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

紅日西斜時,到了一個大鎮,停車一問,此鎮名懷遠,是去西夏的必經之路。自此往興慶,尚有兩日的路程。趙長安将車趕到一家客棧門口,夥計迎出,将馬牽去後院馬廄。

二人入內,只見店內人頭攢動,生意倒頗興隆。到櫃上一問,正算賬的掌櫃沒好氣地道:“沒上房了,只剩一間客房。”

趙長安蹰躇,想換家客棧。掌櫃頭雖未擡,卻已看到了他的心裏,不耐地道:“鎮上就我一家客棧,你倒是住不住?不住快些讓開,少矗在這兒妨礙我生意。”

趙長安沒奈何,只得要了這間房。掌櫃這才擡頭,斜瞄了一眼。只一眼就瞅見了後面的子青,他冷眼打量了一下她的衣着,見衣襟上用金線繡着一個小小的“金”字,他目光一閃,道:“小三子,快來,領兩位客人到西六號房去。”

進房,趙長安沉吟片刻,囑咐子青,一會兒若有人來找,她不可出聲,他要出去了,她就待在房內,千萬不要離開。話音剛落,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個夥計,說掌櫃的請趙長安過去,有事讨教。

趙長安一邊答應,一邊對夥計說道:“麻煩這位小哥,為我兄弟送一葷一素兩個不辣的菜、一碗湯、一碗飯上來,趕了一天的路,早餓了。”子青想問,公子不吃飯了嗎?可她謹記趙長安的叮囑,遂緘口不言。

趙長安随夥計款步下樓,直入後院,上了一道長長的樓梯,轉過兩條走廊,便到了一座面向後山的敞軒中。只見掌櫃的正坐對無垠的漫漫黃沙出神,聽人進來,也不回頭,一揮手,夥計悄然退下。

趙長安徐步上前,作揖為禮,自道姓沈,不知掌櫃的召他前來,有何指教。掌櫃側臉,盯着他,左手舉起,亮出掌中一塊鐵牌:“天上地下,唯我金龍!你在會中,五行為幾?”

趙長安亦亮出一塊一樣的鐵牌,應聲而答:“天上地下,唯我金龍,我是水貳,你又是五行第幾?”掌櫃一愣:水貳?這麻子在會中的座次竟比自己還高!這才起身,深深一揖道:“原來是水堂的沈公子!屬下是火堂的老九,給沈公子請安。”

趙長安淡然以應:“噢,你是火玖?那對外人又怎麽稱呼?”

那掌櫃恭敬地道:“外人都叫屬下唐哥。”

趙長安在一張椅中坐下,唐哥趨身過來,目光閃爍:“屬下記得,上面交待,沈公子你們今天一早就該到的,屬下本來已為你們備好了上房,可……”

趙長安輕描淡寫地道:“哦!我們昨夜就出來了,可半道上迷了路,把時辰全耽擱了。”

“呃……另外,這次去興慶,上頭說的好像是三個人?”

“本來錢三也要來的,可臨走前主人又有別的事交給他辦。怎麽,你對我們……嗯?”趙長安不耐煩了,“小心是應該的,可你是不是也太那個了?”

唐哥連忙低頭,口稱不敢,但神色中,對趙長安仍深具戒心。趙長安心思:得想個什麽法子打消他的疑心,方好從他口中套出少年等人此次西夏之行的目的及金龍會的內幕。

他游目四顧,見這敞軒一面臨山,三面粉壁,正中牆壁上,懸着兩幅人物山水畫,竟是南唐的珍品。見他凝目那兩幅畫,唐哥問:“沈公子也喜歡這些小玩意嗎?”趙長安瞟了他一眼,發覺他言不由心,遂笑道:“小玩意兒?這麽珍貴的南唐字畫,在唐哥口中,竟只是‘小玩意兒’嗎?”

“哦?莫非……沈公子識得這兩幅畫?”

