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衆人無不喜出望外。寧致遠忙問:“那他除了這些,還說過別的沒有?”晏荷影搖頭:“他就只說過他的師父是馮由,別的就沒說什麽了。”

張涵道:“看來這個馮由極其重要,只要能找到他,也就能找到尹延年了。”

寧致遠贊同地道:“那張大哥,這個馮由又是一番什麽情形?”

張涵答道:“這人神出鬼沒的,平時只要一回王宮,就躲進嘉年殿後的一間偏殿內,再不出來。屬下人知道他用的是什麽兵刃,面貌如何連馮由這個名字也是假的。”

寧致遠不禁皺眉道:“既然這樣,幹脆我們進宮去,會一會這位殿下和他的兩個心腹侍衛?”

“這位大爺來得不巧,殿下和兩位先生這些天都不在宮裏。”說話的是坐在張涵身旁,一直緘默不語埋頭吃菜的憨厚青年。

“喔,少掌門,适才屬下忘了說了,他是于長順于兄弟,王宮十八位巡宮侍衛長之一,一套八卦長錦拳十分了得。”于長順木讷地道:“不過是多練了幾年,唬唬那些街頭混混兒和地癞子罷了。張堂主快別說了,倒叫各位大爺見笑。”

衆人見他老實,皆生好感。寧致遠道:“剛才我們的話,于兄弟也聽到了,你既為巡官侍衛長,那知不知道,宮頭裏有沒有一個像尹延年這樣的人呢?那馮由、華靜君這兩人長得什麽樣?”

于長順答道:“這位大爺,小的雖然進宮當差快六年了,可壓根兒就到不了殿下跟前。侍衛太多,實在鬧不清誰是誰,也沒見過馮先生、華先生二位。”

晏天良頗為詫異,詢問緣由。

于長順接着說道:“宮裏規矩嚴得很,宮門侍衛就只能看守王宮的九座宮門,而小的們這些巡宮侍衛,就只能在宮裏各處巡查,巡查時,就連宮殿的臺階都不能擅自踏上一步。有時在巡查時,遇到殿下的轎子過來了,大老遠的就有八位都知監太監警跸清道,所有人聽到喝斥聲都要趕快回避。要是來不及回避,也須面向牆壁,低頭躬身,不得窺視。要有人膽敢違了這規矩,就是犯了驚駕的‘大不敬’罪,輕則一頓打罵,重的就攆出宮去。上月有個新來的侍衛不懂規矩,殿下經過時,他小子偷偷擡頭,想看看殿下究竟什麽模樣,結果當時就被發現了。等殿下走後,他被內府總管和大爺抽了三十皮鞭,攆出宮去了。所以,說句不怕各位大爺見笑的話,小的在宮裏頭幾年了,竟連殿下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清楚,更甭提他的樣貌了。而他身邊的情形,也是一樣搞不清楚。宮裏頭,最最忌諱的就是洩露宮禁,無論哪個,只要犯了這一條,就死定了。”

寧致遠微笑道:“可于兄弟又怎麽敢跟我們說這些?倒不怕教王宮內府的人知道了?”

于長順正色道:“要換了別人,莫說是讓小的說,就是這頓飯,小的也是斷不敢來吃的。可張堂主曾救過小的一家,這侍衛的差事也是張堂主替小的謀來的,張堂主就是要小的的命,也随時只管拿了去,何況只是要知道裏頭的一些情形呢?”

寧致遠沉吟:“雖然這三個人不在,但尹延年既和趙長安有牽涉,我們就進去走一遭,興許仍會有斬獲。”

“這位大爺……”于長順喊了一聲,卻又住口,似有話說。張涵問道:“于兄弟,晏老前輩、我家少掌門想進宮去看看,你有什麽好法子?不妨說出來聽聽。”

于長順吭哧吭哧地道:“小的以為,各位大爺還是莫進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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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寧致遠問,“于兄弟認為有什麽不妥嗎?”

