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趙長安笑望晏荷影:“姑娘,剛才沒駭着你吧?”
晏荷影裣衽為禮:“多謝殿下及時相救,若非殿下及時到來,我……”一想起剛才的情形,猶心有餘悸。
趙長安嘆道:“唉,這個昭陽,就是這種爛毛病,只是……你怎麽招她惹她了?”
晏荷影道:“說起來,我原本是想向她打聽一個人,弄了半天,原來您才是真正的宸王殿下,那我不揣冒昧,想向您打聽一下。”
趙長安恍然大悟:“喔!原來你是在找人?講講講,只要本宮認得的,絕對告訴你!”
“嗯……我想請問一下,殿下身邊,有沒有一個名叫尹延年的侍衛?”說到尹延年三字,她心如刀割:怎麽自己每次一說到這三個字,都會這樣?
趙長安目光一亮:“你也在找他?你跟他有哪樣瓜葛?”見她躊躇不言,微笑道,“你要是不講,我怎麽幫你找他呢?”
晏荷影一喜:“聽殿下的意思,您是認識他……尹延年的了?”
“當然啦,他本來就是本宮的一個奴才。”
晏荷影喜極:“殿下,他……這人現在哪兒?我……找他找得好苦啊!”
趙長安笑了:“鬧了半天,你還沒告訴本宮你的名字,還有,為什麽一定要找他?”
晏荷影也笑了:“不是我有意要欺瞞殿下……”當下把自己與尹延年的一切恩怨恨仇全都細說了一遍,只将那些情愫糾葛略去了。趙長安凝神傾聽,待她講完,沉吟道:“聽你這樣說,傳世玉章真的被他拿了?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哼,這個天殺的狗奴才,他平常日子裏裝得可是真清高呀!”
“他騙走玉章不說,還殺了我爹,重傷了我二哥。”說到這兒,晏荷影向趙長安再次深深施禮,“現我只求殿下能告知我他的下落,讓我能親手殺了此賊,報了我家的血海深仇,那我和家人們,都會萬分感激殿下您。”
趙長安嘆了口氣:“這個狗奴才,居然瞞着本宮,在外面幹下了那麽多惡事,甭說晏姑娘你,就是本宮要再見着他,也會把他給宰了。只是……”
晏荷影心一沉:難道他要包庇屬下?趙長安又嘆了一聲道:“可這個狗東西現在在哪裏,本宮也搞不清呀!”
晏荷影奇道:“您也不曉得他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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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長安點點頭:“今年二月初,他向本宮告假,回姑蘇老家以後,本宮就再沒見過他了。不瞞姑娘說,這次本宮來,一是要找昭陽,二就是要找這個奴才。至于其中原因,因為跟朝廷有關,就不好告訴姑娘了。”他語氣真摯,面色誠懇,倒令晏荷影不安了:“對不住殿下,我方才不該對您瞎猜疑……”
趙長安大度地擺了擺手:“沒事,沒事,你是想早些報仇,無妨。只是……姑娘你生得好,又不會武功,就這樣去找那奴才,也太危險了,正好本宮也在找他,不如你就跟本宮一起找?”
晏荷影喜出望外:“真的?那我就先謝謝殿下了。”說完盈盈下拜,露出白得耀眼的一段後頸。
趙長安心神一蕩,忙拉住她的手:“甭這樣,甭這樣……”晏荷影被他一把攥住手腕,一愣,後退一步,想将手抽出來。但未料他也跟上一步,眼神火辣辣地灼人面皮:“果然天下絕色,盡在江南……”
她微感不快,倏地将手抽回,叫道:“殿下!”趙長安一怔:“哦!今天先歇息歇息,讓那些下人們去打聽尹延年,等打聽到了,本宮跟姑娘再決定下步如何行動。”
晏荷影問道:“殿下不是還要送昭陽回京嗎?”