“這左首的一幅名《阆苑女仙圖》,是南唐時吳越人阮郜所作。此圖‘有瑤池阆苑風景之趣,而霓旌羽蓋,飄飄淩雲,萼綠雙成’。此畫的人物衣紋,勾描細密流利,略帶轉折,面相趨于細秀,山石空勾,兼染青綠,仍屬青綠勾研一體,而這畫上的樹法多蟹爪,已呈我大宋初年李成畫風之端倪。”唐哥聽他對此畫如數家珍,眼睛立時亮了:“原來沈公子懂畫?”

趙長安微微一笑,指了指另一幅畫道:“這一幅更是了得,名《勘書圖》,是南唐翰林侍诏王齊翰的名作。王齊翰擅畫人物、山水,尤長于道、釋人物,畫風獨具。我朝劉道醇的《聖朝名畫評》說他的畫是‘不曹不吳,自成一家,其形勢超逸,近世無有’。此卷亦名《挑耳圖》,無款,前有我朝先帝徽宗題簽,人物衣紋圓勁中略帶頓挫,設色細潤清麗,畫中屏風上的山水幾乎不用勾皴,既不同于唐之青綠山水,也有別于五代帶皴的水墨山水,确是‘自成一家,近世所無!’”

唐哥笑逐顏開:“啊呀,兄弟,原來你竟是鑒評古畫的高人哪!”他喜得抓耳撓腮,“正好,哥哥我這兒還有一幅畫,得了有些年頭了,也曾找好多高人看過,可沒一個說得清真僞的,今天要借重兄弟你的法眼,為哥哥我鑒一鑒此畫。”此時他對趙長安已佩服得五體投地,不覺間,連稱呼都改過了。

兩人挽手進到裏間,唐哥斟了一盞茶奉與趙長安,然後打開多寶櫥,小心翼翼地擡出一只四角包金的楠木箱,将其擱在大方桌上,啓蓋捧出一卷軸,放在桌上,慢慢攤開。才看到卷軸展開的一分,趙長安便驚喜贊嘆了:“這是《韓熙載夜宴圖》!”

随着畫卷的徐徐展開,一幅長卷呈現在二人眼前。趙長安後退兩步,專注鑒賞,然後上前,凝神細觀,邊看邊解說:“此畫乃南唐後主時的畫院待诏顧闳中所作。顧闳中擅作人物,與周文矩齊名,後主曾命顧、周潛窺韓熙載夜宴情形,歸後依據記憶,分別作《夜宴圖》,至後代,周本遺失,今僅存顧本。此圖,即是顧本。”

唐哥連聲催促他快看看此畫的真僞。他俯身,凝目細視道:“這畫無款引,引首有篆書題‘夜宴圖’三字。此圖描繪了南唐大臣韓熙載縱情聲色的夜宴生活,分‘聽樂、觀舞、休憩、清吹、送客’五景,畫中的衣冠服飾、室內陳設和各種器樂均吻合南唐之形制。嗯,看起來倒确似顧闳中的真跡。”

唐哥不懂了:“确似?依兄弟的意思,這畫不是顧闳中的真跡?”

趙長安點頭道:“此畫的形神刻劃及用筆設色都十分高妙,可惜……唐哥,你來看……”他一指畫上的那些人物,“此圖上衆人面相的描染細膩精致,那時的人還達不到這樣的水平。故小弟判定,此圖是我朝近人的摹本,不過,能臨摹到此等地步,也極其難得了。此畫仍是一幅不可多得的珍品!”

唐哥緊握住他的雙手不放,連道與他相見恨晚。趙長安笑稱為時不晚,只可惜他上命在身,須趕着去辦,不能跟唐哥盡夕長談,等差使完成後,他定會及早趕回,與唐哥好好地聚上一聚,不聊他個三五月的,絕不罷休。

聽他如此誠摯,唐哥的兩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卻見趙長安忽蹙眉道:“唉,只是……去西夏還有兩天的路程,興慶小弟我人地兩生,到時,現找人,現辦差,肯定耽擱時日,就是想快些回來,也快不了。”唐哥略一思索,慨然允諾,派一個得力下人陪他前往西夏辦差。趙長安趁機進一步探問,前些天,是不是有一位着白袍、簪金冠的美少年也途經懷遠,去了興慶。

唐哥奇道:“咦?萬聖法師喜歡白袍金冠的美少年,這事,兄弟你沒聽說過?”

