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真真亦假假

晏荷影不明他何出此言,問道:“寧大哥!”經過這幾日的患難與共,她已在不知不覺間變了稱呼,“你怎知我爹他們上當了?”

“那叔叔既然說了,他帶姓尹的是要去找一個連襟,那又怎會走到半道上,兩人卻忽然分開?這只有兩種可能,一呢,就是兩人已察覺身後有人綴着,另一種,”說到這兒,寧致遠臉色非常難看,“他們,根本就是……”嘆了口氣,卻不再說了。

晏雲孝也長嘆一聲道:“當時我們也猜到了,他二人可能已察覺了什麽,所以分開來走,可變起倉促,無暇多想,當時哪會料到,眼面前會有那麽狠毒的一個陷阱在等着我們?”他痛楚地搖頭,“山裏的樹木本就繁密,加之天色也暗了,我和小吉兄弟才追出沒多遠,那小子一閃身就不見了。我二人吃了一驚,也顧不得再掩藏身形,連忙趕了過去。才到那小子消失的那棵松樹旁,突然,‘呼’的一下,一柄開山斧兜頭就劈了過來。我早有防備,當即往右疾閃,同時劍交左手,一劍往開山斧劈來的方向刺去。但卻忽聽小吉兄弟大喊:‘躲開!’緊跟着我被直推了出去。我人還在半空中,就看見小吉兄弟在推開我的同時,被那個從後面偷襲的人一刀砍中了左肩。”

“我不等落地,右掌在一棵樹幹上一拍,飛掠了回去,只見前面一片白光,上下左右交織成一張網,将小吉兄弟困在當中。竟然有三個黑衣人,加上拎開山斧的小畜生,四人圍攻小吉兄弟一個人。就這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小吉兄弟身上又受了兩處傷。我急忙一氣揮出四劍,蕩開三名黑衣人的刀劍,又往下橫削,直刺那畜生的下腹,逼退了他。我扶住小吉兄弟,對那畜生喝道:‘姓尹的,我們跟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為什麽要設毒計暗害我們?’那畜生‘嘿嘿’冷笑:‘無仇?你們追得本少爺無處藏身,今天本少爺要不宰了你們,那還不得被你們追得去跳崖?’”

“我想到爹那邊的情形還不知怎樣,就有點沉不住氣了,也不再啰唆,連出五劍,只求能先沖出去,助爹脫身。這時,開山斧又劈過來了,我一劍橫削他右手手腕,左腳使勁一踹。果不其然,趁這畜生躲劍,我一腳就踹倒了他,然後扶着小吉兄弟,挽了個劍花,擋住那三個黑衣人就往外沖。不料,剛沖出包圍,就覺後腰一寒,緊接着一陣劇痛,我和小吉兄弟勉強又跑出去了三四丈遠,腰以下就不再是我的了,結果兩人一齊摔倒。原來那畜生竟然熟谙我的招式,他假裝倒地,趁我只留意其他三人的當兒,将一把毒針射進了我的後腰。一下子,四件兵器全招呼過來了,這時爹已聞聲趕到,他老人家一聲大吼,長劍揮處,格開了刺向我二人的雙刀,又反手一劍,刺傷那畜生的右臂。然後轉身,蕩開他身後疾削過來的一劍,卻是那叔叔也追來了。”

“而且,追來的還不止那叔叔一個人,後面竟還有四五個使鈎、槍、雁翎刀、大銅錘的黑衣人。爹的‘和風追月劍法’已練了四十多年,這時為了救我和小吉兄弟,全是拼了命的打法,劍劍只攻不守,是以他老人家的一人之力,獨戰十人,一時間竟把那夥人全逼出了兩丈多遠,令他們欺身不得。”

“我和小吉兄弟都受了傷,非但幫不了爹,反而成了他老人家的累贅。又過了五十多招,敵人的招數忽然全變了,他們一招接一招地,全往我和小吉兄弟身上招呼。爹看勢頭不對,一連五劍逼退黑衣人,示意我和小吉兄弟快走。這時那叔叔冷哼一聲,劍交左手,猛地反刺,直指爹右脅,這一下出招極快,劍式靈動,但……最奇的是,他這一式,正是爹堪堪使出的第八式‘清風明月’的克星。爹爹猝不及防,大駭之下,急忙後退,但爹右脅下已被劃開了一道大口子。”

