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大殿寬敞明亮,溫暖如春,而偏殿卻幽暗陰森,空曠凄涼。殿角一支素燭搖曳着清冷的光焰,最顯眼的是幾口巨缸,擱在青石鋪就的地上,撲面一股嗆鼻的強酸味,令聞者窒息。但趙長安仿佛沒有看到巨缸,也沒聞到氣味,因為,他只看見了一個人。
他注視着這個人,慢慢走過去,步履安詳而鎮定。那人盤膝坐在蒲團上,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站定。趙長安問道:“萬悲狂人,肖一恸肖大先生?”将一恸劍遞過去,“一劍在手,天下一恸!”
肖一恸接過劍,開口道:“老夫等了一十六年,終于等來了世子殿下。”
趙長安皺眉:“一十六年?難道十六年前,肖大先生忽然銷聲匿跡,為的就是今天?”
“不錯!”
趙長安疑惑了:“可……十六年前,我不過是一蒙童……”
“老夫等的,不是某個人,而是……”肖一恸仰首,望了望窗外那一彎蕭瑟的殘月,“天下無雙的劍法!十六年前,當鏡逸散人的額頭被一恸劍洞穿後,老夫就明白,從今以後,值得老夫出手的人,已經沒有了。”
趙長安說道:“不是還有淨一法師和游凡鳳嗎?”
肖一恸神色黯淡地道:“淨一不用劍,游凡鳳找不着,那種沒有對手的孤獨和寂寞,真能叫老夫發狂。一十六年的孤獨,一十六年的寂寞,老夫已等得太久,已經快要等不下去了,幸虧你來了。”在這瞬間,肖一恸黯淡的瞳仁忽然又恢複了光彩。
趙長安散淡地笑了:“大先生怕是等錯人了,我那三腳貓劍法,怎敢妄稱‘無上’?世上從來沒有天下無敵的人,也沒有天下無敵的劍法!”
肖一恸點頭道:“老夫也是這樣。可笑那些小崽子們,個個都貪生怕死。實際上,他們要一擁而上的話,老夫興許能殺掉十多人,但剩下的人卻仍能把老夫大卸八塊。可他們都怕,都不想成為那喪命的十多人,結果,老夫一人就鎮住了他們一百多號人。事實上,世子殿下你不該放他們走的。”見趙長安不解,他又冷笑道,“老夫只是想說,這些人在這兒,為了保命,已全然沒了骨氣、人性和自尊,這時的他們,已不再是人,而是一頭獸,一頭為了私利不擇手段的人獸!你一下子把一百多頭人獸放走,以後,中原武林恐怕要多生事端了。老夫知道你不相信老夫的話,因為,你的心好得過分了,在你看來,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好的,即便他們做了壞事、惡事、醜事,也盡有可以寬恕的理由,可……殿下的這種婦人之仁,終有一天,會贻害自身……”
趙長安呆了,肖一恸竟如此了解自己!肖一恸仿佛看到了他心底:“打從六年前五老教一役後,老夫就把殿下視為平生的勁敵!為了百戰百勝,只有知己知彼,故對你的所有情形,老夫早已了解透徹了。”
趙長安吐了口氣:“據我所知,死于你劍下的人,不超過十個,但這十人,不是人人該死!”
肖一恸不屑地道:“老夫出手,只看他們的劍法是否高妙,至于他們該不該死,跟老夫無關。”趙長安卻搖頭道:“可我不同,我出手之前,要看對方是否該死,還要看對方和我的實力是否相當,二者如若缺一,我就不出手!”
肖一恸一怔:“你的意思是?”
趙長安坦然道:“我的意思是,今夜,我不會出手。只因我沒有出手的理由,大先生的劍法十六年前就獨步武林,如今又經十六年的浸淫修練,定然更加出神入化,我不想成為您劍下的第十一個亡魂!”
肖一恸驚詫極了:“還沒動手,你就認輸?”趙長安坦然以應:“是!我輸了,我不是您的對手!”