趙長安心念電轉,順口說道:“嗯……多多少少的,倒也曾聽說了些,可……我們做下人的,主人不說,又怎敢貿貿然地去問,那不是自己作死嗎?”他這話,唐哥深以為然。

他又小心探問唐哥,是否有這麽個美少年,已去了西夏?“那當然,他早到法師跟前了。怎麽?主人有事找他?這有何難,這次你們不也是要去見法師嗎?到了興慶法師處,自然就能見到你們要找的人了。”

趙長安又驚又喜,沒想到無意中已探明了昭陽公主的下落,今晚的這個收獲可真是不小。嗯,自己對個中的情形不甚明了,可不能再問了,若一個不慎,說走了嘴,那可就要捅婁子了。當下他又足尺加三地奉承了唐哥一番,并承諾這趟差事若辦得漂亮,上面有了封賞,絕不會忘了唐哥的一份。

見他如此識相,唐哥越發高興,叫了滿滿一桌酒菜,兩人談畫論文,逸興橫飛,直待酒足飯飽,夜色墨黑,趙長安方作揖辭出。回到客房,子青迎上前來,低聲招呼,話沒說幾句,已雙頰暈紅。

趙長安眼一掃,不禁一怔:桌上兩菜一湯、一飯,整整齊齊地放着,一點兒都沒動。不禁奇道:“你還沒吃飯?”

“世……公子沒吃,奴婢……我怎麽能吃?我等公子回來一起吃。”

“嗨!”趙長安心疼了,“等我做什麽?我早吃過了。”一摸碗沿,是冷的!開門喚來夥計,問店裏還有沒有什麽可吃的。夥計都已被唐哥吩咐過了,要好好款待這位沈公子:“這會子竈上煨的有上好的雞湯,還有包子,要不要來一點兒?”

“成!來一碗湯,三個包子,要快!”

須臾,湯、包子送來,子青一邊吃,趙長安一邊要言不煩地将剛才與唐哥交往的情形均告訴了她。

子青喜出望外,正要細問究竟,卻見他微蹙了眉,從懷中掏出那封信,掂着凝思,自言自語道:“不清楚這……裏面都寫了些什麽?”子青提議拆開來瞧瞧,趙長安沉吟道:“拆倒是好拆,可拆過之後,怎麽複原呢?”子青抿嘴一笑:“公子,奴……我有法子。保準您既能看信,又能把它完好如初地交到那個萬聖法師手裏。”

“哦?”趙長安探詢地看着她。她起身,走到盆架邊,犒巾浸濕,擰至半幹,然後将面巾貼在信的封口處。待見紙已被水洇透,便用長長的小指指甲剔開封口一角,然後極小心地将封口一點兒一點兒揭開,待全打開後,取出字箋,然後把封口處的糨糊拭淨,再把濡濕的信封貼在火爐上坐着的那個銅铫子上,不過片刻工夫,信封封口已然幹透。

趙長安接過信封一看,誇獎道:“真不賴,跟沒用過的一樣!看來,這次太子殿下挑你跟我來,還真是挑對人了。”得他褒獎,子青又是得意,又是開心,一雙美目閃閃發亮。他不禁想:嗯,又是個絕色的佳人!不過,此時他的心思卻是在字箋上。他将字箋打開,見上面只寫着七行字:萬聖法師容禀:

法師閱信之時,趙長安已至貴處。餘素知法師欲得此人之心,亦非複一日,今餘既已将之拱手奉上,完結法師平生之所願,則餘前所奉懇之事,乞速為辦妥為荷。信中不盡之意,可詳問來使,該使自會代餘盡心竭力,侍奉法師。