“不等爹反應過來,那叔叔又連出五劍,這五劍居然制住了爹刺出的五式‘和風追月’。好像他的這路左手劍,就是專為對付‘和風追月’劍法的。而且,他對爹的劍式招數也很熟悉,竟明了爹所出每一招的空門在哪兒,緊接着會有何變化,下一式的起式會在何處。”

“爹連連後退,偏那小畜生又趁勢一斧劈了過來。眼看着這一斧,爹定然是避不開了,我急得厲聲大叫。這時,小吉兄弟突然從地上猛撲上去,抱住那畜生。那畜生反手一揮,我眼睜睜地看着小吉兄弟後背被劈中了。但即便如此,小吉兄弟仍死死抱住那畜生的左腿不撒手,那……那畜生又是一斧,這斧,卻劈去了小吉兄弟的半邊臉頰……”

說到這兒,晏雲孝心情激動,觸動傷處,不禁皺眉。晏雲義忙為二哥輕撫胸口,這舉動雖不能止痛,但其中包蘊的關愛之情,卻使晏雲孝立覺疼痛大減。他緩了口氣,接着說道:“我當時急瘋了,也氣瘋了,大吼一聲,雙手用力一撐地,也撲了過去,一把扯住那畜生的右手,往後一掰。那畜生吃痛,開山斧落地。我抱住他,用力往旁一帶,兩人都從山坡上滾了下去。沒等到坡底,那畜生就一連三掌打來,我左肘穩住身子,右臂橫格,擋住了三掌,但第四掌擊來時,我腰部劇痛,一口真氣提不起來,被他打中右胸,立時我一口血全吐在了他臉上。他緊跟着又是一掌,我勉強側了側身子,但仍被打中了,可無論他怎麽打,我只死死拖住他的腳,讓他不能上坡去助那些惡賊。”

“就這樣一通亂打,慢慢地,我支持不住了。那畜生也發了狂,大喝一聲,提掌就要擊我的天靈蓋,這一掌只要打實,我定會腦漿迸出。可不知為何,他卻又住了手說道:‘一掌打死你,那可太便宜了,我要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說着拿一柄金蛇狀的小刀,在我身上一通亂刺,‘哼哼,那個老不死的剛才刺了本少爺一劍,現在本少爺還你三十刀,咱們兩不虧欠,算扯了個直。’之後松開我的衣襟,一腳踹開我,上坡去了。”

說到這兒,晏雲孝眼中熱淚終于流下來了:“坡上爹連連大聲慘呼,還有……那難聽得要命的兵刃砍削聲,接着就聽見爹厲聲嘶喊:‘姓尹……姓尹……’肯定是那畜生又殺傷了爹,再後來……爹就沒了聲息。而我也昏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醒轉,四周黑黝黝的,一點兒聲息都沒有,那些惡賊已經走了,我大聲喊爹,喊小吉兄弟,可沒動靜。我想爬上坡去找他們,可坡太陡,根本上不去,沒辦法,我只好往山下爬,想趕快爬到山道邊,找人來救。也不知爬了有多遠,爬了有多久,我再也撐持不住,就又暈過去了。”

床旁衆人盡皆默然。晏雲義目睚欲裂,口中來回念叨:“姓尹……姓尹……姓尹!”

晏雲孝嘆道:“現下想來,其實那畜生叔侄早就算到我和爹要去龍門,是以就設好這個圈套來引我們上鈎。唉,那畜生武功雖不高,但若以心地論,卻最陰險歹毒。當日裏小妹說他人不壞,我卻是信了,太過輕敵,才會弄成現如今這個樣子。”

晏荷影無限內疚,嗫嚅地道:“二哥,我……當時看他,的确不太壞……”

“叭!”一聲暴響,晏荷影臉上狠狠地挨了一掌,她那雪白的面頰上立刻現出一個紅紫的掌印來。衆人大吃一驚,定睛一看,這一耳光竟是晏雲義打的,一時間,包括晏雲孝在內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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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雲義戟指晏荷影,兩眼血紅,面肌抽搐,吼道:“都是你!都是你害的!當初要不是你不聽從爹娘的安排,從家裏偷跑出來,怎麽會惹上這個畜生?爹和小吉兄弟怎麽會死得這樣慘?都到這種時候了,你還在說他不是壞人?你還要護他護到什麽……”

