去,但海上一場惡戰,衆人全軍覆沒,中原武林幾乎無人知曉個中情由。兩個月前兩幫各傳兇訊,道是各自首領俱暴病身亡。江湖中各種仇怨紛争層出不窮,像這種“暴病身亡”,哪天不出個一起兩起的?衆人均認為二人是被仇家所殺。這種事真多得連讓人聽一下的興趣都沒有,誰又會想到其他?
但也有心思缜密之人,隐約猜到二人的“暴亡”似與晏荷影有關,于是就有巨鯊派幫主這樣的“有心”人,派人悄悄前來,意圖撞一撞大運,看老天爺能否開眼,令自己也能分得那“物事”的一杯羹。
邪皮劉雖猜得了一二分,但所知畢竟有限,故弄玄虛地說了幾句後,便又開始污言穢語地胡扯,所說句句不離晏荷影,真正是不堪入耳。這群混人正熱鬧在興頭上,忽聽有人冷冷地道:“沒想到這巨鯊派裏,盡是些不會說人話、只會放狗屁的畜生!”
邪皮劉、海狗勃然大怒,回頭見樓梯口的一張桌旁;坐着一個英武青年,年齡不過二十一二歲,濃眉大眼,膚色黑裏透紅,雙眼倒比刀鋒還要淩厲,正用刀鋒一般的目光,逼視巨鯊派衆人。
海狗斜眼,偏頭,撇嘴道:“嘿,老子們說話,打哪兒來的小雜種……”“啪、啪、啪”,一連串急響響起,海狗臉上早被不知何時已到了跟前的青年來來回回打了十幾耳光。饒是他皮粗肉厚,也禁不起這樣的伺候,立刻黑臉成了猴屁股,兩股血從鼻中挂出。青年身手之快,真正匪夷所思,衆人眼前一花,尚未反應過來,海狗已“撲通”一聲,翻跌地下。
衆混人驚呼,紛紛操家夥,将氣定神閑的青年團團圍住。邪皮劉眼珠子一轉,一伸手,擋在同夥身前道:“這位好漢,敢問我巨鯊派何時得罪你了?”青年一笑道:“沒有。可你們這群畜生,卻不該胡亂放屁,侮辱未出閨閣的女子。”
“嘿嘿,現如今的江湖道,真是越來越窄了,而英雄好漢卻是越來越多了,就連老子們谝幾句閑天,也有人來多管閑事?只是,”邪皮劉拿眼一瞪青年,“你小子今天是不是一不留神,撐多了找不到茅坑?”眼風掃處,見青年身後的同夥對自己一使眼色,知他們已布置好了,倏地出手,“呼”,兜頭一刀疾劈過去,“先叫你小子認得撐傷了亂拉的下場!”剎那間,四五樣各式兵刃向青年的前胸、後背、下腹招呼過去,另一蓬泛着青光的毒針、一把色作慘綠的毒沙直襲他的面門。
巨鯊派衆人看似粗鄙下作,但這一出手竟俱是不弱,霎時間,便将青年的全身圍罩在了刀光劍影之中。七人合力一擊,用招狠辣,出手陰毒,配合嚴密,并不輸于江湖中一名功夫一流的高手。
晏荷影大驚,騰地跳将起來,叫道:“小心!”