肖一恸怔住,審視他良久,倏然擡首狂笑道:“原來,那些傳說都是真的!老夫曾聽說,三年前,你迎戰蔣名僧時,也是先棄劍認輸,後又斬殺了他,當時老夫還蹊跷,現才明白是怎麽回事了。老夫這輩子,狂傲的人見得也多了,但就數你最是了得,傲慢到不屑跟老夫、蔣名僧動手,而出之以認輸的托辭。你不覺得你很過分?”
趙長安嘆了口氣:“蔣名僧逼我出手時說的話,跟您今夜的話如出一辄。找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對你們真那麽重要,甚至重過雙方的生死?”肖一恸默然不語,半晌,方問趙長安是否知道那些缸中裝的是什麽。趙長安搖頭。
“是排遣能讓人發瘋的寂寞的玩物!”肖一恸眼瞅正殿,道,“每次,那送來的人,老夫都把他們吊在這裏。”在透進殿內的清冷月光下,趙長安擡頭看到,殿粱上懸着一根膩跡斑斑的牛皮繩套,也不知曾有多少個人,在上面輾轉哀號,求死不得?
“缸裏裝的是烈性硝水,就是塊鐵丢進去,眨眨眼也融化了。老夫寂寞時,就把吊着的人稍稍放落,把他的足趾浸進去。”肖一恸笑了,聲音令人毛骨悚然,“一個人,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皮先爛了,然後,肉也散了開來,最後,骨頭‘哧哧’響着,冒着白煙,‘咕嘟咕嘟’地翻着血泡,化進硝水裏,那種情形,哈哈哈……”他大笑,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只有那種情形,才能讓老夫暫時忘了這要命的寂寞和孤獨。”
趙長安手足冰涼,胃內翻湧。蒼白的肌肉、殷紅的鮮血、森森的白骨、獰厲的慘嚎、披散的頭發、因劇痛而扭曲的面孔和因恐懼而變形的表情……肖一恸斜睨他發白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身體,悠然道:“記得最長的一次,花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才把一個小龜兒子的身體浸到了心口,讓他在咽氣之前,笑着對老夫說了一聲‘多謝’。”他又斜了趙長安一眼,“世子殿下,現在,你已有出手的理由了吧?”
趙長安沉默半晌,方道:“大先生的一恸劍,二十年前就已威震江湖,但是,大先生真正淩絕天下的,卻是內力!”
肖一恸倏然動容:“知我者,殿下也!不錯,老夫的內力,确是還要勝劍法一籌。這秘密,老夫原以為只有那十個老夫劍下的死人才曉得!”趙長安深吸了一口氣:“無雙的劍法、絕頂的內力!趙某不才,今夜願領教大先生的萬悲劍法!”
肖一恸笑了:“這十六年,老夫沒白等。不過……你畢竟年輕,內力要稍遜老夫,但你有緣滅劍,相比之下,一恸劍就差點兒,拉扯下來,倒也旗鼓相當。好,世子殿下,請亮劍!”
趙長安看了看已橫劍胸前,以一式“蒼松迎客”向自己行起手禮的肖一恸,眼四下裏一掃,見殿角花架上擱着一只塵灰滿布的花瓶,瓶中插着一段花葉早已凋萎的枯枝。他款步過去,拈起枯枝,然後轉身面對肖一恸。肖一恸一愕,旋即怒氣勃發:“你要拿它來迎戰一恸劍?”
趙長安一笑,不答。他那無可無不可的笑容,讓肖一恸感受到的,卻是無比的輕蔑。
肖一恸怒不可遏,一聲厲叱,一恸劍的劍光如匹練般,霎時間就将趙長安的全身罩住了。一劍揮出,森寒的劍氣撲面而來,殿外觀戰的數百西夏侍衛均不禁倒退數步。劍過空中時帶起的風聲竟如同人在恸哭,恸哭又有人将喪生在這柄惡魔附體的一恸劍下!