趙長安随口道:“喔,先找尹延年,等找到以後,我們三個再一齊回京。”
晏荷影一怔:怎地是一齊回京?但轉念又釋然了:他的順口一句話,自己怎麽又猜疑起來了,唉,自己這小心眼的毛病,可真得改改了。
當夜,她被安置在先憂閣後的翠湖小榭,晚飯與趙長安同坐一桌。趙長安着人去請昭陽,下人回禀:昭陽自道頭暈,不能前來侍奉。看樣子,趙長安也并不真想讓她來,随即便只與晏荷影對着滿滿一大桌子的珍肴美味,開懷暢飲。
席間他談笑風生,真個風流潇灑。現她美夢已然成真,非但見到了趙長安,且被他奉為了座上賓,同桌飲食。要不是晏荷影心中萦繞着那一抹淡淡的青影,若換作幾個月前,她只怕早已神魂颠倒、芳心暗許了,便是投懷送抱,也不是沒有可能。但現下,趙長安在那裏說得興頭熱鬧,她在這裏卻是充耳不聞,間或答應一聲,也不過虛與應酬而已。
趙長安何等聰明,即刻便察覺了,關切地問她是不是累了,她趁機告乏,然後離席回房。回到翠湖小榭,她卻了無睡意,緩步出了臨水的敞軒,坐在湖邊露臺上。
回想自己從洛陽偷跑出來,颠沛奔波,吃了許多苦頭,如今總算老天開眼,遇上了趙長安,又得他承諾,助自己找尹延年。想他既是尹延年的主人,又位高權重,由他來找,當然是比自己盲人瞎馬地四處亂闖強多了……
正癡望着湖中粼粼的波光神思飛散,忽聽湖東岸隐有人聲,凝目看時,見一群人正穿過湖邊的一條游廊,匆匆離園而去。她不免奇怪:此時已近醜時,什麽人黑燈瞎火地出園,還不點燈籠?要換作從前,她好奇心發作,定會尾随而去一看究竟,但現在的她早沒了那份心性,當下起身回榭,自去安歇。
次晨起身,四名楚府侍女前來服侍她梳洗打扮,并捧出一套衣裙:“這是殿下着人送來的,命奴婢們伺候姑娘更衣。”
非但衣裙,還配有全套的首飾:發釵、花钿、金簪、珠釵、玉步搖一應俱全。她一邊由衆侍女服侍着更衣上妝,一邊心中暗贊:這個趙長安,真虧了他了,這麽細心體貼。以後不曉得哪個女子有這無上的福氣,做他的世子妃?
她穿上那襲紫碧紗紋蝶戀花彩球紋長裙,外披石青緞彩雲暈間四瓣花袷褂,腰懸縷雕金蝶佩。淡掃娥眉,由侍女将她的長發高高梳起,挽作一個升天雲仙髻,用絲帶束牢,再插上龍鳳串珠玉金釵,別上六瓣攢珠玉鳳花钿,簪上兩朵才從園中摘來的淡色粉菊,這才算是梳妝整齊了。
一時間,鏡中的她豐容盛裝,儀态萬方。四名侍女俱看得兩眼發直。榭外來了仆從,請她到先憂閣用早飯。于是她款款步出翠湖小榭,一行人逶迤而來。
進到閣內,卻見趙長安亦換了衣衫,但仍是雪白柔滑的絲衫,金光燦然的發冠,此刻他正負手看着窗外一株盛放的瑞聖花樹出神。聽到腳步聲,他轉身,見正踏上階來的晏荷影,頓時也瞠目結舌了。
晏荷影蹲身行禮:“殿下萬福。”趙長安定了定神,伸手來扶:“晏姑娘……你,你,沒想到,你……”
這時,一名仆從匆匆進閣,神色略顯驚慌。趙長安瞥見,這才松開她的胳膊,問道:“昭陽呢?”
仆從道:“啓禀殿下,昭陽殿下她們昨兒個半夜裏悄沒聲地就走了。”
“走了?”趙長安臉一沉,“去了哪兒?”