知名不具

看罷,趙長安心思:看來太子殿下還真說對了,這個什麽萬聖法師,居然也對我有興趣!昭陽扮作我的模樣,卻被金龍會誤劫了,送給了他,唉,這可真是……他又百思不得其解:萬聖法師是什麽人?怎麽他的平生所願就是要得到自己?一個和尚,要自己有什麽用?難不成把自己也剃度了做小和尚?不過,此時倒也不須多想,待到興慶,見到那個萬聖法師後,這些疑問自會迎刃而解。不禁自語道:“卻不知……”

子青見他說了半句,便沒了下文,不禁出聲相詢。“卻不知萬聖法師可認得這人筆跡?”他一抖信箋,“要不識,我倒有個計較,想重寫封信給萬聖法師,到時候再編一套說辭,好将公主殿下兵不血刃地帶回中原。”說完又連連搖頭,“不成,不成!從信中的語氣看,萬聖法師跟這人相識已有一段時日,他們之間書來函往,對彼此的筆跡已十分熟稔,這個法子行不通。”

子青抿嘴笑了:“怎麽行不通?奴婢正好會摹仿各種字體,通常情形下,倒也能照着描個八九不離十。”

他一怔,注視子青。見他半信半疑,子青解釋:“家嚴是私塾先生,自奴婢幼時就教奴婢讀書寫字,拿了好多名家法帖讓奴婢照臨,天長日久,奴婢倒是無論什麽人的字體都能照着描上一描。”

趙長安抖摟精神,讓她略等一下,自己開門下樓,片刻就已回來,手中拿着全套的筆墨紙硯。他掩上門,研了濃濃的一硯墨,一指那張攤開在桌上的字箋,讓子青寫幾個字給他瞧瞧。

子青拿起字箋,凝目細視:“這人學的是二王體,字倒也寫得筆正鋒中、合乎法度,可筆畫粗細失調,粗者臃腫,細者纖弱,終非善書之作。且這個‘師’字,起止使轉,拖泥帶水,最後一筆抽鋒更是寫得筆連意斷,顯然運筆之人神浮氣躁,量小心窄,胸中定有陰暗不可告人之事,才會有這等運筆之作。”

趙長安聽呆了:“啊呀!原來子青姑娘竟是書中的大家,我以前可真正小觑你了。”

被他一贊再贊,子青不禁面罩紅霞:“這不過是奴婢的一孔之見,公子莫再謬贊奴婢了。”說完拈起狼毫,蘸了濃墨,随意渾灑,竟是一眼都不再看那張字箋,片刻間就又寫了一張出來。

才擱筆,趙長安就迫不及待地将她寫的字箋拿起,又拿了原稿,兩相對照,看看左,又看看右,目瞪口呆,半晌方喃喃道:“天!若非這一張墨跡未幹,我可真分辨不出,哪一張是原稿,哪一張是摹寫的!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好,這下就好辦了,子青姑娘,我要借重你的如椽大筆,為我重寫一張書簡。”

卻見她微笑搖首:“世子殿下,不成的!”

趙長安奇而詢之。她指了指那張字箋,道:“這紙……卻不是那紙!公子請看這紙!”

趙長安凝目那張字箋,不禁在心中喝了聲彩。只見這紙瑩白輕薄,滑如春冰,紋理細密,竟像絲綢。子青請他再摸一摸。他方才倒也曾摸過了,但并未留意紙的質地,此時再一摸,不由得就點頭了:“嗯,此紙當得四個字:光、輕、滑、白,比金栗山藏經紙好太多了。”

子青笑了,将字箋一角捏作一團,然後松開,再将被皺折的一角用手捋了捋,又抹了幾下,紙角立刻恢複原狀。

“好!”趙長安皺眉笑了,“我懂你的意思了,這是澄心堂紙!”