青年微微一笑,左手一伸,劃個大圓圈,掌風過處,毒針、毒沙便全改了方向,倒飛射出去。右手食、中指一探,已叨住了邪皮劉的右腕,向下一帶。與此同時,他的雙腿也沒閑着,左腳前踢,足尖輕輕一鈎,一柄剛要削到他小腿的漁刀就脫手而飛。緊接着右足一踮,疾掠八尺,已閃到了一敵手的身後右側,“啪”,一掌擊中此人後肩胛,只聽“嗷”一聲怪叫,這人騰雲駕霧地上了半空,“砰”地摔在了一張飯桌上,“稀裏嘩啦”,桌傾碗碎,菜汁酒水濺得到處都是。
一連串的動作,這青年做得幹淨利落、潇灑迅疾之至。晏荷影的“小心”才出口,就已聽見一連串的慘呼聲接踵響起。定睛再看,見毒針、毒沙都射在了海狗的前胸上,而邪皮劉的右臂則被一同夥的巨斧砍得飛出了窗外。一柄漁刀斫中了另一同夥的小腿胫骨,而第三名同夥的左肩上卻插着一柄青鋼劍,兀自在微微顫動。餘下二人則一頭破、一臉腫,俱怔在那兒發抖:俺的親娘呀!這小子是什麽怪物?天底下,竟還有那麽快的身手?
邪皮劉死力捂住不斷冒血的右臂,面色蠟黃,兀自強撐道:“好……好漢,敢不敢留個萬兒?”
“搞清楚了本少爺的萬兒,以後好再來讨教?”青年輕蔑地道。
邪皮劉居然還能咬牙道:“不錯!”
“哈、哈、哈……回去告訴你們那個死不成氣的雷老大,本少爺姓馬名骅,青州人氏。要尋仇,只管到泰山中天門來,本少爺随時奉陪。”青年哈哈大笑道。
邪皮劉一聽,對方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四海會五大護會堂主之一“鐵拳”馬骅,立刻雙眼上翻,暈過去了。同夥忙擡了他和海狗,跌跌撞撞地逃下樓去。
“慢走,不送呵!”馬骅随即回頭,笑視晏荷影、尹延年,“剛才多虧這位仁兄出聲提醒。”拱手道,“卻不知小弟該怎樣謝二位才好呢?”
晏荷影再不懂武功,這時也已明白,自己方才的那一聲“提醒”,是多麽多餘。她感激地對馬骅道:“馬公子,你太客氣了,其實論起來,這件事該我謝你才是。方才要不是馬公子你,我真不知還要被那些惡人糟踐……”
尹延年忙大聲咳嗽:“咳、咳、咳……原來兄臺你就是四海會的馬骅馬少俠?難怪四海會近年來的氣勢如此之壯,原來是有馬少俠這樣武功、人品俱為一流的人物在!”
馬骅拱手笑道:“足下過獎了。實在是這幫混蛋太不成話,小弟才攆走他們,也好讓耳根清淨,有頓安穩飯吃。”
尹延年亦笑道:“不過,馬少俠的這頓安穩飯,只怕還是吃不成了。”争鬥初起時,客人便已溜了一大半,現整座樓上,除了他們三人,連掌櫃、小二都沒了蹤影。
馬骅不以為意,道是鎮西頭他有位朋友,媳婦燒得一手好菜,要是現在過去,正好趕趟,不知尹、晏二人肯不肯賞臉,跟他一同前往嘗嘗那位朋友媳婦的手藝?尹延年方要推辭,晏荷影已笑着答應了。
于是三人下樓,出酒樓往西。馬骅步子很急,出鎮後更是越走越快,風馳電掣一般。尹延年不動聲色,輕托晏荷影左臂,與他比肩并行。三人穿林繞樹,又過了兩座小山崗,二十裏路須臾即到。轉出一塊水田,便見在一片青蔥繁茂的樹林中,現出一座黑瓦白牆的清靜房舍來。
馬骅領着二人停在院子的黑漆小門前,屈指輕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四下。然後裏面就有人應聲問:“誰呀?”
馬骅道:“是我!嫂子快開門,我已經聞到油炸茄盒的香味了。”
“饞貓!每次都是飯菜剛端上桌就來敲門!不開,饞死你這壞小子。”笑聲中,小門開了,當門而立的卻是位身材魁梧、儀表堂堂的中年大漢——粗布灰衣、劍眉虎目、不怒自威:“小馬,還帶了客人來?”