趙長安後退,這一劍已将他所有的攻勢封死,他只有後退,他的身子已被這一劍上所附的排山倒海的內力迫得後仰。
劍氣森寒,劍聲悲恸,那寒氣,仿佛昆侖之巅上亘古不化的萬年冰雪,只看一眼,就能感覺到那銳利刺骨的寒意。只有一恸劍,才會發出這種森寒的劍氣,亦只有一恸劍,才會帶着這種令人意志崩潰的哭聲!
霎時間,肖一恸已揮出九劍,這九劍,凝注了他一生的武學修為,凝注了“萬悲劍法”的精髓。趙長安無法還擊,事實上,他甚至無法抵擋那已完美無缺的劍法,也無法抗衡那深厚至極的內力,而手中的枯枝,也無法格擋那柄鋒利無匹的一恸劍。他連退九步,背已貼在了殿壁上,他已退無可退!
肖一恸冷笑,劍走游龍,“刷”的一聲,疾削枯枝。雖然他只揮出九劍,趙長安只連退九步,但就在這片刻間,他已明了,敵手的全身沒有一絲空門和破綻。既無破綻,那就逼他露出破綻,既無空門,那就為他創造一個空門!破綻、空門,就是那一段枯枝!
就在一恸劍劍鋒堪堪觸及枯枝的瞬間,劍光閃電般破空飛來,令人心碎的哭聲已灌滿趙長安雙耳。“铮”的一聲,一恸劍已削去了趙長安勉強舉起相迎的枯枝枝頭的三分之一。就在這一剎那,空門出現了!
一個極其細微的空門,出現在枯枝下的三寸三分,趙長安的右脅處。天底下無人能看見并把握住這轉瞬即逝的一個空門,但肖一恸卻看到了,因為這個空門本就是他創造的。他抓住了這個他所創造出來的機會,劍氣就在這一瞬間搶入了這個空門,枯枝已根本無法施展。
劍光一閃,已到了趙長安的右脅。就在這一剎那,他握着枯枝的手一抖,似是被奇寒刺骨的劍氣激得顫抖,手腕一翻,枯枝輕輕一點,剛被一恸劍削斷還尚未飛離的那一截枯枝枝頭,便如一縷寒星般,激射一恸劍劍尖。
沒有一絲聲響,只有一點兒微弱的火星迸出。這點兒火星如此暗淡,被雪亮的劍光盡數遮蓋了,但那短短的一截枯枝卻已點中了一恸劍的劍尖。天底下沒有人能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迎擊上閃電般刺來的那點劍尖,沒有人的出手能夠如此得快,這麽得準,但趙長安卻做到了。
枯枝枝頭在劍尖粉碎之際,劍尖輕輕一頓,肖一恸立刻感覺到一股柔和的輕顫自劍尖傳到了他的全身,他仿佛覺得,殿中有一縷風正舒緩地吹起,對方手中的枯枝竟已化成了一縷清風,輕輕地、柔和地向他拂來。
這次,輪到肖一恸後退了,他只見對方袍袖輕揮,竟像要将那一段枯枝貼在一恸劍劍身上。他一氣揮出了十三劍,貫注了他畢生的武學修為和功力,劍劍矯如飛龍,驚似閃電,為的只是避開那輕飄飄,看似毫不着力的一拂。
但風的吹襲是無法避開的,他只覺掌中微微一顫,枯枝已貼附在了劍身上,緊接着,對方衫袖輕輕一抖,一恸劍就已離開了他的掌握。燭火下,雪亮的劍光一閃,“哧”的一聲插進了青石鋪就的地面,直沒至柄,那令人心碎絕望的恸哭聲也在瞬間消失了。
肖一恸感受到了一陣巨大的、可怕的空虛,在一恸劍脫手的一刻,他覺得他已被這個世界徹徹底底地遺棄了。他望了望遠處地上一恸劍的劍柄,然後又擡頭,看了看趙長安。許久,肖一恸才開口,聲音空洞而喑啞:“這……就是‘月下折梅’劍法?”