“此紙乃南唐後主李煜禦用,從不外傳,在當時就已珍貴難覓,到如今,世人更是只聞其名,未見其實。公子既要造假信,光字像還不成,紙也必須一樣是澄心堂的紙。”說到這兒,子青嘆了一聲,“可在這種荒野小鎮,怎麽會有澄心堂紙?”

趙長安微一蹙眉,随即展顏,請子青再等他一會兒,然後二次開門下樓,待回房時,手中已拿着一張澄心堂紙。這回輪到子青驚喜了,連連問他從哪兒找來的,他得意洋洋地賣了個關子,沒說。

子青一笑,也不再追問,将這張澄心堂紙鋪放桌上,拈毫蘸墨,側頭問他這封書簡怎麽寫。他端一盞茶,凝神想了一會兒,道:“嗯……就這樣寫。”繞着桌子,一邊踱步,一邊啜飲茶水,言簡意赅地口述了一封信,痛責下人辦事不力,錯将一女送至法師處,現想懇請法師将此女交他帶回中原,對法師的盛情不勝感激雲雲。

他說一句,子青寫一句,待他說完,子青也寫完了。他踱過去一看,字跡與原作毫無二致,任誰也看不出這是一封假信。

待墨跡幹透,子青折好書簡,放入信封中,再将口封好,遞給他。他将信放入懷裏,看看窗外,早已月上中天,于是伸了個懶腰道:“呵……夜深了,我們也該歇息了。”

子青的心頓時突突亂跳,偷眼一瞥,見他打開行李,取出一襲大袖衫,不禁奇怪地想:快睡覺了,他還要換衣衫?卻見他走到窗前,将一張椅子拼到另一張靠椅前,坐下,雙腿擱在椅上,往後一靠,手一揚,覆上大袖衫,惬意地嘆了口氣:“子青姑娘也早些安歇了吧,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呢!”說完合上雙眼。

子青這才反應過來,他要在硬木椅中坐上一夜!她不覺暗愧自己方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臉上發熱,支吾道:“公子,這……怎麽可以?怎麽能睡?”

他聞着眼道:“怎麽不可以?怎麽不能睡?別再說了,我早乏了。”她情知再争也沒用,只得吹滅燭火,和衣上床。雖然困乏,但她心中卻有無數個念頭在此起彼伏,許久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睡不踏實,倏忽一個念頭過來,她當即驚醒,還涼嗖嗖地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側臉,卻見不知何時,趙長安已披衣伫立窗前,望着夜空中那一輪皎潔的明月發呆。她輕聲問道:“公子睡不着?在想事情嗎?”

他搖搖頭,悵惘以應:“只是……心裏有些難受罷了。子青姑娘也沒睡着?”看着他那落落寡歡的樣子,不知為何,子青的心也是一酸。她急欲擺脫這傷感的氣氛,忙道:“要不,公子,奴婢給您唱支曲子吧?不定聽了曲子,公子一開心,就能睡着了。”

趙長安被這孩子氣的話逗笑了,自己的愁苦,豈是這麽容易就消解的?但他不願拂了她的好意,遂點點頭,問她要唱支什麽曲子。子青倚在床頭,想了想道:“奴婢就唱支奴婢家鄉的《采蓮曲》吧!”說完,輕啓朱唇,曼聲歌道:“棹歌一曲過南塘,驚起葉底睡鴛鴦。青青蓮子送與哥,哥知奴家把誰盼?盼得花殘葉也落,盼得塵滿合歡床。盼得青絲做白發,盼得清淚滿南塘……”

歌聲婉轉幽怨,引人情思,趙長安癡了,呆望如水月華,喃喃道:“盼得青絲做白發,盼得清淚滿南塘……只是不知,荷影現在在做什麽?她有沒有像我想着她一樣地想着我?”