“裏面大得很,不熟悉路徑的人進去了,很容易就暈了頭。而且巡查也嚴得很,七百六十個侍衛分作六班,每半個時辰就要把整個宮裏巡查一遍。各位大爺要進去了,很是兇險。”

晏雲義皺眉:“區區一個宸王宮,又不是紫禁皇城,怎麽巡查得這麽嚴密?”

于長順搖頭苦笑:“本來沒那麽嚴密的,這還不都是那些個女孩子們搗騰出來的好事!”

“女孩子?什麽女孩子?”晏荷影見這個木讷的于長順忽然面綻笑容,遂生好奇。

“唉,打從殿下十六歲跑去西域,殺了那六個魔教長老以後,這六年當中,就有各色女孩子打從各色地方跑了來,用盡各色借口、法子想見殿下。算下來,差不多每天都要來個一起兩起的。”

晏雲孝笑了,斜眼一瞟晏荷影:“那我們這位年少多金、風流潇灑的殿下見不見呢?”

于長順搖頭擺手:“天爺哎,這位大爺谝的什麽話?這怎麽能叫她們見?這些女孩子,一個兩個還沒見到殿下呢,就已經瘋瘋癫癫、憨憨傻傻的了,要真叫見了,那還不得一把扯住殿下不撒手,再哭天抹淚、要死要活地鬧騰起來,那熱鬧還不鬧得大了?”

晏雲義用力忍住笑:“那是她們的手段還不夠厲害。若換了我,就賴在這兒不走。”一指宸王宮宮門,“倒要看看那位殿下怎麽辦?”

于長順搖頭,臉上帶着一種好笑的神氣:“這法子早有人試過了,半點兒不靈!記得去年清明時節曾來了位小姐,帶着兩個丫環,自稱是江南第一才女蘇秀苑,寫了三本詩,還畫了一大摞子的畫,要請殿下過目指正。殿下哪裏敢見?只命擋住了,千萬不可放進來。這位蘇小姐哪肯罷休?便天天天不亮就來這宮門前守着,總得到天漆黑了才走,刮風下雨也是一樣。結果唬得殿下每天上朝出門都走王宮的西側門——麗正門,或是南側門——清華門。倒讓那些轎夫們倒了黴,平白地要多繞半個時辰的道去皇城。”

“殿下也真可憐,平常上朝,三更起身,四更天就須趕進皇城的宣德門裏去,現在為了躲才女,二更天就得起身,才不會誤了早朝的時辰。唉,這一折騰就是半年多。這位蘇小姐也硬是厲害,直撐到入冬,盤纏用盡,還病倒了,差點兒被客店老板攆到街邊上去。後來還是那兩個丫環來宮門前哭求,侍衛看看也着實可憐,就為她們通報王宮內府傳應司的師爺們,傳應司又禀報內府署理,署理禀告內府管事,管事的又告知了和總管,這下殿下才知道了,就派了幾個侍衛、兩輛車,把她們送回了家。”

晏天良搖頭莞爾:“傻丫頭!也虧得她,真耗得住。”

“阿彌陀佛!幸虧她總算走了,再這麽耗下去,神仙也要上吊抹脖子……”于長順一提女孩子,話就一下多起來了,“這個還不算最厲害的,厲害的是,隔三岔五,總會有個女孩子,也不知用的什麽招數,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宮去。今年夏天有個女孩子居然摸進了王太後娘娘的嘉年殿。還好,我們的這位王太後娘娘最是仁慈心軟的,沒有怪罪下來,要換了別的王府,那些當班的侍衛、太監、宮女就都要倒血黴了。但總這樣也終歸不是辦法呀,各位大爺請想,連這些個嬌滴滴、什麽也不懂的女孩子們都能溜進去,那要進去了個刺客,還不得壞了菜了?這事傳到皇上耳朵裏,他當即下旨……”