仆從戰戰兢兢:“不知道,她們點倒了後門的侍衛,好像是往東邊方向去了。”
“算了,懶得管她。”趙長安一揮手,讓仆從退下,對晏荷影換了個話題,“聽興安宇說,這城外十裏有個雙神廟,香火旺得很,不如吃完早飯,我們就去那邊逛逛,如何?”
此時,距金城東門外六十裏的千年故道上,卻有一隊人馬,簇擁着一輛大車,從金城方向疾馳而來。這故道因黃沙侵蝕,戈壁相連,早絕了商旅行人的蹤跡。
車內,昭陽正洋洋自得:“哼哼,想叫本宮回京?美的他!門兒都沒有,不找到十九郎那個……那個……”一說到那個“十九郎”,她不禁咬牙,“那個該千刀萬剮一萬次的壞小子,本宮才不回那個金監牢裏去呢!”
采蘋蹙眉道:“回當然是不回啦!可殿下,咱們也犯不着走這種破路呀!這才跑了幾裏地,奴婢的骨頭都快要颠散架啦!”
“哼!若走陽關大道,只怕不出一時三刻,你、你、你,”昭陽伸食指點着臉色發綠的采蘋、采藍、采綠,“還有本宮,還不都得被他追上?到那時候……還想跑?哼!做春秋大夢去吧!”
采綠苦着臉道:“殿下也太把他當回事了吧,依奴婢看,他壓根兒就不會來追的。”
采藍也插口道:“昨天他說什麽這次來金城,就專為了要帶殿下回京,根本就是胡謅,他不過是湊巧在這兒撞上殿下了,才順口這樣講的。”
昭陽聽三人叽叽呱呱地只是抱怨自己,可自己此時何嘗不也是被颠得七葷八素。耳聽三人仍喋喋不休,她心火勃發:“哼!才給了三分好顏色,這就都要開染坊啦?”三人見她色變,暗悔自己一時興奮,大意失言,忙閉了口,不敢再說。
昭陽餘怒未息地道:“都怪十九郎,這個該死的臭小子,這一個多月來,為了找他,害得本宮到處亂跑,今天又走這種鬼都不走的鬼路,哼,哪天他被本宮拿住了,不好好地拾掇拾掇他,本宮就誓不……”言猶未了,忽然車外“唧哩哩”一聲哨響,尖銳高亢,刺破晴空。緊接着,車子四周亦有同樣的哨聲響起應和。車子猛地停頓,力量來得太驟,四人猝不及防,均飛跌在了車板上。
采藍顫聲道:“殿下,不……不好了,他追來了!”一看其餘三人,連昭陽在內,全都臉色發白。然後聽車外林興在大聲喝問:“是誰在擋路?”
采蘋掀起車帷一角,見車前方的路正中,矗立着五名藍衣漢子,正中一人,年不過二十,面皮黑裏透紅,一雙大眼睛明亮神氣。這青年一抱拳,笑道:“這位官爺,您老的話……卻是說錯了,俺們兄弟幾個,不是要攔您們的車。”
林興喝問:“那……你們五個人這樣站做一排,橫在路中間,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青年回頭,笑問身後四人,“這位官爺問咱們,為什麽站在這兒,擋住他的去路,這是什麽意思?”
四名大漢齊聲大笑道:“俺們是瞅着這兒天氣太幹,也太熱,車中的貴人跑了這老遠的路,肯定口渴了,只怕也覺着累,是以俺們想請他到俺們的地盤上去歇歇,喝杯清茶,才好再接着趕路。”
林興目光閃動,笑了:“哦!……原來……我們是遇到好客的東主了?想請我家主人去喝杯清茶?好說,好說!只不過……”暗暗攥緊了刀把,“卻不知你們中的誰有這個本事,能駕得了這車,去你們的地盤上?”