趙長安搖頭道:“不,這是專破萬悲劍招的劍法!”
肖一恸輕輕點頭:“好!好!好!”話音未落,這個片刻前還如山岳般屹立不倒的鐵人,卻突然全身脫力,疲累得連站立都覺着萬分吃力,連一根小手指也不想擡起。他輕輕笑了,笑得愉悅滿足,如一個經歷了太多困苦磨難的游子,終于看見了家時,顯露出來的那種笑容。
“朝聞道,夕死可矣!”他縱身,飛掠三丈,燭光被這個動作帶得一暗,然後,他已将脖頸套進了殿梁上的牛皮繩索。
殿中又恢複了寂靜,風吹着窗紙,沙沙作響,仿佛秋葉匝地,怨婦嘆息。殿外,漠漠黑夜中,黯灰色的雲凝止不動,就像一幅濃墨揮就的水墨畫。趙長安癡望遠方,憂愁流水般從他身上傾瀉而下。人何以要自戕呢?為了不值得的人,為了不值得的事!自盡的理由,豈可如此簡單、自私、草率、随意?
他松開手指,就在這瞬間,那一段枯枝已化為粉末,飛散在了風中。這是多麽可怕的力量,不但将枯枝震成了粉末,也震麻了他的手、他的臂、他的全身,而他卻并未用一點力。所有的力量都是肖一恸發出的!
他不過是激起肖一恸的怒氣,激出他全身的內力,然後,因力借力,用他那深厚剛猛的內力,擊偏了一恸劍的準頭,擊飛了一恸劍。若趙長安也出力,那這股力便會反擊回來,透過枯枝,穿過手臂,直擊入他的心口,擊碎他的心髒。高手過招,比的原本并不只是力量!
風仍在吹,趙長安在風中伫立良久,才發現沒藏氏、靈目子,還有無數手持刀槍劍戟的西夏武士正簇擁在偏殿門口,用一種震駭不相信的眼神瞪着他。他們不相信,他竟然打敗了肖一恸,他們也不相信,肖一恸竟然會上吊自殺!
趙長安透過這些人之間的空隙,看了看殿外黯淡的秋雲和清冷的月色,然後邁步欲走。這時,他卻看見沒藏氏表情奇異,似乎馬上就要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正覺得奇怪,突然一腳踏空,他腳下的青石板倏地陷落,現出一個黑黢黢、深不見底的大洞來,他立刻墜入洞裏。與此同時,靈目子疾撲而至,神飚劍挽出一串劍花,直刺趙長安胸前的玉堂、膻中、紫矶等八處大穴。這一劍并非要置他于死地,為的不過是迫使他墜落洞中。
這時,趙長安的身子大半都已沉入了洞中。他疾伸右手,一拍洞口地面,整個人立刻飛升而起,同時左手中指微屈,輕輕一彈神飚劍,那柄重達三十八斤的劍“忽”地一閃,“咔嚓”一下已擊碎殿窗,沒入黑暗中。趙長安翩跹而起,如一只白色的大鳥般,淩空折身,飛掠六丈,射向窗外。他白衫飛舉如輕雲,袍袖飄揚似清風,沒藏氏恨得死命咬牙,眼看着他就要越窗而去。
忽聽一聲驚呼,幾名西夏武士提溜着一人,已搶到了黑洞前。“扔下去!”沒藏氏厲聲喝令。衆武士手一揚,那人便向洞內跌落。趙長安一觑,這人竟是子青!