他在那裏口若懸河,這裏晏家父子三人早笑得肚痛淚流。寧致遠卻不敢笑,用盡全身氣力,才勉強板住了面孔,但已漲得臉皮發紅。

晏荷影又羞又惱,但卻既不能阻止于長順再說,也不能不讓父兄發笑,她正咬牙沉思該如何打斷于長順的滔滔不絕時,卻聽他又道:“王宮的宮牆原本只有七丈,可為了擋住這些女孩子,前年皇上就下旨加高了一丈,本來這就已經大大地違制了,但也不清楚是怎麽回事,那些女孩子們一個個都變成跟當年的‘花君子’花盡歡一樣輕功絕頂的高手,今天翻進去一個,明天又越進去一雙。殿下煩透了,同時也怕哪天‘咕咚’一聲,從宮牆上掉下個‘輕功高手’來,那殿下卻不是要吃人命官司?”

寧致遠再也控制不了臉上的肌肉,騰地起身:“各位……稍坐……我……我……”話未完,人已離弦之箭般蹿出了簾外,速度身法倒比當年迎戰頹唐老人還要快上百倍。

晏荷影漲紅了臉,喃喃地道:“奇怪……奇怪。你家少掌門是不是被劍紮到了?這麽慌裏慌張的?”

張涵扭頭暗笑:“這個嘛……屬下也不清楚。”

于長順卻還在愣愣地說:“今年年初,殿下只得又向皇上請旨,把宮牆從八丈加高到了九丈,倒比紫禁皇城的宮牆還要高。這下好了,任她就是個神仙,也決計飛不進來了,所以,各位大爺要是想進去,只怕不太容易。”

晏天良笑道:“多謝這位小兄弟的指點,小兄弟的一番話,真正令老夫茅塞頓開,如夢方醒,感激承情之至。”

于長順納悶:這位老伯謝得奇怪啊,什麽茅塞頓開?如夢方醒?而坐對面的那個秀美書生卻怒形于色地對着自己直瞪眼,這又是為何?他想破了頭,卻怎麽也想不明白。

吃過午飯,張涵提議到街上轉轉,衆人各懷心事,都婉言謝絕了。晏荷影回房略坐了坐,估摸着碧雲水築中的所有人都已午憩了,遂輕手輕腳地出房,蹑手蹑足地下樓,花遮柳掩地往大門行去。看門的三名弟子見她過來,只瞟了一眼,居然也不詢問攔阻,任由她出去了。

出了門,她卻猶豫了:自己該到哪裏去雇車呢?忽聽身後有人問:“晏姑娘要去哪兒?”

她吓一跳,回頭,正見寧致遠的笑容。他什麽時候跟來的?她惱他今早在酒樓中的舉止,又恨他這時的不請自來,自然沒好氣:“鬼鬼祟祟的!我要去哪兒,還須向你禀告嗎?”

寧致遠苦笑道:“我怎敢要晏姑娘向我禀告?不過,晏姑娘要是想去宸王宮的話,現在卻不太合适。”

晏荷影又吓了一跳,這個鬼人精,怎麽一下就識破了自己的打算?心念急轉,臉色忽然放晴:“寧公子,為什麽現下去不合适?難道……”美目流轉,“寧公子不想也進那裏面去瞧瞧?”

寧致遠何等聰明,立即道:“這個嘛……原本我倒是也想進去看看的,可于兄弟不是說了嗎?宮裏不但禁衛森嚴,地形也紛繁複雜,況且趙長安又不在……”

“我又不是去看他的。”晏荷影搶聲道,随即發覺這樣随意打斷別人的話,既失儀,又無禮,遂歉然道,“我的意思,是進去瞧瞧,興許……一進去,就能撞見那個尹……姓尹的,也說不定。”

“聽姑娘這一說,看來這趟宸王宮之行還真是必不可少了?”

“本來嘛!”晏荷影見不過三言兩語便将對方說服,她微感得意,要寧致遠馬上就陪她去。這回輪到寧致遠吓一跳了:“你的意思是,大中午的,我們兩個去闖宸王宮?”