“倒想看看小弟的這雙拳頭,能不能趕得了這車?”青年足尖踮地,騰空躍起,一拳便擊向林興面門。
林興既然是侍衛長,自有一身過人的功夫,他在入宮前,一柄伏虎連環刀已使得出神入化,早臻武林一流高手之境。若非家中上有高齡的雙親,下有六個嗷嗷待哺的兒女,誰也不會甘心委身侍從之列,做一個日夜侍候他人的奴才。
現他見對方躍起的身法,心中不禁一凜:這是淩絕輕功!莫非……他竟是泰山真人張淩虛的傳人?再看青年迎面擊來的一拳,左手虛握,右手劃了一個弧形,虛中有實,已包含了十二式變化、六招後着,隐隐帶得有風雷之聲。他急忙後仰,左手五指并作掌刀,橫格青年右拳,右手刀直斫對方左脅下空門,出刀淩厲,又快又狠,是攻對方之必救的一式“抽刀斷水”。
青年身在半空,眼見這一刀來勢勁疾,自己萬萬閃避不開,竟毫不驚慌,哈哈一笑,擊出的右拳倏地張開,變擊為抓,竟以五指作龍形,撮住了猛揮過來的刀背。不等林興反應過來,青年右手向外一撥,刀的準頭便歪了,一刀劈空;同時借着刀身上的大力,身形倒掠三丈,一個翻轉,已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
“好!”一陣震天價的喝彩聲響起,這是三十多人一齊發出來的。
原來林興的手下見這青年在間不容發的剎那間,展示了極高妙的拳招、輕功身法、應敵的能力,及以力打力的巧勁,無不激賞,遂不自禁地齊聲喝彩。
林興亦是十分佩服,看了看對方,猛然想起一個人來,急問道:“剛才閣下使的這一招,可是‘龍虎際會’?”
青年微笑:“承讓,承讓!老兄你的那招‘抽刀斷水’,也挺叫兄弟我佩服的。”
兩人雖只過了一招,但在這一招之中,均發覺對方的武功十分了得,于是便有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意。林興抱拳問道:“敢問閣下可是四海會泰山總會的五大護會堂主之一,‘鐵拳’馬骅馬少俠?”
那青年正是馬骅。他目光閃動,贊道:“林侍衛長好眼力!就這麽一下子,就看出了小弟這一招的稱呼和小弟的身份來歷,真不愧是趙長安的貼身侍衛,駕前侍衛長。”
林興雖在宮中,但對江湖上的大事小情卻并不陌生。他知四海會雖是武林的第一大幫,卻從不做那些仗勢淩人、無理強橫的勾當。他自問自己一幫人并無任何開罪四海會的地方,一顆心遂放了下來,笑道:“馬少俠,這是宸王宮的車駕。”言下之意,馬骅他們定是誤會了,錯把宸王宮的車當做了別的什麽他們要劫的車子了。
馬骅笑道:“要是宸王宮的車子,那就對了。”
林興才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莫非……”
馬骅接着道:“對了!我們今天的确是要來接殿下到我們的地界上去坐坐。不過,我們沒什麽壞念頭,不過打擾殿下一盞茶的工夫,就恭送殿下繼續趕路。林侍衛長,你看如何?”
林興躊躇:僅看馬骅剛才的那一招,已是十分了得,自己跟他交手,三百招內倒還對付,三百招後,自己可就要落下風了。且看他身後的四人,目中精光大盛,雙太陽穴微微隆起,顯然內功深厚。真要是打起來了,己方勝算不多,況四海會素以俠義著稱,馬骅身為五大護會堂主之一,自也是言出必行之人。對方既已言明,只是請主人去“坐坐”,且看神色也不像有何惡意,不如請示一下主人,就去喝一盞這“清茶”,又有何妨?
他才想到此,卻聽車內采蘋尖聲叫道:“不去,什麽‘死害晦’?也配請殿下喝茶?”