大驚之下,他不及思索,足尖在殿壁上一撐,身形折回,疾伸手,已撈住了子青右臂,同時右足用力蹬地面,便要摟着她離開洞口。這時,一道沉重的大鐵栅當頭砸下,他伸臂一格,鐵栅歪向一邊,但他與子青卻因這一阻落入了洞口。他正要故技重施,逸出洞口,一股勁厲的掌風已兜頭猛劈而至,原來是靈目子進行阻攔。
此時正是他舊力已竭、新力未生之際,若被擊中,他與子青均會頭破頸折,命喪當場;若往右閃,子青便會磕在洞壁上;若向左避,卻有大鐵栅擋着。他只得将要拍擊地面的左掌擡起,“啪”的一聲,雙掌相交,靈目子胸口氣血翻湧,喉頭一甜,一口血噴出。
但趙長安、子青又墜下了一尺。靈目子大喝一聲,雙掌又擊,此時趙長安已不及擡臂相格,只得用左手用力抓住洞壁,以減緩二人的下墜之勢。他只覺一陣鑽心的疼痛,五指指尖均已磨破出血,忙伸雙足,要撐住洞壁,不料此洞形狀怪異,上窄下寬,雙足齊齊蹬了個空。
他又急将身上的白袍扯下,揮舞護住足下,以防有暗器向上射來,或是洞底裝着尖刺或其他暗門機關。就這剎那間,二人已落地,幸喜洞底平整光滑,并無暗器。
只聽頭頂“稀裏嘩啦”一陣大響,洞口已被鐵栅封住,沒藏氏的聲音遠遠地傳下來:“這栅欄是萬年寒鐵鑄造,而鎖則是善鄲的易門銅淬煉而成,除非拿緣滅劍,不然休想削開!”她又對衆武士冷冷地下令,“你們小心聽着這裏面的動靜,他要是上來了,就把這幾缸硝水全給本後倒下去,本後得不到的東西,這天底下的其他人也休想得到!”然後俯身,對井裏柔媚地笑道,“世子殿下,你先在裏頭寬心呆上幾天吧!幾時想好了,願伺候本後,就讓這八百武士支應一聲,本後自會讓你上來。”過了片刻,她聽井內并不理睬,只得咬牙離去。
聽到沒藏氏離去,趙長安忙問子青,她怎麽會被抓回來。子青道,車才走到半路,就被幾名追上來的武士截住了,然後她就被帶到了這裏。趙長安不禁自責,原來他們早有戒備,自己卻大意輕敵,現在陷身在這兒不打緊,卻連累子青了。
子青一聽,急道:“明明是我拖累了殿下……”說着不禁流下淚來。趙長安慌忙柔聲哄勸:“子青姑娘,你這樣子哭,把我的手腳都哭軟了,本來出得去的,也出不去了,這豈不是更糟糕了嗎?”她一聽,喜道:“世子殿下,莫非你已有出去的法子了?”
趙長安擡頭,望了望那只有一枚銅錢大的井口,心想:此井足有十餘丈深,以自己的輕功身法,無論如何也出不去,何況還要帶着個不谙武功的子青。且這井呈錐形,井壁又滑溜異常,無任何可供攀附借力之處,除非在井壁上掏挖出可踏足的凹處。
一念及此,他解下緣滅劍,向井壁削去,铮然有聲,火花四濺,以緣滅劍這樣天下無雙的神兵利器,居然也只能在井壁上劃出一道淺淺的凹痕,也不知這井壁是用什麽鑄造成的。看來,自己的打算雖然可能,但卻費時費力,且聲響太大,只怕削不了幾劍,硝水就會兜頭澆下來,那自己與子青可就真要肉蝕骨爛,做這井底游魂了。他還不死心,又四處細細摸索了一番,終于頹然停下。
子青不敢相擾,在一旁靜候,此時聽他低嘆了一聲,知緣滅劍不能奏功,愈加悔急。趙長安怕她又要哭,連忙安慰:“好子青,別難過,淫後只是想困住咱們,并不真想要咱們的命,沒事!”他順口說“好子青”,又說“咱們”,并未想到別處,但子青聽到心中,卻如雷擊電掣,幾乎無法站立。幸喜井底漆黑一片,趙長安根本沒看見她滿臉的暈紅。
他安慰子青道:“我活了這二十年,遇到的兇險事多了去了,好多次都差點兒交脫了老命,可現在我不還好好的嗎?沒藏氏也奈何不了我的!”雖然說得輕松,心底卻暗暗生憂:沒藏氏也不須有何動作,只要不送食物和水,最多五六天,便是餓也要把我二人餓暈了,到時自己無力反抗,還不是要乖乖地束手就擒?不過他生性豁達樂觀,堅信天無絕人之路,自己二人總會有脫身之日。子青哪知他的隐憂,只聽他說得如此自信,心一寬,不覺便也将那些愁緒抛諸腦後。