“是啊,怎麽?不可以嗎?中午的時候,宮裏人齊全,正好去找姓尹的,不現在去,難不成還半夜裏去呀?寧公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晏荷影認真地道。

寧致遠只好苦笑。她這話根本沒道理,可看她那理直氣壯的樣子,他還真不能駁了她,只得退而求其次,答應陪她一同前往宸王宮,但去之前,要先作一番準備。晏荷影聽他說得有理,只得點頭。于是二人返回碧雲水築,她回聽荷雅居,寧致遠則去準備入宮的物事。

晚飯後回房,晏荷影啓門便見床頭放着一套衣服。抖開一看,青衣褐甲,胸前後背均有個碗口大的黑字——“巡”,另外還有一把腰刀,一頂寬檐帽。她換了衣服,挨到将近戍時二刻,門上剝啄響了兩下,然後是寧致遠的招呼聲。她開門,見他也與自己一樣打扮,但他身材颀長,看起來極英俊潇灑。

二人下樓,從水築側門出去,門外已停了輛馬車。二人上車,車夫揚鞭,寧致遠對她道:“把帽子拉低些,不要讓人看見你的臉,等下無論怎樣也不要作聲。”她剛要答應,想起他的囑咐,于是只重重點頭。寧致遠微微一笑,眼色頗為嘉許。

行出約一盞茶的工夫,車夫為二人指明了路徑,把車停在一個僻靜處相候。兩人下車,依車夫之言疾走,不多遠,便望見了宸王宮巍峨壯麗的宮門。兩人目不斜視,徑往西邊角門行去,端坐條凳上的宮門侍衛立即大聲盤查喝問二人。

寧致遠從懷中取出一塊木牌,一亮,粗聲粗氣地道:“永嘉門巡宮侍衛普家賢、湯天保該當今晚戌時的班。”

侍衛上下打量兩人,狐疑地道:“咦?怎麽瞅着你們倆面生得緊呢?”

寧致遠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兄弟以前一直在清寧門當班,前天才換了永嘉門,莫非朱雀五所的董頭沒跟你們打過招呼?”

侍衛笑了:“清寧門當班不走這兒,難怪小弟看二位不熟。進去吧。”二人進側門,下臺階,才擡頭,俱是一愣。二人原以為,只須進了王宮正門,就會是一條排闼直入的大道,不料,就在二人眼前二十步遠的地方,竟又是一圈突兀聳立的高大宮牆,十八名侍衛守在這第二道宮牆拱門的兩側。進這道拱門倒沒人啰唆,只亮了亮木牌,二人便順利地進去了。

進去就是大青石鋪就的極寬闊平展的一塊空地,再往裏,是綿延不斷的宮牆、樓閣、軒榭、殿宇。那不計其數的重樓疊宇,在蒼茫的暮色中,一眼望不到盡頭。

走了約半盞茶工夫,二人在一處牆角停下,寧致遠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晏荷影探頭,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地畫滿了線條,标注了亭臺樓閣、宮殿的名稱及道路的走向,是一張宸王宮的方位圖。

看清了二人此時所處的方位,寧致遠領着晏荷影複往前行,才出去百餘步,忽聽到整齊的腳步聲。寧致遠一拉晏荷影,疾向一尊大銅獅後一隐,一隊侍衛列隊而過。等這隊侍衛走遠,晏荷影悄問:“寧公子,我們也是巡宮侍衛,幹嗎要躲他們?”寧致遠好笑:“老弟,王宮侍衛在巡查時,都是二十人一隊,沒有像我們倆這樣晃來晃去的。剛才我倆要是讓那隊侍衛看見,當場就會穿幫露餡。”等四周已寂然無聲,兩人複向前,不足五十步,又一隊侍衛過來了。但這時二人身周俱是宮牆,已無處可避。