一聽他的這番咆哮,晏雲孝發抖了,顫聲問:“什麽?雲義,你……你剛才在說什麽?爹,還有……還有小吉兄弟……他們……都死了?”接着雙眼上插,身子往後一沉,昏厥了過去。晏荷影捂住面頰,疾轉身,痛哭着奔出房門。

寧致遠沉聲道:“不要慌!”雙掌按住晏雲孝胸口,吩咐晏雲義拿住兄長的雙手合谷穴,章有光馬上去請回春堂的焦郎中,何承國打碗熱湯來。衆人各自聽命,片刻工夫,熱湯端來,寧致遠用一把銀匙撬開晏雲孝的口,把熱湯緩緩灌了半碗進去。這時焦郎中也趕到了,拿脈診視後道不妨事,傷者重傷未愈,又急痛攻心,氣血上湧,這才暈厥,幸虧寧致遠以內家真氣護住了他的心脈,現已無大礙。

“等老朽針灸他的秉風、神庭、中脘等穴後,先讓他歇上一覺,明天再佐以‘五元定驚湯’即可。但……傷者後腰中的毒針殊是堪憂,如果不及時取出,并驅淨奇毒,只怕……”

晏雲義急問:“只怕怎樣?”

“只怕他以後就再起不得床了。”

短短數日內,晏雲義連遭橫逆,先是老父慘死,現二哥又面臨癱殘的危險,這種父死兄殘的悲恸,他不能承受,當即雙眼發直、面色青灰,只是喃喃自語:“姓尹,姓尹……”連焦郎中何時離去都不知道,整個人已瀕臨崩潰了。

寧致遠送焦郎中回來,見情形不對,忙點了他的昏睡穴,讓兩名弟子扶他回房去安歇。又令章有光即刻通傳兖州、并州、益州的分會堂主,令他們帶各自會中好手,速來洛陽會合。何承國馬上趕往姑蘇,告知晏雲禮、晏雲仁這裏的情形,并命六名弟子把晏家兄妹的房間看護起來,提防有歹人加害。衆人答應一聲,各自出房,辦理他交下的差事。

直到次日午後,晏雲義才醒。他起身出房,輕輕上樓,來到晏雲孝房外,正要推門,門卻從裏開了。寧致遠蹑足出來,搖手示意噤聲,然後帶上房門。

兩人默無一言,下樓直到中廳,寧致遠才道,晏雲孝服了湯藥,才剛睡下,沒什麽大礙。他仔細瞅了瞅晏雲義,說道:“四哥的臉色不太好,身上沒什麽不得勁的地方吧?”

晏雲義強笑道:“沒事,昨夜睡了一覺,好多了。喔,對了,小妹……她怎麽樣了?”寧致遠嘆了口氣,說晏荷影一回房,就把門從裏反插上了,任誰叫都不開。昨天今天的四餐飯送到門口,擱涼了,又原樣端回來。現還在房裏不肯出來。

晏雲義懊悔至極:晏府四子俱百般疼愛這個小妹,其中以三哥最嬌寵她,真是晏荷影要月亮,晏雲仁不敢摘星星。但因年紀相近,卻是自己與她最是要好。自小到大,四兄弟連重話都舍不得說她一句,昨天自己急怒中打了她一巴掌,早已悔之不疊。現聽說她已四頓飯沒出來吃,想來定是兩眼又哭得沒法見人了。

他恨不能擡手,狠狠地扇自己兩個耳光:“我去叫她出來。”寧致遠吓一跳:“四哥,你可不能再打她了,她的傷心難受并不比四哥你少。”

“嗨!我怎麽還會去打她?我是去向她賠罪道歉的。昨天我昏了頭了才打她,現怎麽還會昏頭?”

于是二人來到晏荷影房外,晏雲義輕叩房門:“荷官,我是四哥,你把門開一下。”沒人應聲。晏雲義嘆氣道:“荷官,昨天是四哥不對,不該打你,你莫再生氣了,就原諒了四哥這一回吧。”房內仍靜悄悄的。晏雲義心疼了:“荷官,真的生氣啦?唉,你要生就生吧,可卻不能不吃飯哪,莫如先出來把飯吃了,成不成?”房中仍無聲響。

寧致遠皺眉道:“不對!”輕一推門扇,內勁到處,門闩應手而斷。二人入內,見房中物件擺放整齊,被褥折得方方正正,兩扇正對後院的窗子大開。團桌上一箋信紙,用銅鎮紙壓着。寧致遠拿起來一看,上書:二哥、四哥、寧大哥:

小妹定要手刃親仇,賊人不死,妹決不歸!