忽聽他打了個哈欠,原來他今夜消耗心力太多,剛才一門心思想逃,現既無法可想,頓覺神疲力倦,困不可擋,于是又安慰她幾句後,就地卧下,立刻便睡着了。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待再醒來,只聽井外隐約有鳥啼聲。他心想,天亮了?欲起身,但一雙腳竟不聽使喚,一怔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井底深達地下十餘丈,寒冷非常,自己雖有內家真氣護身,但一夜酣睡,卻将腳都凍木了。他欲撐起身子,觸手處一片柔軟滑膩,原來是子青緊依他睡着。
他輕輕坐起,只恐吵醒了她,這才發現,身上除了撕爛的白袍,還覆着一件胡衣,是子青的外袍。井底寒如冰窟,她把袍子給自己,而她卻蜷縮成團,這樣一夜躺下來,還不得凍壞了?他又感動又憐惜,輕輕地将兩件衣服為她蓋上。這時,卻覺她動了一下,低喚:“世子殿下?”一摸身旁,空無一人,聲音立刻驚惶起來,“世子殿下?”
他忙答應着扶起她:“子青,你昨夜不該把你的外袍給我,我身體比你好,這裏冷成這樣,你要凍病,那可不得了。”将胡衣又披在她肩上。
子青低頭道:“奴婢幫不了世子殿下,若再讓世子殿下冷着了,那再想逃出去,就更難了。”趙長安暗嘆了口氣,卻聽她問,“世子殿下,那天在玉桂山莊,世子殿下為了晏姑娘才被肖太後擒住了,可……她好像對世子殿下十分的……”她不知該如何措詞。
他心痛如絞,郁積了數日的苦悶,一時忽然想有個人傾訴一下,遂将自己與晏荷影之間的恩怨情仇細細說與她聽。雖然他在說到自己對晏荷影的深情時均一言帶過,但子青本也極聰慧,聽話知音,豈能不明了他對晏荷影的一片癡心?待聽完,她嘆氣道:“唉,奴婢真為世子殿下不甘心哪!”趙長安萬般悵然:“我又何嘗甘心?可這一時間,卻哪能讓她明白?何況……”本想說自己二人身陷此井,能否出去還在兩可之間呢,一時卻談不上洗清冤屈了。
子青立時便猜到了他的未盡之意,心一沉:連他都沒把握能逃得出去,那自己二人,難不成真要死在這井裏?不禁打了個寒戰。
兩人此時均覺腹中饑餓,但最要命的,卻是口中的幹渴。趙長安仰頭看了看井口,自嘲道:“不想我趙長安,居然也有坐井觀天的一日!”他聽子青悄聲嘆息,尋思,得想個什麽法子,免得她心情郁悶,遂悠然道,“其實,咱們被困在這裏,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子青一怔,奇問其故。于是他将達摩面壁的故事說與她聽,又道他自幼敬重大德高僧,只想有一天也能像他們一樣,放下一切,修心觀性,參悟天下的至理大道。“現在倒好,我也能面壁靜修了,我雖愚鈍,又沒慧根,但只要持之以恒,把這井底坐穿,”說到這兒,自己先撐不住笑了,“十年、二十年以後,說不定我就能見悟得道了。”
子青湊趣,陪着他說笑。兩人雖饑餓,但這樣一通神聊,心境歡悅,倒也不覺井底的時辰難捱了。但她卻覺頭腦暈眩,全身發冷,只想躺下。趙長安忙道:“不要躺在涼地上。”先将破衫鋪好,讓她躺在上面,再将胡衣為她蓋上。她還想推讓,但暈眩卻加重了,渾身發冷,只得躺下。
趙長安心思:無食無水的,坐着耗費體力,索性自己也躺下假寐片刻,不定睡着了,倒能忘了饑餓。于是他伸手探試,只恐躺下時會壓到子青。不料才一伸出手,就摸到她的胳膊,觸手火燙,吓了一跳:“你發熱了?”子青再想縮身,已然不及,忙強笑否認。
他一拭她的前額,心一沉,她真的發熱了!忙将她扶起:“你不能再躺在地上了。”将她擁在懷中,心憂氣急。
他擡頭大呼,只喊了一聲,便見鐵栅外現出一張人臉來:“吵什麽吵?皮癢了,想拿硝水沖澡呀?”