原來,昭陽聽到四海會居然要請她回金城,自己好不容易才從那裏跑出來,現豈肯再自投羅網?且她自出生之日起,便養尊處優、頤指氣使慣了,從來只有她命人如何如何,幾曾有過被強請了去“喝茶”的時候?她聽林、馬對話,只對采蘋一使眼色,采蘋即刻心領神會。
林興心中嘆了口氣,道:“馬少俠,我家主人不願意去,請馬少俠別讓我這個當侍衛的夾在中間作難。”
馬骅笑了:“不會讓林侍衛長為難的。”身形左閃,一晃眼,已欺至車轅前,右手一抄,便抓住了馭馬的缰繩。趕車的侍衛未料掉他竟然說動手就動手,一怔,只覺自己左肩一股大力湧到,“哎呀”一聲,翻跌下來。
林興“嗨”的一聲,刀交左手,“刷刷刷”三刀,兜頭劈将過來。刀光雪亮,被清晨的陽光一照,愈發耀眼,林興身旁的兩名侍衛被這刀光閃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馬骅一笑,左掌在車轅上一拍,飛掠二丈,“呼”的一拳擊向林興前胸。他這一招後發先至,林興的三刀才堪堪劈出,他這一拳已掃到了林興胸前。林興矬身,右腕下沉,三刀已化作一刀,直削對方的右肩。
三十餘騎侍衛也呼嘯着,向四名擋路的漢子沖殺過去,意欲仗着人多馬疾,突圍而去。豈知這時山道兩旁哨聲又起,不知打哪兒又躍出許多人來,疾如飛鷹,往衆侍衛的頭頂飛菠口聽“唉喲、啊呀、抨抨”聲不絕,三十餘侍衛,只一眨眼的工夫,倒有十餘人栽落馬下。
趕車侍衛見勢頭不對,急忙抖開缰繩,欲催馬奪路而逃。忽然,半空中什麽一閃,未等反應過來,便覺自己右肋下一麻,“咕咚”一聲,連對手什麽樣子都沒瞧見,就已一頭栽倒路旁。
他躺在沙礫中,眼睜睜看着一個藍衫青年大鳥般飛到車轅上,操起缰繩,順手一鞭,驅動馬車,一陣疾風般絕塵而去。
車被劫走,林興吃驚不小,他一連五刀逼開馬骅,就要去追。但他才掠出不足三丈遠,眼前人影疾晃,馬骅已笑嘻嘻地擋住了他:“林侍衛長,我家少掌門不過是請你家殿下去聊聊,你不用這麽着急上火,大熱天的,中了暑可不好。”
林興大吼一聲,連環刀直劈對方面門,招招只攻不守,馬骅雖然說笑,手上卻不敢有絲毫怠慢。漫漫黃沙中,兩人纏鬥在了一起。
車一路狂奔,車內四人均被颠得昏天黑地,全身骨頭好像都被一根根地拆散了。也不知這一通跑,走了有多遠,到了什麽地方,只覺道路漸漸平坦了,好像還有了流水聲。終于,駕車人一聲吆喝:“籲!”車總算是慢慢地停下了。
待車停穩,駕車人一掀車帷,微笑招呼:“到了!請殿下下車吧。”趴在車板上的昭陽定了定神,擡手扶正早歪到一邊去的金冠,瞪視這人,卻見在翦翦的清風中,一名青年,正側坐車轅。
他身着柔軟的碧藍色長衫,那長衫在明麗的陽光下泛着瑩瑩的微光,腰系一根深藍絲帶。發髻光潔,笑容潇灑,氣度從容,美玉般的臉上,一雙清眸,如中秋之良月,又似夏夜之明星,閃閃發亮,相貌舉止俊朗神氣,令人油然而生親近之意。
昭陽愣了一下,心想:這世上,居然還會有另一個跟趙長安一樣出衆的人!回過神來,不禁大怒道:“強盜!反了你了!光天化日下,敢劫本宮的車駕?”