寧致遠托住晏荷影右肘,足尖輕輕一踮,沒發出一絲聲息,兩人已輕飄飄地越過了一道三丈高的宮牆,但未待落地,從對面道上居然又過來了一隊侍衛!變起倉促,晏荷影大驚。寧致遠疾伸右手,向地下虛拍一掌,一股剛勁的掌風擊至地面,随即便有一道大力反彈上來。借着這道反彈之力,二人不落反升,霎時間已上躍了兩丈,寧致遠一搭宮牆上的一扇花窗,于是兩人淩空又越過了一道宮牆。

寧致遠于頃刻間,已展示了武學中至高無上的輕功身法和掌法,而他的內功修為亦已到了令世人震駭的地步。但晏荷影對武功一竅不通,倒也不覺得他方才露的這一手有什麽了不起。不過,她也察覺到,那晚尹延年在朱宅內施展的輕功身法,與他相較,簡直天差地別。

二人立足方穩,這才發覺已到了王宮的中心地帶。只見眼前一座宮殿連着一座宮殿,漢白玉石欄一重接着一重,觸目處無不是金描彩繪、玉檐飛升、莊嚴肅穆、富麗堂皇。

晏荷影雖生長于江南豪富之家,但平日所見,也不過是一些精致小巧的園林山水罷了,似今夜的這等天家氣派,卻是平生頭一遭領略。一時間,她目眩神迷,張口結舌,連步子都邁不開了。但卻聽寧致遠茌一旁低聲自責,她一問,方知剛才他只顧着躲侍衛,幾個起落,卻走錯了方向。

晏荷影也發急,正在這時,靴聲橐橐,又一隊侍衛過來了。等這隊侍衛的腳步聲遠去,二人從漢白玉石欄下立起身來,面面相觑:原來,于長順說的半個時辰一次的巡官,是一十八隊侍衛一夜間輪流不斷的巡查!宮禁如此森嚴,二人今晚就這麽闖了進來,看來實在是有點兒冒失了。

晏荷影沮喪地搖頭道:“唉!寧公子……”突有人大喝:“誰?誰在橋邊說話?”緊接着,急促的跑動聲往二人站立的地方飄來。

原來,宸王宮中規矩極嚴,夜間侍衛在巡宮時不得說話。且二人站立處是一座九孔雕欄漢白玉石橋,入夜便無人通行,是以那過來的一隊侍衛一聽到人聲,立知有異。

寧致遠一怔,但這時二人已無處可藏,因除了這正從東面猛撲而至的一隊侍衛外,西面、北面也有侍衛的腳步聲在響動,而二人的南面是煙水茫茫的一個大湖,倉促間卻往哪躲去?

就這片刻工夫,東面侍衛已到了二人跟前。領頭侍衛見二人雖作侍衛裝扮,但巡宮侍衛哪有兩人一隊的?這兩名“侍衛”,不問可知,必是假冒的!頭領手一揮,身後的衆侍衛立刻将二人的去路擋住了。這時西、北兩面的侍衛也已趕到,不用號令,四十名侍衛四處散開,把二人團團圍在當中。只看身法陣勢就知,這些侍衛顯然訓練有素,極有章法。

晏荷影見這六十名侍衛,人人精幹,個個老練,心不由得突突亂跳。寧致遠沉聲道:“莫慌!”她才發覺,自己的身子在發抖。

一名中年侍衛越衆而前,到距二人十步遠的地方停下,抱拳一揖,不卑不亢地道:“敢問二位是何方高人?因何深夜擅闖宸王宮?”

寧致遠心想,看這陣勢,今夜探查押房已不可能,為今之計,只能設法盡快脫身。主意既定,他更不搭話,只微微一笑,雙手擡起,往胸前虛虛一帶,像是要還禮。但他雙手堪堪才舉,中年侍衛便覺一股洶湧的勁道撲面而至,這股勁的力道之強,立時令他的氣息都要閉住了。他大驚之下,反應奇快,左脅微锉,身形陡轉,右掌一翻,手中的厚背紫金刀已一招“力劈華山”斬向對方左肩,同時高聲示警:“鐘頭!鐵子!這小子招子硬,快攻他的下盤!”