趙長安急呼道:“快去通禀你家主子了,我這位朋友病了,在發熱,快把她拉上去診治,我一個呆在這裏,也是一樣。”
那人答應一聲去了。趙長安盤膝坐着,将子青用衣服緊緊地裹了又裹,坐等回話。雖身處冰窟,他卻如坐在燒紅的鐵板上,真是度時如年。
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饒是他一向從容鎮定,這時也心浮氣躁了。正疑心那武士在敷衍自己,根本沒去通禀時,卻見那人臉又出現在鐵栅外:“娘娘說了,井底太涼快,能有個火爐烘烘手,也是好的。”說完又消失了。
他一聽,真是氣急敗壞,正要再喊,子青啞聲道:“世子殿下,奴婢哪兒也不去,就想跟世子殿下在一塊兒。就是死,也要陪着世子殿下。”聽她語氣低促,全身燙手,他又疼又急,又大聲呼喊,但這次任他喊破了天,也沒人答理。
子青喘道:“您就是喊來了人,奴婢也不上去,求求世子殿下,就讓奴婢陪陪您吧!”他咬牙嘆了一聲,将她摟得更緊了。
井壁向內傾斜,連個倚靠的地方都沒有。整整半天一夜,他就端坐摟着她,只覺她的身子忽冷忽熱,精神卻漸漸萎靡了。他無計可施,坐困愁城。後半夜漸漸昏睡過去,見晏荷影笑盈盈地來了:“尹郎,你騙得我好苦,讓我咬你一口,解解恨,好嗎?”
“荷影,只要你不再恨我,就是刺我一劍,我也心甘情願。”
“真的?那你可不能躲呀!”晏荷影掏出件物事,疾刺過來,是“美意延年”玉佩。玉佩直刺入他的心口,卻忽然變成了緣滅劍。晏荷影獰笑:“你居然妄想謀奪本宮的太子之位,今天,本宮就要了你的狗命!”他大驚,見晏荷影竟已成了趙長平!低頭,見自己心口湧出的不是鮮血,而是熊熊的火焰,直燒得他要焦枯了。
忽聽子青語聲急促地喚他。他一驚,睜眼,清楚地感覺到,她的身體如燒紅的烙鐵般燙手,呼吸淺而急,“呼哧呼哧”地大聲喘息,令他入耳心驚。但當他答應時,卻沒有應聲。一怔之下,心猛地一沉:糟糕,她已燒得說胡話了!忙以掌心抵住她的掌心,将真氣緩緩送過去。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工夫,才聽她輕輕哼了一聲,她柔嫩的小手反握住他的手,道:“奴婢剛才做了個夢,覺得倦極了,正想好好地睡上一覺,卻聽見世子殿下在喚奴婢。您剛才喚奴婢了嗎?”