妹荷影拜上!

看了字箋,兩人俱面色發白。晏雲義跺腳道:“荷官氣糊塗了,那畜生既會武功,心又歹毒,她……她怎麽可能是他的對手?而且,這畜生這時候在哪兒都不曉得,她又怎麽去殺他?”一急.又頭暈目眩了。寧致遠亦不禁嘆氣,急忙吩咐會中衆弟子去尋找。四海會中人傾巢出動,把洛陽城裏裏外外全翻尋了個遍。但直至月上中天,弟子陸續返回禀報,俱是遍尋無獲。

晏雲義呆坐廳中,神思恍惚,全身癱軟,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寧致遠亦是愁眉深鎖,繞室彷惶。他自出江湖這麽些年來,還是頭一次碰上這麽煩難棘手的事情。想當年力敵鬼王,迎戰頹唐老人,協同少林寺保護寺內的經卷,雖亦困難艱辛,但和今天面臨的困境相比,那些千難萬險,竟都成了不值一哂的小玩意兒了。

他回思近半月來的經歷,倒不覺對尹延年的手段心機生出了三分佩服。但難事當頭,退避縮首卻不是他的性格。沉吟良久,他與晏雲義商量今後的行止及相應的對策。但此時的晏雲義心亂如麻,沒有任何決斷。最後,還是寧致遠拿了主意:晏雲孝的毒傷不能耽擱,而晏天良的靈柩雖拿冰塊鎮住了,但也要盡快返鄉安葬。他打算命章有光帶衆弟子陪晏雲義護着父兄先回姑蘇,要不出意外的話,在進吳郡時就能遇上前來相迎的晏雲禮、晏雲仁。金陵、姑蘇相距不遠,到時候,四兄弟可分成兩路,一路護着晏天良的靈柩回姑蘇,另一路則陪晏雲孝趕往金陵請簡神醫救治。至于他自己,當務之急就是盡快找到晏荷影,以她的閱歷、性情,在江湖中亂闖實在是太危險了。

他已派人去龍門細細查訪過,整個龍門方圓三十裏內,就從沒人聽說過歸明林這個人。而為晏天良更衣入殓時,那封邀約的信也沒了。但晏天良因為此信而欣然就道,至少說明信上的筆跡的确是歸明林的。寧致遠現在簡直懷疑這封信就是金龍會殺人圈套的開頭。

另外,找趙長安的事也不能半途而廢。這次尹延年突然現身,寧致遠認為,可能就是他們要打着他的七寸了,他狗急跳牆,這才出手暗算,想讓他們亂了方寸。越是這樣,就越證實了趙長安跟他有很大的關聯。找到了趙長安,那他八成也就藏不住身了。茲事體大,是以追尋趙長安一事決不可擱置。

聽了他的安排,晏雲義默然良久,方道:“致遠弟,我是急昏了頭了,死的死,傷的傷,跑的跑,真的能叫人發瘋。多虧你在,你方才說的這幾件事情,任哪一件也耽擱不得。明天一早,我就陪爹……”說到這兒,心裏的那陣劇痛使他眩暈,“和二哥先回姑蘇,找小妹和趙長安,就只能拜托你了。”

晏天良縱橫江湖逾三十年,他急公好義、忠厚耿直,對貧苦之人又最樂善好施。姑蘇晏府的名頭已歷三代,卻是在他手中才發揚到了極致。他不但聲譽極佳,還精于理財,擅長經營。姑蘇晏府的銀樓,無論規模,還是各地分號的數量俱是天下第一,是以他才有“財神”之譽。

而今他正年富力強,卻突遭奸人毒手慘死,兇訊立時傳遍了武林,聞者無不震驚。那些受過晏府資助的,得過晏府出手相救的,或是與晏府交好的人們,無不悲恸憤怒。晏雲義護送靈柩同二哥返鄉,一路所到之處,除四海會會衆早早就妥善迎候安排外,當地武林同人、幫派門會亦紛紛前來吊唁致哀。

一行人才進吳郡,晏雲禮、晏雲仁已迎了上來。四兄弟見面,抱頭痛哭。晏雲孝的毒傷不敢耽擱,晏雲仁當即帶了幾名精壯好手,會同四海會金陵分會堂主,護着他日夜兼程趕赴金陵。

這天,一行人風塵仆仆地到了金陵城內晏府的銀樓分號。行裝未卸,晏雲仁陰沉着臉,将正忙裏忙外的分號蘇掌櫃喚來了:“蘇掌櫃,簡神醫呢?”他惱怒已極,自己早就派人通知他,讓他速将簡神醫請到分號,只等自己一群人到達,即可為二哥診治。可現放眼四望,分號內哪有簡神醫的半分人影?