趙長安卻不知,此刻的金城內,月華如水,撩人愁思。晏荷影倚在床頭,也望着皎潔的明月,萬般愁悵。

“怎麽還沒睡?”突兀的聲音響起,她一驚,回首,見床邊不知何時,已影影綽綽地多了一個人,正含笑望着自己。晏荷影吃驚地道:“太子殿下,您……您怎麽來了?”

“因為,本宮跟姑娘你一樣,也想找點兒樂子呀!”趙長平一邊輕佻地調笑着,一邊腳步移動,向床前靠了過來。晏荷影又怕又怒,叱令他停步,不然她就要喊人了。“喊人?”趙長平失笑,顯然覺得她癡傻,“那些人都是本宮的奴才,你卻是要喊誰?”

情急中,晏荷影直言自己并不喜歡他。“哦?”趙長平眯了眼,反問道,“不喜歡?不喜歡,那今天早上,當着那麽多人的面,你怎麽那麽騷情地跟本宮發嗲?莫非……你的種種浪樣兒,都是做給另一個人看的?”晏荷影咬牙道:“你……滾出去!不然……”話未完,已被趙長平抱了個滿懷:“大美人兒,現在不喜歡不要緊……”将死命掙紮的她按倒,口喘粗氣地道,“等下開葷以後,你別死皮賴臉地纏着本宮‘還要’就行了……”

晏荷影側頭,熱烘烘的嘴巴按在了她的脖頸上,一股令人欲醉的香澤直撲趙長平的鼻孔,頓時,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他騰開一只手,去撕那薄薄的中衣。

忽然,雪亮的一道光在黑暗中閃過,這光如此清寒明澈,如夏夜劃過長空的一顆流星。

刀光!他大驚,本能地往後疾閃,饒是如此,左肩仍被割傷了。惶急中他不覺疼痛,只是覺得涼涼的,淡淡的,如一聲午夜不寐時無人聽得見的嘆息。

“撲通!”他栽翻地下。捂着傷口,他驚怒咆哮:“賤貨,敢行刺?作死啊你?”

晏荷影手持明亮如水、不沾一絲血漬的緣起小刀,清淚奪眶而出:“我……怎敢行刺太子殿下?可婚姻大事,豈可草率?太子殿下要是真心喜歡我,那就更應該尊重我才是,豈能……豈能深更半夜的,做這種事情?”

趙長平面肌抽搐,怒道:“你心裏面,根本就還在想着那個人!他有什麽好?莫非,你還在喜歡一個殺你爹的畜生?”她拼命搖頭,堅決否認他的話,咬牙切齒地賭咒發誓,要親手殺死趙長安。

趙長平瞟了瞟她,笑道:“你?殺他?你真的有那麽恨他?”她的回答毫不含糊,同時,她斜瞄已平靜下來的趙長平,平靜地表示,他若想她依從,也得等報仇雪恨以後,只有到那時,她才有心思考慮終身大事。

“原來……你這麽有志氣,以前……本宮倒沒瞧出來。成!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既要本宮等,本宮就等,誰叫你長得好呢?”趙長平咬牙笑了,“本宮倒要瞧瞧,以本宮的皇太子之尊,倒會趕不上一個小小的王世子?”

晏荷影不再說話,送走了趙長平,她緊緊地關上房門,無力地倚靠在門上,眼中的熱淚滾滾而下。

次日一早,趙長安、子青下樓吃過早飯,回房收拾行裝。才掩上門,他便低聲告訴她,有人在盯他們倆的梢!

“啊?”

趙長安慌不疊地搖手:“輕些,輕些,我的大小姐。”子青也察覺自己失态,于是也低聲問:“是誰?在哪兒?盯了多長時間了?”