寧致遠方才使的是少林達摩掌的第二式“一葦渡江”。這一招須有極深厚的內力修為方可奏效,只須一出手,敵手便會被勁猛的內力所窒,立刻昏迷。他本心只是想趁亂攜晏荷影突圍,是以掌上只用了三分力,雖只是三分,但想這一名小小侍衛,定也耐受不住。未料對方只是身形一晃,且應變神速,非但立刻避開了自己的掌風,還反手一刀劈了過來。

這時聽身後破空聲急,不用回頭便知,已有一根開山霸王鞭、一對子母連環鈎疾攻自己的中脘、京門等穴。霸王鞭力沉勁猛,連環鈎輕靈飄忽,而那迎面劈來的一刀也不容小觑,一刀中竟暗伏着五招攻式,三個後着,可進可退,可攻可守,竟是高手所為。寧致遠微微一驚:三名尋常侍衛,竟也有如此了得的身手?

他左手疾伸,已摟住晏荷影,右手食、中指一骈,往上一抄。就在這間不容發的瞬間,中年侍衛忽覺自己的快刀被什麽物事卡住了。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那疾如閃電的一刀,就在刃鋒将及對方額頭之際,竟被這個青年以食、中兩根肉指夾住了。

他用力,但刀竟如在對方的手指上生了根般紋絲不動。而這時,霸王鞭和連環鈎已刺破了寧致遠的後背衣衫。寧致遠微笑,往前滑出一步。疾攻他後背的兩名侍衛眼前一花,不但刺出的兵刃雙雙落空,更不見了兩名刺客的身影。與此同時,中年侍衛只覺掌中有股大力往外一扯,刀已被奪走了!

他又驚又怒:自己的一套龍虎伏魔刀算得上是入了一流高手之境的,只須一刀揮出,尋常三五敵手,就連自己身前三尺內都無法靠近。怎地今夜才一招,那青年刺客只用兩根手指,便奪走了自己的金刀?

寧致遠一招得手,立刻帶晏荷影飛掠而去,幾個起落就已在三丈開外。這時衆侍衛才反應過來,執兵刃鼓噪着自後緊緊追趕。寧致遠微笑,心知他們定然追不上。

但這時,忽然響起尖厲的哨聲,立刻,先近後遠,王宮各處便有相同的哨聲次第響起,此起彼伏,相互呼應。同時伴随着急促的呼喝號令聲:“朱雀五所往東,青龍三所往西,白虎六所往永嘉門,玄武二所快去守住延慶門,月坎正朔通令王宮九門,立刻封門上鑰,決計不能讓刺客逃走了……”王宮四處馬上就都有了響應。同時一串串燈籠高高挑起,繁密耀眼,如夏夜的群星漫空閃爍,一時間,整個王宮都浸沐在了一片璀燦明亮的燈海之中。

寧致遠眼見這種陣勢,心一沉:王宮最外面的宮牆高達九丈,那可真是背生雙翼也飛不出去。這些侍衛雖抓不住自己二人,但自己二人卻也無法脫身,要是就這樣被困住,情形可就大大不妙了……他心念電轉,低聲對晏荷影說道:“晏姑娘,你先在那石欄下躲一躲,等我引開這些人,再來帶你出宮。”然後身形一振,拔足直往面前一座寬廣的大殿疾奔而去。等到殿階前,提一口真氣,足尖在一根九龍石雕欄柱上輕點,身子陡然飛升高達六丈餘,随即右手在大殿的一根立柱上一拍,已上了大殿殿頂。

其時月色清明,纖毫畢現。數百侍衛只見一道人影一閃,便到了大殿殿頂,這人影在月光的朗照下,淩空飛掠,飄然若仙。衆侍衛皆目瞪口呆:天底下居然還會有這麽高妙的輕功身法?數百人全愣了一愣,方始醒悟,齊聲大呼:“喂!……刺客上了嘉年殿的殿頂了,快!堵住他,切莫讓他下來……”