白白胖胖的蘇掌櫃,一面用手帕拭去額上不知是惶急還是炎熱而滲出的細汗,一面戰戰兢兢地說:“三少爺,小人已經派夥計去請過簡神醫了。”

“什麽?你……你現在才派人去請?”晏雲仁戟指對方鼻子,渾身打顫,吼道,“你?飯桶!”一拍桌案,“滾,我不想再瞧見你這個老東西,馬上給我滾!”

蘇掌櫃一愕,額上細汗越發多了,話更加說不利落:“三……三少爺,小人……我……”旁邊一個老夥計看不過眼去,壯着膽子插話,說蘇掌櫃昨天一接到口信,馬上就派他去請過了,可簡神醫就是不來。

晏雲仁怒道:“不來?為什麽?”

蘇掌櫃結結巴巴地道:“小人才一接到信,就立時差老姜頭兒去請了。可無論老姜頭兒怎麽說好話,許以重金,簡神醫就是不允,只說若要診治,就把病人擡他那兒去。莫說才是個姑蘇晏府,就是天王老子、當今皇上,他也不出診。”

晏雲仁心中一動,問道:“那他不是定了個出診就付三倍診金的規矩嗎?”

蘇掌櫃嘆道:“嗨,三少爺,規矩倒是有這規矩,可卻有價無市,全金陵的人都曉得的,這個簡神醫,已經十年沒出家門一步了。”

晏雲仁疑雲大起:“好吧,那我們就擡二少爺上他府上去,另……”對蘇掌櫃歉意地一笑,“老蘇,方才是我不對,不該不問情由就對你亂發脾氣,請你見諒!”抱拳兜頭一揖。

蘇掌櫃連忙閃避搖手,連聲道:“三少爺,莫要這樣,莫要這樣。你憂心二少爺,着急也是對的,這樣就折殺老夫了。”

一張竹榻擡了晏雲孝,衆人上了三輛大車,蘇掌櫃帶路,穿街過巷,不過片刻工夫,便到了簡府大門外。只見簡府牆高門闊,青階黑瓦,煞是氣派。但大門雖敞着,卻冷冷清清的,半只麻雀都沒有。

蘇掌櫃苦笑道:“這個簡神醫醫術雖然高明,卻是眼裏最見不得錢的那戶主兒。任你何等的疑難雜症,或只是點兒風寒食滞之類的小恙,只要進了這道門,一例每次十兩黃金,概不賒欠。有那垂危重症的貧家小戶進不去,豪門望族一般的小病小痛也不必進,是以這裏是八字府門朝南開,有病無錢莫進來;又道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晏雲仁低嘆一聲道:“天底下這種‘神人’,原也多的是。”

家人上階,向那正歪在門邊一張凳上打瞌睡的老仆打躬行禮,請他代為通傳。老仆慢騰騰地進去了好久,才出來一青衣小童,引衆人進到院內,掀開西花廳的竹簾,讓他們把晏雲孝擡進去,輕置地上。又過了好一陣子工夫,門簾掀起,進來一個白發小老頭兒。

小老頭兒慢慢進來,根本不看廳內的任何人一眼,好像這裏根本就沒有人,沒有一個活人。他面無表情,更令人驚奇的是,他的雙眼竟是灰色的!一雙冷冷淡淡,好像永遠也不會有什麽表情的眼睛。晏雲仁一看那雙灰眼,立刻全身毛孔收縮,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

這樣的眼睛,他曾見過一次,那還是兩年前,他穿越西域浩瀚荒涼的沙漠時,在一座沙丘下的一個骷髅頭內,盤着一條沙蛇——棕黃的蛇身,毫不起眼的名字,卻是世上最毒的毒蛇!他不由得把臉扭開,不敢跟簡本的眼神碰觸。

簡本對着一扇窗子,冷冷地問:“是這個人嗎?”