趙長安搖頭:“這人我也沒見着。”見她一臉迷惑,笑道,“人雖沒瞧見,可……我感覺,是有這麽一雙眼睛,在盯着咱們倆!”見他言之鑿鑿,她不能不信,不禁發愁。

這時有人敲門,趙長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開門,是唐哥與一個男子。唐哥微笑拱手,說特領他的得力夥計——小竹竿來,命他陪趙長安去興慶,并領他們去見萬聖法師。

謝過之後,趙長安道正好還有一事,要請唐哥幫忙。唐哥根本不問他要讓自己辦的事是什麽,就一諾無辭,于是二人附耳低語一番。唐哥先是吃驚,接着凝重,但到最後,卻詭秘地笑了:“容易,小事一樁。”然後領着小竹竿下樓,讓趙長安他們再歇歇,等下再走。

子青很想問問趙長安,究竟他與唐哥方才都說了些什麽,但住店的客人此時均已陸續起身,人來人往的,她不好出聲。趙長安好整以暇地倒了兩盞茶,只與她閑坐對飲。

一盞茶堪堪喝完,小竹竿又來了,對趙長安丢個眼色。趙長安一笑,提了行李,對有些發愣的子青一招手,三人下樓出店,見已換了一乘馬車。

趙長安、子青上車,小竹竿執鞭跨轅,未與唐哥告別,三人便離了懷遠鎮。一路上,子青多次好奇難捺,終因小竹竿在旁,竟是整整一日都無法開口。只聽趙長安與小竹竿,你一言我一語的,聊山川戈壁、風土民情,甚是熱鬧。

晚間投宿住店,才掩上門,未等她開口,趙長安先就笑了:“今兒一早,我請唐哥找了位身材和你相仿的人,兩人扮成咱們的樣子,趕了我們的馬車,往相反的方向去了,為的是引開那個盯梢的人。”他幾句話便消解了她心中橫亘一日的疑團,她也失笑了,奇怪趙長安何以會知道她的心思。趙長安一笑不答,她又問:“公子,我還有樁事,也想問你。那天從玉桂山莊逃出來後,太子殿下令興總兵去圍剿,公子怎知蕭太後非但已經逃走了,而且還會燒了山莊?”

趙長安眨眨眼,笑道:“呃,是這事啊?那太後娘娘早精成個鬼了,她見咱們一走,料定立刻就會有大軍前去圍剿,是以肯定要逃。而她營建的這個山莊,規模既大,內中必存放了許多重要的物件和不欲外人得知的機密。倉促間不可能一一整理帶走,最好、最快、最省事的法子,莫如一火焚之。換作是我,也會依葫蘆畫瓢。是以我才勸谏太子殿下,無須再興師動衆地白忙一場。”

子青又問:“那她花了一個月工夫搜集來的那些我們大宋的軍機密要,也全都是假的?”

一直謙和的趙長安此時笑得有些忘形:“沒有,她到手的那些情報,全是真的!我之所以那樣子說,就是要讓她以為是假的,想來,那些她辛辛苦苦才弄來的布防圖和其他機密,定已全被她扔在那一把大火中給燒毀了。哈哈,她只以為我會通令我朝的邊關将領,預先布置假象誘她上當,其實何必那麽麻煩?我只幾句話,就讓她的一番心血全付諸東流。”

子青衷心佩服,但同時,又隐隐地不安:“公子,你……你怎麽這麽聰明?有時候,你這聰明,還真的讓人有些害怕!”

趙長安只道她指的是趙長平,想了想,點頭:“是呀!人皆生子望聰明,我為聰明誤一生。有時傻傻癡癡的,反要好得多。看來,以後我該傻的時候,還是要傻一些的才好。”

次日,三人趕了個絕早,一路馳去,近薄暮時分,便抵達了西夏的國都——興慶。進城投店,小竹竿惦着盡快交托了差事,才好回去,當下自去聯絡。

才半盞茶的工夫,他已領着四名侍衛回來了,說道:四個侍衛會護送二人去見法師,待差事辦妥,他再護送趙長安回懷遠。于是,趙長安、子青随四侍衛出門,客店門口,已有一輛極華貴寬敞的大車候着。二人上車,車夫揚鞭催馬,四侍衛在車的兩側随護。趙長安一辨,方向是城外。心想:萬聖法師難道不在城裏駐錫?