馬骅笑道:“大哥,小弟算到大嫂今天的餃子準定包多了,就你們倆肯定吃不完,所以就請了兩位朋友來幫助一起吃!”
大漢銳利的目光一掃尹、晏,笑道:“臭小子,八成是又把哪家的飯桌打翻了吧?還把別人的也打翻了,沒法收場,卻把人帶我這兒來了。”說完對尹、晏抱拳行禮,一番客套後便往院裏讓二人。尹延年微笑還禮,請教大漢的名諱。大漢自稱姓朱名承岱,也是青州人氏。
他話音方落,晏荷影失聲驚道:“你就是一劍震五湖、鐵面大俠朱承岱?”
朱承岱側身引路,輕描淡寫地道:“什麽銅呀鐵的,那都是江湖中朋友們擡愛,胡亂叫叫罷了,二位既是小馬的朋友,就不要提這些,倒搞得我不自在。”
也難怪晏荷影驚異,十多年前,朱承岱的聲名便已震動江湖。江湖傳言,他從來都是一張冷臉,不茍言笑,所以才會有“鐵面”之稱,不意今天一見,竟是和藹可親、滿面笑容的一個人。她心道,看來江湖的傳言,有時還真不能信。
至院中,一美貌少婦盈盈含笑,當庭而立。馬骅一見她,神色馬上變了,像個頑皮的小弟弟看見了疼愛自己的大姐姐:“大嫂,才半天沒吃到你包的餃子,可把我想壞了。”少婦板着臉,佯裝生氣道:“哼!今兒個不巧,我正好不想包餃子。”美目一閃又道,“不過,玉糊糊倒是剛熬好了一大鍋。”
“玉糊糊?”馬骅眼都直了。
“是啊,還下了地瓜。”少婦微笑着道。
“哇!”馬骅一步沖進屋內。不但有一大鍋黃澄澄、香氣四溢的玉糊糊,熱氣騰騰的菜餡餃子也一盤接一盤地端了上來。這還是尹、晏二人四個多月來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吃頓像樣的飯,二人也不客氣,都敞開了吃個飽。
朱承岱的獨生愛女僅三歲,生得粉妝玉琢,極靈秀可愛。大人們吃飯,她就攀上父親的椅子,相緣而上,很麻利地就纏在了慈父的脖頸上。朱承岱一手護住被撕扯的耳朵,一手攬着她的腰,防她跌下來,同時柔聲哄勸道:“月華乖,月華是最乖的乖娃娃,快下來,看,叔叔們都在笑你了。”
小月華摟着慈父的脖子,拗道:“不,不下,不許笑!”瞪住晏荷影。晏荷影用力忍笑,問她:“喂,你是不是小猴子?只有猴子,才這樣往上爬的。”
月華小臉漲得通紅,大是憤怒:“不!我是小懶豬。”一指朱承岱,“這是我的豬爸爸。”又一指正将一碗豬肉炖粉皮端上桌的朱妻,“這是我的豬媽媽。”
朱妻苦笑道:“唉,這孩子,她屬豬,卻讓我也做了豬了。”晏荷影再也忍不住,奔到廊下,笑得流淚。尹、朱、馬亦是相對莞爾。
飯罷,尹延年提出告辭,朱承岱殷勤挽留,未及尹延年阻攔,不識人情機巧的晏荷影便冒冒失失地又答應了。尹延年無可奈何,只得順水推舟,不再堅持要走。當晚,晏荷影獨住前院樓上的一間,尹延年、馬骅睡在後院的西廂房內。
一看這種安排,晏荷影心裏就開始嘀咕了,她和衣坐在床上,好容易守到月上中天,小月華的哭鬧聲也漸漸消逝,估摸一院的人都睡着了,她輕啓房門,蹑足下樓,心想該如何設法和尹延年一道溜走。她順牆根摸到樓後花園中,正發愁不知尹延年睡在哪間房中,忽聽園門口有人進來了。她忙矮身,躲到一座假山後。
“大哥,依你看,這兩人是什麽路數?”是馬骅的聲音。
朱承岱接着道:“細眼的那個是女的,但姓尹的水很深,一時間還看不出來。”
“在酒樓上時,小弟也是看這兩人大有來頭,而且,這女的當時還說漏了嘴……”于是,馬骅把當時晏荷影說的內容又複述了一遍。
朱承岱沉思片刻,然後嘆了口氣,道:“唉,寧少掌門也是難,新媳婦還沒進門,就已經把整個武林攪得開了鍋。”
晏荷影聽他提到寧致遠,不禁擡頭,清明的月色下,只見馬骅目光閃動:“大哥的意思是?”