不料,喊聲未歇,卻見身影一閃,竟又從殿頂上飄然而下。衆侍衛連忙趕過去,見那身影在石欄、殿柱間往複回旋,倏忽來去,随即左拐,向西北方向疾掠而去了。

耳聽呼喝聲漸漸遠去,确定身周已再無一人時,晏荷影才從一組漢白玉石雕欄下慢慢探出頭來。原來方才寧致遠在掠上殿頂前,已以迅疾至極的手法,把她藏在大殿前的三重漢白玉石欄下的一個隐蔽處了。這時的她又悔又怕,望望黑黢黢的四周,惴惴不安:這裏……該不會有老鼠之類的髒東西吧?還有……鬼!一想到鬼,她驚惶愈甚。偏偏一陣夜風襲來,穿欄過柱,發出嗚嗚的聲響,她頭皮發麻,立覺毛發豎立,不由自主地從石欄下跑了出來,擡頭便見眼前矗立着一座恢宏壯麗的大殿。

在清冷月色的映照下,大殿顯得極其肅穆凝重。殿門上首一方巨匾,題着三個镏金大字:“嘉年殿”。門旁的朱漆柱上懸着一副對聯:何處見真佛?看三千世界,我心如灰,平地有風波,難借慈航登覺岸;不再覓如來,聽八百梵音,君願難了,諸天留因果,無從苦海識菩提。

大殿內燈火通明,在凄冷的暗夜中,那一片燭光分外誘人。她身不由己地摸了過去,才到大殿門前,忽然聽到人聲從大殿拐角處傳來。她立刻慌了神:啊呀,這下該往哪去躲才好呢?未等想出主意,人聲竟已朝她這個方向來了。情急之下,不及思索,她一頭沖進大殿,疾步躲到一幅低垂的簾幕後。

晏荷影剛藏好,就聽人道:“娘娘小心走好,方才沒有驚着娘娘吧?”然後一人答應道:“沒有。”

雖只是短短的兩個字,可晏荷影卻如聽清幽柔潤的簫鳴,又似聞悠揚淡遠的笛聲。怎麽這個人說話的聲音竟是如此好聽?就像唱歌一樣,不,應該……是像天上的仙樂!是誰?竟能有這麽動聽的嗓音?她好奇心一起,便将遮住眼簾的垂幕輕撩開了一道細縫。

晏荷影見自己的處身之所是大殿的前殿。除正中擺放的一張金絲楠木佛龛,和佛龛前一十六把金絲楠木太師椅外,偌大的殿中再無旁物。大殿入眼一片雪白——雪白的牆壁、雪白的簾幕,佛龛上鋪着雪白的絲緞,椅上搭着雪白的椅帔,上置雪白的絲墊,就連佛龛前地上鋪的一幅巨毯也是雪白的。佛龛之上,大殿正中,淩空懸着一幅大字,上面用行書書寫了一個大大的“佛”字,墨跡酣暢淋漓,極得“二王”神韻。

“娘娘,今晚還是用夷南進貢來的名香嗎?”

仙樂般的聲音又響了:“不了,那香味太沖,還是用姑蘇的伽南香吧。”随即,晏荷影便見一個中年婦人,由兩名宮女攙扶着,緩緩進來了。這婦人身後尚有十七八名宮女随侍。兩宮女将這婦人扶坐下,動作是那樣輕柔和緩,好像只恐一個不小心,會弄痛了這婦人似的。

晏荷影細看此人,只見她頭發烏黑,濃密如雲,光亮如漆,只随意挽了個晚梅髻于腦後,髻上除了一支白玉雙纏梅枝簪,再無其它佩飾。上穿梅花紋繡纓輕襦,下着雪梅紗彀輕絲雙層曳地長裙,外罩繡梅缂絲寬袖對襟褙子,一身裳裙皆為雪白。若非腰中系着的那根镂花錯玉梅花紋金絲帶,乍一看,還只道她是在服喪。雖只是一個背影,卻也如月照雪覆,煙籠霧罩,暗香萦繞,渾不似這凡塵中人。

她心想:哎呀,我跑佛堂裏來了。嗯,她被尊為娘娘,莫非她就是趙長安的母親,宸王宮的王太後?原來,這位王太後也跟我娘一樣虔誠禮佛。她的一個背影都如此淡逸如梅,卻不知她臉長得怎麽樣?