青年微笑,拱手道:“在下四海會寧致遠,因怕弟兄們不擅駕車,驚了王駕,故親來侍奉。現冒昧請殿下移駕到此一敘,有何冒犯之處,還望請殿下見諒。”
昭陽不答話,爬起身來,游目四顧,見車停在兩座山梁之間,山腳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河水輕快地喧嘩着繞過車旁;岸邊東一堆、西一簇地零落着叢叢雜樹,雖是在這苦寒之地,又複人秋,但觸目處卻依然芳草過膝、綠意盎然,好一片明朗清新的秀色。
車周圍三三兩兩地,圍着十一二個人。這些人的衣着打扮、年紀相貌雖各不相同,卻俱氣宇軒昂,從容不迫。只掃一眼,昭陽已明白:這幫人無一平庸之輩!其中尤以寧致遠最為出衆,是這一幫人的頭頭!
寧致遠跟衆兄弟打過招呼,回首注視昭陽道:“殿下,颠簸了這麽長的一段路,不想下來歇歇腳,喝盞茶嗎?”
昭陽這才看見,遠處山路的盡頭,有幾間茅舍、一個草亭淩河而立。一眼望過去,說不出的清幽舒适、安閑寧靜。她斜眼瞥了瞥寧致遠,這幫強賊對自己好像并無惡意,但卻又為何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劫來這裏?她回顧身旁采蘋等三人,皆面色發白,渾身發抖,而對方卻人人氣定神閑,好整以暇,相形之下,己方已經明顯落了下風。
這時,見對方有的人眼中已流露出了譏诮輕蔑之意,這激起昭陽的争強好勝之心。況對方不但人數三倍于己,且看那架勢,武功也都不弱。自己不會武功,采蘋三人也都是三腳貓的功夫,自己就算想賴在車裏,又能挨得了幾時?于是她霍地起身,昂然道:“歇歇腳就歇歇腳,喝盞茶就喝盞茶,你們既誠意相邀,本宮又何必推辭?”言畢一縱身,跳下車來。
她一展動身形,車下衆人表面上雖仍懶懶散散,若無其事,實則心中均已高度戒備。有幾名沉不住氣的,連兵刃都握在手中了。
但見她這一躍,身形雖然輕靈,卻無絲毫的內功根基,落地時地面不平,被一塊碎石硌了腳,身子一歪,“撲通”一下,居然摔趴在了地上!
衆人當即兩眼發直,不知這位武功天下第一的宸王殿下,是在鬧哪一門子的玄虛?
昭陽狼狽至極,急欲趕快爬起身來,但腳踝扭傷了,劇痛鑽心,用力撐了幾下,卻是枉然。她惱羞成怒,不禁大發嬌嗔:“瞪着眼看什麽看?還不趕快扶本宮起來?”
這一聲清脆明麗,如莺啼笛奏,露了女兒家的本來面目,卻不似剛才粗着嗓子說話一般。一幹四海會中人聽了,更是驚奇:怎麽?原來趙長安是個女的?寧致遠距她最近,猶豫了一下,便欲上前。不料方一舉步,昭陽便挨馬蜂蜇了似的尖叫:“什麽臭男人,不準碰本宮!”原來她是在喝斥正在發愣的采蘋、采綠、采藍來攙她。
采蘋、采藍慌忙下車,一左一右扶起她,采綠則撿起摔飛出去的那柄檀香描花灑金山水折扇,于是四女走向草亭。寧致遠和衆兄弟仍在發愣,只閃身,任由她們過去。
昭陽每走一步,額上便冒一層虛汗,只走出十幾步,終于耐不住劇痛和羞憤,眼淚奪眶而出。寧致遠看了,老大不忍,于是疾步上前,硬着頭皮搭讪:“咳咳……這位……姑娘,這路不好走,讓在下扶你去草亭中先歇一歇,好嗎?”
昭陽黑了臉,就要拒絕,無奈采蘋、采藍亦是一頭熱汗。她倆既要攙扶昭陽,還要顧及腳下那些坑坑窪窪的路坑,走得亦極是艱難。這時二女的四只妙目中不由得都流露出乞盼昭陽恩準的意思了。
昭陽只得把頭扭到一邊,任由寧致遠攙住自己。寧致遠腳尖一點,昭陽只覺二人便都輕飄飄地飛起來了,朝陽撫照,晨風吹拂,一縷清冽的草木氣息撲面而來,臉上柔柔的,癢癢的,舒服極了。她心中忽然起了一個很奇怪的念頭:就這樣!就這樣跟他一直飛下去,不要停!但念頭還未轉完,二人已到了草亭之中。
寧致遠扶她坐在椅中,遞過一盞新沏的三迤青眉茶:“這位姑娘,今天是在下和兄弟們失禮了,可姑娘怎麽也自稱趙長安?并乘坐宸王宮的車駕?宸王世子殿下,是姑娘您的什麽人?”