他柔聲答應:“喚了,我一個人太無聊,想叫你陪我說說話!”他知她現在十分虛弱,若一睡去,就再不能醒來,自己須找話跟她說,不能讓她再睡着。
忽然,頭頂清脆的笑聲響起:“殿下,怎麽樣啊?裏面很舒服吧?”是沒藏氏。這時,趙長安只覺她的聲音簡直比仙樂還動聽萬分,忙大聲答應:“蒙娘娘恩賜,讓臣面壁思過,臣現在已經想好了,願意伺候娘娘,做一個效忠娘娘裙下的不貳之臣。”
沒藏氏微笑了,問道:“哦?才只兩天,殿下就這麽乖巧聽話了?那要再多待上個兩天,本後就是要你只做蓮花六郎,想來……你也會一口答應的了?”
趙長安不假思索,順口就道:“何須再等兩天,臣現在就答應娘娘,上去做蓮花六郎,包管讓娘娘比神仙還快活!”沒藏氏怒道:“哼!上來?底下清靜又涼快,殿下不妨再多待上幾天,到再上來時,就不會對本後放肆無禮了!”
趙長安忙道:“就是再待兩年,又有何妨?只是臣的朋友病得很重,娘娘若是想臣日後上去對娘娘依順,就将她先弄上去治病。”
沒藏氏大怒道:“哼哼!為了個賤婢,你居然什麽都肯答應?你既這樣愛她,就讓她好好地陪陪你吧!底下沒食沒水,想來殿下早就熬不住了,不妨把她撕來吃了,又解渴,又解餓,什麽時候她被撕光吃淨了,本後就什麽時候放殿下上來,讓殿下也過一回蓮花六郎的瘾!”言畢掉頭而去。
沒藏氏歹毒陰狠,當年為了讓兒子諒祚奪得皇位,與其兄沒藏訛龐密謀策劃,挑唆前太子寧淩噶刺殺西夏的開國皇帝李元昊,沒藏家即可達到一箭雙雕、坐收漁翁之利的目的。若寧淩噶行刺未遂,李元昊必會殺了寧淩噶;若刺殺得手,沒藏氏便可以弑君之罪除去寧淩噶,不管結果如何,都可借刀殺人。
而寧淩噶果然中計,于西夏天授禮法延祚十一年正月十五,披堅執銳,闖入李元昊寝宮,一劍削去父親鼻子,然後自投羅網,躲到沒藏訛龐府中,被沒藏訛龐以弑君罪斬殺,還牽累他的母親,皇後野利氏也被處死。而李元昊因流血過多,第二天就死了。沒藏兄妹趁機将未滿周歲的襁褓嬰兒諒祚扶上寶座,而朝政大權則被兄妹二人把持。
沒藏氏對趙長安垂涎已久,必得之而心甘,但趙長安武功既高,性又倔強,她早盤算好了,一定要逼着他生吃幾個人後才放他上來。本來,她也可以用毒煙或迷香将他弄暈出井,但他的性子狂傲,不聽從擺布,那就要先消磨他的意志,摧垮他的自尊,折損他的傲氣。想他出身皇室,位極尊崇,又備受宋帝寵愛,從未吃過苦頭,料想再過上三五天,窮途末路的他定會将那女婢生吞活剝了。那時的他形同餓獸,已不複往日的驕傲,只怕就是扔具腐屍下去也會嚼得津津有味,到時自己再稍加整治,他便會俯首帖耳,讓往東,不敢再朝西!一想到名滿天下的趙長安,最後竟成了自己象牙錦榻上一個低眉順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珍玩,她便不禁心花怒放。
趙長安只覺一股寒意自足底升起,頃刻間就蔓延全身,沒想到這女人竟是如此蛇蠍心腸!他恨得牙根發癢,平生第一次後悔自己兩日前沒殺了她。他輕輕将手自子青頸下抽離,觸到了她的面頰,吃驚地問:“你哭了?是不是身上太難受?”
子青哽咽道:“奴婢心裏面,很是後……後……後怕。”他松了口氣:“傻丫頭,我就是餓死八次,也不會咬你一口的,你這怕沒名堂。是人都會害怕,這半點兒都不稀奇,世上沒有不會害怕的人,我也不例外!”為不讓她睡着,他繼續道,“當年的五老教一役,開打前,我的腿就軟了,只好坐着跟六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