這個人?他說的是哪個人?晏雲仁、蘇掌櫃一愣,晏雲仁忙上前拱手道:“簡先生,在下姑蘇晏雲……”

“聽說過,別啰唆。”簡本一臉的不耐煩。晏雲仁碰了個釘子,并不氣惱,自古以來,才高之人必是氣傲,況現在又有求于他!但他晏雲仁是足尺加三地恭維了簡本一番。

簡本冷冷地聽完,冷冷地望着那扇窗子,鼻孑中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把人翻過來。”晏雲仁一怔:他從進到廳中就沒看過二哥一眼,他是如何曉得二哥的毒傷是在後腰的?他不敢怠慢,與蘇掌櫃小心翼翼地将晏雲孝的身子翻轉過來,解衣露出腰部。

只見晏雲孝腰部正中脊骨處,有一片巴掌大小、碧綠色的淤痕,傷口已然愈合,但卻有一股甜膩膩的香味撲鼻而至,中毒處的皮膚,不紅不腫,不潰不爛。簡本一瞥,了無生氣的灰眼馬上發亮:“‘大悲咒’!好!高明!”連連點頭,意甚嘉許,“确是高人所為!”

晏雲仁、蘇掌櫃面面相觑,不知他的“高明”意所何指?“大悲咒”指的是這種異毒的名字嗎?但片刻工夫,衆人均已察覺這個簡本的脾氣冰冷怪僻,不近人情,誰都不敢開口詢問,只恐一個不慎觸怒了他,誤了對晏雲孝的救治。而晏雲孝被簡本那眼神一掃,立覺背脊劇痛如刀割,不由得全身一陣抽搐。

簡本又望着那扇窗子道:“這人的毒傷老夫只能治一半,另一半卻治不了。”

“敢問簡先生,能治的……”

“能治的,是把釘在椎骨上的針取出來,不能治的是針上淬的毒!因制這毒的原料極其奇異難覓,有夷南遮放深山中的爛骨蘭、川東老古澗旁的斷筋草,西域雪原上的狼毒血、龍竭,還有冀北魏家秘練的水鹽花。而煉制這‘大悲咒’,非但原料難覓,制法複雜,且過程也極其危險,稍有不慎,制毒之人就會立刻中此五毒,全身潰爛,嘔血數升而死。但這人居然能把‘大悲咒’煉制成功,高明,高明之至,真是個高人!”

晏雲仁等人一聽,他竟把煉制這種歹毒陰辣毒藥的人稱作“高人”,把煉制這種毒藥的手段贊作“高明”,人人面上色變,胸中氣湧,要不是有求于他,真是要破口大罵了。

“但……”簡本搖了搖頭,又皺眉道,“僅只這些,也難不倒老夫,只是……這高人還在五毒中更添加了一種原料,可我卻不清楚這原料是什麽,這就無法對症施治,配制相應的解藥了。”他肯定地頓了一下,“所以,此毒無法可解!”

晏雲仁心一沉,說道:“照先生的話……”

簡本又打斷了他:“要解‘大悲咒’之毒,甚是麻煩,除了要只有制毒之人才會有的解藥外,尚須找到身懷‘千裏快哉風’內功的頂尖高手,讓這高手用深厚的內力,把已深入椎骨的毒盡數驅出,二者缺一不可。不過,施救之人一運功驅毒,全身的內力就會喪失,要三個月後方能恢複,且身體也會受到極大的損傷,不但從此病恹恹的,還會減壽二十年。試問,世上有誰會幹這種損己利人的傻事?這兩條,你們一條也做不到。所以,這個人,嘿嘿,已經廢了!”他的話輕描淡寫,別人的生死痛苦,竟是半點兒也不放在心上。晏雲仁愣了一愣,還要好言懇求。晏雲孝阻止他道:“算了,三弟,既然治不了,我們就走吧。”

簡本雙眼一翻,道:“誰說治不了?驅毒雖無法,但取出毒針,卻還難不倒老夫。他的命是一定可以保住的,不過他從腰以下就癱了。”

晏雲孝立刻道:“三弟,不要再多說,我情願馬上死了,也不受那些零敲碎打的活罪!”

晏雲仁不答,想都不想,咬牙請簡本為晏雲孝取毒針。他見晏雲孝還要再說什麽,出指如風,已點了他的昏睡穴,然後恭恭敬敬地對簡本道:“神醫請動手吧。”

簡本背負雙手,眼望窗外,一動都不動:“診金未付,動的什麽手?”蘇掌櫃忙将早已備好的十兩黃金的紅封雙手奉上。簡本連一眼都懶得看,嗤鼻道:“這是什麽?這麽點子小錢,是打發要飯的窮叫花子嗎?”