昭陽的足踝仍一陣陣地脹痛不已。此時的她心火極旺,一開口,便劈頭蓋臉地罵将過去:“本宮本就姓趙,名字就愛叫長安,關你們這些土匪何事?宸王宮的車有什麽了不起?本公主要坐,是他趙長安的榮耀,這又跟你們這幫強盜有何相幹?趙長安是本宮的一個奴才跟班,只配替本宮提鞋牽馬。本宮高興時,賞他個好臉色,要是惹惱了本宮,那還不是任由本宮愛打便打,愛罵便罵,他幾時敢回過一句嘴來?……”
寧致遠坐在對面的一張椅上,靜靜地聽着,等她罵完了,才問:“姑娘是公主?恕在下孤陋寡聞,卻不知,怎麽在王宮裏,也會有一位公主?”
“呸!”昭陽公主臉漲得通紅,“本宮是先帝的第十七女,封號昭陽,趙長安是本宮的晚輩。你們這些草寇,懂不懂我大宋皇室的規制禮儀?”
挨了這一大通排揎,寧致遠和衆兄弟大眼瞪小眼,盡皆苦笑。馬骅已甩脫林興趕到這裏,正碰上昭陽大發公主脾氣,聽得亦是頭大如鬥。寧致遠輕咳兩聲:“哦,這樣說來,趙長安倒要尊殿下您一聲姑姑了?”
昭陽公主恚怒愈甚:“什麽?你這個從不念書的山賊,你在胡扯些什麽?他敢叫本宮姑姑?本宮有那麽老嗎?”
寧致遠只覺這天底下不講理的人多得很,自己今天運氣太差,竟撞上了其中最最難纏的一位。不能再跟這位公主殿下纏夾不清地糾扯那些輩分稱呼的事情了。于是他岔開話題:“今天這事都怪在下,其實,在下的本心,不是要跟公主殿下和宸王世子殿下為難……”
“那你把本宮劫到這來做什麽?”
“喔,在下是想跟宸王世子殿下打聽一個人,卻錯把公主殿下認作了宸王世子殿下,對不住了,在下現在先給殿下賠禮。”不愠不火地說到這兒,他起身,躬身抱拳,向對方作了一揖。
對方認錯道歉,話又句句都說在理上,昭陽公主怒氣便消了大半,但拉着的臉,一時三刻還放不下來,只得悻悻地說:“罷了,罷了,不知者不為過,今天這事就這樣吧。你們要打聽的那個人是誰?本宮跟趙長安處得還算可以,興許……正好清楚你們要找的人。”
寧致遠道:“要這樣,那是再好不過了。在下和兄弟們要找的人,是宸王世子殿下的一個貼身侍衛,名叫尹延年!”
一聽他們要找的人居然也是尹延年,昭陽公主大為驚奇:“什麽?尹延年?你們也在找他?”
寧致遠目光閃動:“聽公主殿下的意思,是識得此人的了?莫非,還有別的人也在找他?”昭陽公主抿緊了嘴唇,仰靠在椅背上,眼珠子來回轉動,沉吟不答。見亭內亭外一衆人都看着自己,心念急轉,忽大聲呻吟。
寧致遠一怔:“公主殿下,怎麽啦?”昭陽公主絲絲吸氣,蹙眉咧嘴:“啊喲,腳……本宮的腳,怎麽一下子痛得這麽厲害?”