朱承岱肯定地道:“要是我沒看錯,這個女子,八成就是姑蘇晏府的大小姐。”
晏荷影一聽朱承岱目光如炬,竟已識穿了自己,大驚之下,不禁就要叫出聲來。就在這剎那間,一只手迅捷無聲地伸過來,掩住了她的口。她眼角餘光掃處,見居然是尹延年!不知何時,他已伏在了自己身側。尹延年輕輕放手,伸食指豎在自己口前,示意噤聲。
聽朱承岱又道:“四個月前,傳聞她曾在南海邊現過身,現在看來,這個訊息不假。可……”沉吟一下道,“她怎麽又會跟這個尹延年在一處?”
“看樣子,晏小姐非但不像是被他挾制的,而且……”馬骅猶豫了一下,終覺茲事體大,自己不該知而不言,遂将疑慮說了出來,“依小弟看,她還對這個尹延年特別的……嗯……”朱承岱接道:“在乎。”
“對!”馬骅被他說出了心中所想,“先我還以為是小弟沒有見識的瞎猜,既然現下大哥也這樣看,那,那……”兩人的臉色一時都陰沉了。
二月初晏荷影抗婚離家出逃,旋即失了蹤跡,此事很快哄傳江湖,使寧致遠成了一個天大的笑柄,弄得他在武林中顏面盡失,極其難堪。這本已令整個四海會窩囊憋氣,偏生現在好容易找到了她,她居然又跟一個其貌不揚的陌生男子攪在一起,而且,即便是一個瞎子也能一眼就看得出來她對這個男子的款款深情。
幸虧這二人現在四海會的掌握之中,還可設法隔絕消息。否則“寧致遠未過門的妻子跟一個麻子男人在一處”的混話要是傳揚了開去,那四海會及寧致遠今後在江湖中真是再也甭想混了。若再遇到缺德的妄人,胡扯幾句“晏小姐之所以出逃,為的就是要跟那個野男人私奔”的話,那更是要置四海會及寧致遠于萬劫不複之地了。
一念及此,朱承岱還沉得住氣,馬骅卻已氣得咬牙切齒:“狗娘養的尹延年,什麽東西!明知道晏小姐是我家少掌門三媒六聘早就定下的夫人,他卻還……卻還……爛畜生,呸!癞蛤蟆也想吃天鵝肉!”恨不得立時回轉西廂房,把那個正呼呼大睡的“爛畜生”痛揍一頓。
聽他辱罵心上人,晏荷影氣得渾身發抖,若非尹延年用力握住她的手臂,又不停施以噤聲的眼色,她真會立刻跳起來大鬧一場。
只聽朱承岱皺眉道:“小馬,現在不是罵人的時候,沉住氣!”
馬骅對他向來敬服,當即閉口,想了想,問:“大哥,現在怎麽處置這兩人?”朱承岱攢眉苦思道:“少掌門派我們來這兒三個多月了,專司打探晏小姐的消息行蹤,現在她人倒是找到了,可卻沒想到還會有個尹延年!這人的功夫怎麽樣?”