須臾,車子出城北門,折而往東,他不禁開口詢問去向。一個侍衛頭都不回地道:“天都山!”

他皺眉了:天都山距興慶四十餘裏,看來,今夜就算能順利救出昭陽,也回不了城了,自己卻要路過野寺逢僧話,又得浮生一夜閑。唉,若真能消消停停地“閑”上一夜,自是最好,否則……他搖了搖頭,不願為莫須有的以後擾亂了心境。

一路無話,約走了半個多時辰,車外侍衛通禀到了,随即車子停下。他掀開車帷,只一望,便是一愕。

只見蒼茫的暮色中,是一大片連綿不斷的宮牆、殿宇、樓閣和軒榭。這些恢宏壯麗的殿宇堂閣,被一帶逶迤的紅牆與外界隔開。向北,綿延至莽莽蒼蒼的天都山起伏的峰巒之中,向東,則一眼望不到盡頭。

車前五十步外,是一道巍峨的宮門,單檐歇山式門樓,面闊五間,進深兩間,下承漢白玉石須彌座,裝飾秀美華貴,額、枋、鬥拱、檐緣均由琉璃構件拼裝而成,門上匾額書“歡樂宮”三個镏金大字。

趙長安只一怔,旋又回複了常态。其時西夏全國信崇佛教,上自皇帝、太後,下至平民百姓,都是虔誠信徒。整個西夏境內佛剎林立、僧人衆多,以致有人發出了“雲鎖空山夏寺多”的感慨。他想,便是在我朝,皇上也常宣召大德高僧人宮宣講佛法。有時經年累月的都有僧徒出入宮中,這西夏國帝、後據傳亦虔心敬佛,萬聖法師被請入宮中,住在皇家禁苑之內,一點兒都不稀奇。

二人下車,由四名太監引導着進入宮門,四名侍衛卻不得進入。六人穿檻過戶,繞軒越閣,也不知進了多少重宮門,過了多少個宮院。趙長安暗嘆:西夏國小民窮,自己自離中土以來,常見路旁有餓斃的野殍,便是興慶城中、京畿的通衢大道上,亦有倒卧街頭尚未收埋的丐屍橫陳鬧市。而此時,自己眼前,卻是恢宏氣派的大殿,一座連着一座,豪華壯麗的房宇,一排接着一排。

西夏當今國主——寧令諒柞只有兩歲,真正執政掌權的,外為其舅,國相沒藏訛龐,內則是其母,太後沒藏氏。看來,這複姓沒藏的兄妹二人,都不是能振興國運、與民生息的賢後明相!

這樣想着,二人已進到了一間偏殿中。上茶後,四個太監退下,自人內禀報,另換了四名宮女伺候。趙長安心想:萬聖法師好大的派頭,竟可使喚宮女,看來,倒是頗得沒藏太後青睐的。

二人枯坐殿中,等了又等,竟等了一個更次,連茶水都喝丢了顏色,才總算聽見腳步聲響。擡頭,見衆宮女簇擁着一個面黃皮皺、五十餘歲的幹癟婦人進來。婦人冷瞟二人一眼,立時一臉的晦氣,問道:“你們兩個……打南來的?”

趙長安早迎上去施禮:“是!敢問尊夫人,奴才該如何稱呼?”婦人一翻白眼:“宮裏人都喚老身衛慕嬷嬷。”

趙長安垂首斂手,躬身請安,然後足尺加三地奉承了她一番,緊接着取出一只通體碧綠的玉環,說道:“這是奴才主人令奴才帶來,轉呈嬷嬷的一點兒心意。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嬷嬷不要嫌棄,賞奴才的主人一點兒薄面收下。”

只聽他的奉承,衛慕嬷嬷已是說不出的受用舒服,及待再見了這只價值不菲的玉環,一雙魚泡眼都快從眼眶中掉出來了。她頻頻點頭,一掃剛才的冷漠,笑逐顏開,将玉環套上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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