蘇掌櫃又怔了怔,讷讷地道:“神醫您……您不是定下了十兩黃金的規矩嗎?”

“老夫的規矩是每診治一次,最少十金,卻不是人人十金!”

蘇掌櫃又結巴了:“那……神醫您……”

簡本雙眼向天:“要拔針,這人須付萬金之數!莫非姑蘇晏府晏老二的一條命,還不值一萬兩金子?”

蘇掌櫃大吃一驚。忽然,晏雲仁也聲冷如冰地對他道:“老蘇,請您馬上回銀樓,派人送一萬兩金錠過來!”蘇掌櫃偷瞟了一眼他那鐵青的臉色,喏喏連聲地答應着去了。

不過半盞茶工夫,他已腳步匆匆地帶着十六名大漢,擡進來四口黃銅包角的黑漆木箱,四口木箱既大且沉,十六名大漢俱擡得紅頭漲耳,口喘粗氣。

四口木箱一字排開,放在西花廳門口,蘇掌櫃揭去箱蓋上封繕嚴實的封條,然後用腰間系着的銅匙,打開箱上的大銅鎖,揭開箱蓋,把系着的紅綢布解開。頓時,金光耀眼的四箱黃金,把簡本的灰眼都映黃了。

蘇掌櫃恭敬地道:“每口箱有赤金一百錠,每錠足色赤金二十五兩,四口箱子,共是黃金一萬兩整,請神醫查收。”

“唔,把箱子擡到後院去放好。”直到這時,簡本才總算是拿眼角瞟了晏雲仁、蘇掌櫃等人一眼,“你們全到院子裏候着。”

晏雲仁躊躇:“要不要……在下幫忙?”

簡本立刻回答:“老夫動手,從不要人幫!”

衆人只得伫立院中等候,眼見竹簾內靜寂無聲,人人焦躁不安,也不知裏面的情形究竟如何。簡本傲慢至極,但他的醫術确有傳聞中的那般高明嗎?

晏雲仁凝注竹簾,低聲問:“什麽時辰了?”蘇掌櫃又在拿那塊大手帕擦汗:“申時二刻,已經快一個半時辰了,三少爺要不要吃點什麽墊一墊?”衆人方才忙着來簡府,均還沒吃午飯。

晏雲仁未及答話,忽見竹簾掀動,簡本出來道:“行了。回去後找青嫩的竹葉尖,加上你們家的獨制金瘡藥,摻早晨荷蕊裏的露水,搗成泥膏,敷在傷口上,再照這張方子抓三十服藥煎服,可保活命。”說完遞過來一張藥方,然後便往後走。晏雲仁忙請他留步,還有事請教。

簡本腳步不停地問:“什麽事?”

“今年二月初,神醫是否曾到過城內一座名‘雅客居’的客店,診治過一個右腳背上中了‘糊喉引’之毒的少年?是一個麻子臉書生請您去的?”

“沒有!老夫從不離家一步。”簡本話猶未了,人已消失在後院的假山石後。晏雲仁怔在當地,喃喃地道:“怎麽回事?難道……那個簡神醫是假的?”他定了定神,對随後趕來的蘇掌櫃等人道,“我們擡二少爺回去吧。”

晏雲仁辭別四海會金陵分會堂主及蘇掌櫃,護送二哥返回姑蘇,安頓了晏雲孝後,告知家人求醫的經過。簡本雖貪婪冷漠,醫術卻真是高明,晏雲孝經診治雖然癱殘,但命卻保住了。而那自中毒之時起,就從腰部一直蔓延至全身,無時無刻不折磨得他要發狂的劇痛也消失了。

衆人均垂頭黯然,晏雲禮道:“解藥在姓尹的畜生那兒,可這一時半會兒的,卻到哪裏找這頭畜生去?‘千裏快哉風內功’?”他搖頭長嘆道,“世上只兩個人有,江南逸士游凡鳳,淨天寺法明禪師。游凡鳳十八年前就因為傳世玉章遭了滅門之禍,法明禪師要還活着,現在只怕要有一百三十歲了。這兩條,我們一條都做不到,簡本的确沒說錯。”

馬秀華垂淚道:“莫非……二哥就一輩子躺在床上?”晏雲仁仰天長嘆:“江湖上,從今以後,不會再有晏二俠這個名號了。”衆家人聽了,俱垂首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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