馬骅道:“不怎麽樣。今天帶他們來的路上我就已經試過了,輕功倒還馬馬虎虎,看起來像是三迆家的鶴渡寒江身法,不過他的內力并不強。”
朱承岱問:“哦?你是從哪兒瞧出來的?”
馬骅接着道:“鶴渡寒江輕功要是由一個有十年以上內功根基的人來使,那他在起落之際,氣息都會平和順暢,可姓尹的在縱起和下落時,卻至少換了三次氣,一次吐氣,兩次納氣。只有內功修為不足五年的人,才會這樣。”
朱承岱點頭道:“小馬,這半年來,你帶眼識人的眼光又長進了。不過,雖然他功夫不高,我們仍不能輕敵托大,小心駛得萬年船。這事既牽涉到晏小姐,又關連到那個什麽‘物事’,還有我們四海會及姑蘇晏府的名聲,所以我們要慎之又慎,萬才我讓你辦的事,辦妥了沒?”
馬骅道:“辦妥了,鎮裏的兄弟們一會就到。大哥,我看也不要等天亮了,幹脆現在我就趕回泰安,把已找到晏小姐的訊息禀告少掌門,請他速來處置。”
“嗯,這倒也使得,兄弟你速去速回。我在這兒先留住他二人,再派人知會晏老爺子。等晏老爺子和少掌門來了,再看如何料理這事。現在我們去把尹延年的睡穴點了,先讓他睡上六個時辰,等明天午後,我再來想辦法……”朱承岱說着,和馬骅一起往後院走去。
聽腳步聲漸行漸遠,尹延年低低說了句:“不要出聲,快走!”一托晏荷影左臂,輕輕躍起,方向竟是後院。晏荷影大驚,複又大急,但她記着他方才的話,不敢發出一絲聲音。剛到後院拐角處,只聽西廂房內傳出了一聲低呼,顯然他們已發現了尹延年不在房中。“快,去前院!”溶溶月色下,兩條人影疾風般一閃,徑向前院飛掠。
尹延年一閃身,已和晏荷影進了西廂房。晏荷影渾身哆嗦,顫抖着道:“我們從這裏出去,”望着那扇正對後山的菱格窗,“我們……快逃!”
尹延年鎮定自若地道:“別慌,我們走得了。”側耳一聽道,“嗯,是時候了。”伸手将那兩扇窗子大開,敞出外面黝黑的群山,然後扶着她一個疾退,竟又從房門口出去了。未待她反應過來,兩人已掠過了花園,待到園門口時,往牆角的陰影處一避。
“呼呼呼”的風聲響起,皎潔的月光下看得分明,是朱承岱、馬骅及六七名着夜行衣的人疾向後院奔去,同時還聽見他們的幾句對話:“司馬兄弟,你确定來時沒見到任何人?”
一人答道:“是。屬下來時前面什麽都沒有,要有人從前面走了,肯定逃不過屬下的眼去。”
馬骅道:“大哥,這小子和晏小姐肯定還在後院,說不定他們已從後山跑了……”
等這些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尹延年托着晏荷影,輕飄飄地只幾個起落便到了前院。拉開門闩,二人閃身出門,但只到門前的那片樹林中,尹延年就停住了腳步說道:“晏姑娘,你先在這兒等等。”一指一株粗大的柳樹後。
晏荷影問道:“那你呢?”
“我回去辦點兒事,馬上就回來。”他足尖輕踮,竟又進到門裏。晏荷影不知他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麽藥,只得隐身樹後,正心急如焚,月光下一道青影一閃,他已經回來了,眼中還藏着三分的頑皮和得意,道:“走吧!”兩人遂徑往東方而去。
方才四海會幾人從東邊過來,萬萬不會想到,此時他二人竟會往東邊逃走。晏荷影只覺耳邊風聲勁疾,問道:“尹公子,他們追不上來了吧?”
尹延年道:“不,朱承岱、馬骅都是老江湖了,他們只須往後山追出個一二裏路,還不見你我的蹤跡,肯定會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