寧致遠目光一閃,已看到了她的心底,微微一笑道:“殿下,可否讓在下為殿下瞧一瞧?正好,在下對跌打扭傷一類的小毛病,也還能治上一治。”
“什麽?你……你這個強賊,竟想看本宮的腳?”昭陽公主的眼又瞪圓了。她呼痛的本意,只是要繞開尹延年,不意這個姓寧的小子,居然要看她的腳!她羞憤不已,又想罵人,但随即轉念:自己現落在這幫強梁手裏,林興又不知在哪兒,自己現下站都站不了,要是不讓這個“肮髒狡猾、無賴讨厭、可惡兼可恨的小土匪頭兒”為自己治好傷腳,那自己卻如何尋機逃走?這樣轉着念頭,遂咬牙道:“好吧,看在你這個人還算實誠的分上,就賞你個面子,讓你瞧一瞧。”
不等寧致遠吩咐,四海會諸人即刻轉身,走到遠處候着。采蘋蹲身,為她脫下金絲縷玉履,再褪下織金絲襪,露出她雪白小巧、光滑柔嫩的左足。寧致遠蹲身一看,腳內側腫起了荔枝大的一塊,傷得确實不輕。
昭陽公主自采蘋脫鞋,便将臉扭向了亭外河水一側,此時羞得脖子根都紅了。
寧致遠目不斜視,握住足踝,輕輕一按,已然有數,道:“殿下,這傷雖重,還好沒傷到筋骨。在下先為殿下按壓一下,再敷上藥膏,三天後,殿下就能站立了。只是在按壓時會有點兒疼,請殿下忍一忍,一會兒就好。”昭陽公主不做聲。寧致遠遂将足踝握在左手掌心,右手握住傷足足趾,人手只覺滑潤溫軟,柔若無骨,足踝處一個雪白的小窩,他人眼不禁心神一蕩,忙凝氣靜息,雙手往右輕輕一掰。昭陽公主只覺這一掰,好像要把自己的左足整個折斷,痛呼:“啊喲!太疼了,輕點!”
寧致遠充耳不聞,只管雙手又往裏一窩,昭陽公主嘶聲大叫,一把抓住他左肩。寧致遠動作迅疾,将傷足拉伸按壓,只聽見亭內的尖叫呼痛聲,殺豬般不絕于耳。樹後的群雄俱直皺眉:這個公主也太嬌氣了,怎麽連這一點兒小小的苦楚都吃不得?
忽然,尖叫聲消失了。原來寧致遠已松手,食指連點,封住了傷足的湧泉、足三裏等穴。昭陽公主疼痛立減,不覺長籲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熱汗。而采蘋看見寧致遠額上也布滿了細汗。
寧致遠道:“敷藥後還不能站立行走,以免牽動傷處,舊痛複發。”昭陽公主嗓子眼兒裏“嗯”了一聲,卻聽寧致遠又道:“殿下……殿下能不能松開在下的肩膀?”昭陽公主這才察覺,自己仍死死地掐着他的左肩,不覺紅暈滿臉,急忙松手。
會中弟子把藥膏、白布條交與采蘋遞來,寧致遠将藥膏仔細敷在紅腫處,又用布條包紮妥當,再将剩下的藥膏、布條遞給三名宮女:“只要照剛才的樣子做,明、後天再換一次藥,七天後就沒事了。”
采蘋蹲身施禮:“謝謝公子為公主殿下治傷。”
寧致遠答道:“姑娘太客氣了,不過小事一樁。”然後把臉轉向昭陽公主,“現在殿下可以告訴在下尹延年的下落了嗎?”
昭陽公主惬意地靠着柱子,美目流盼:“現在的人,可真是奇了怪了。這個姓尹的……莫非……他身上有什麽好寶貝?女人要找他,男人居然也要找他?”
見她東拉西扯,群雄俱是火起。若這人是趙長安,或是個會武功的,甚或是個男人,幾十只老拳只怕早就招呼上去了,可偏偏對方既不是趙長安,也不會武功,而最最叫人光火的,她居然是個粉嘟嘟、嫩生生的小姑娘!空有一身高強的武藝,但面對這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