一宮女從佛龛下取出三支香,在燭焰上點燃,揮滅火苗,然後遞與王太後。王太後緩緩起身,接過香束。就是這樣一個不經意的動作,竟都透出形容不出的優雅和柔美。她轉身,面對佛龛,舉起香束,只這一下,晏荷影便險些驚呼出聲了。

因就在這一瞬間,她看見了一張傾城傾國、舉世無雙的容顏。雖然只能看到王太後的一個側面,但僅就是這小半張臉,已足以令她自慚形穢。

其時殿中燭火通明,但一瞬間,所有的光亮,仿佛已全聚集在王太後一人身上了。她裳裙上的絲光、發髻上的亮光,特別是那張臉上的絕世容光,全彙集在一起,使得她整個人,通體都散發出一種追魂奪魄的光芒。

這光芒,照亮了每一個人,每一件器物,每一件陳設,照亮了大殿的每一個角落,照得人臉上細微的絨毛都清晰可數,也照亮了殿外那沉沉的黑夜,照得半空中的明月都失去了光彩。這光彩,照得晏荷影魂飛天外,整個人都傻了。她心裏翻來覆去,只有四個字:天姿國色,天姿國色……可,就連這四個字,用來形容王太後,她也覺得實在太過亵渎和不敬了。

與她相比,晏荷影立覺自己成了一個醜陋庸常、蠢笨不堪的鄉下村姑。唉,原來天底下,居然還有容貌勝過自己的人!而且這種勝過還不止一點點。并且,她已人到中年,而自己,卻正值二八花樣年華!她癡望王太後,心想,就算我有像她一般的容貌,可……她舉手投足間的那一份優雅,自己這輩子就是拼了命地學,也是絕對學不來的!而且,奇怪的是,她這無雙的儀态,并不會令世間其他的女子嫉妒仇恨,而只會讓她們由衷地敬服、喜愛。倒好像她本來就該擁有這無以倫比的容貌和儀态,不然的話,倒沒道理了。

王太後敬過香,坐下,随即宮女奉上茶來。只聽她問道:“煙荷,世子近來有訊息嗎?”

煙荷垂首躬身道:“啓禀娘娘,華先生派的人晚膳前回來說,最近在洛陽附近的函谷關,有幾個人好像是遼國來的,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幹些什麽,殿下帶華先生已經過去了。另殿下已得知馮先生的事了,他很高興,讓來人遞話給馮先生:‘既是回來了,就多歇幾天,不用再趕往洛陽随侍。’可……”

“怎麽?他還是去了?”王太後接着問道。

“是。馮先生一見來人,趕着問清了殿下現在确切的行蹤,就忙着趕去了。”

王太後輕嘆一聲:“他就是這個脾性,既攔不住,也只得由他去。”

煙荷柔聲安慰:“娘娘,您不用擔心,想殿下那麽好的功夫,當今世上,又有誰能傷得了他?且現下馮先生也趕去了,娘娘更應寬心才是。”

“江湖中人心詭詐,以他的那種脾性,我又怎麽放得下心來?”王太後言畢又嘆了一聲。不知怎的,晏荷影也不由得嘆息了。很奇怪,她竟也為那個趙長安擔起心來。

煙荷忙岔開話頭:“娘娘,殿下奉皇上聖谕,明春三月要代天巡幸江南。殿下想請娘娘移駕,陪娘娘同往江南,也好讓娘娘散一散心。”

王太後嘆道:“他總是這麽孝順!可我在這兒呆慣了,不想挪動,也免得大家受累,這趟江南之行,我不去也罷。”煙荷還待再勸,但見她神色疲倦,不敢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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