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趙長安一愣,喜出望外,但又疑是耳朵餓出了問題:竟是馮由的聲音!他急忙擡頭,黑暗中,影影綽綽地,只見一根繩子垂了下來,馮由急道:“快!把緣滅劍系在上面,我拿它來削斷這銅鎖。”
他忙依言照行。随後“铮铮”兩下,銅鎖應聲而斷,鐵栅打開,馮由将繩子一端抛下來,他将繩子系在腰上,抱緊子青:“子青,叔叔來救我們了,你再撐一會兒,千萬別睡着了!”
馮由一扯繩子,他深吸一口氣,足尖使勁一點,身形淩空拔起六丈。馮由在上面看得真切,猛力往上一提繩子,他借力又躍上三丈。這時馮由左手疾揮,另一根繩子飛出,卷住他左臂,向後疾退兩步,雙臂齊舉,趙長安左臂一搭井沿,已與子青出了井口。
只見稀疏暗淡的燭光下,殿內殿外,橫七豎八,滿地都是被迷暈的西夏武士,人數總有八九百之多。他佩服壞了,問道:“叔叔,你是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麽多人全放翻的?”
“先出去,有話待會兒再說!”馮由接過子青,向東掠去,他在後緊緊跟随。三人夜行無聲,清風般橫掠過一排排的殿頂屋脊。行出約五百步遠,馮由折身改向南行,片刻間,三人已越過了歡樂宮的朱紅宮牆。
進了一片黑黝黝的樹林,馮由左穿右插,飛掠而過,顯是對這裏的地形非常熟悉。約莫又奔出八九裏地,在一道山岩後,隐着一輛四馬拉的大車。馮由停下,将子青放入車中,待趙長安進到車內,他解缰跨轅,一撥馬頭,順手一鞭,向南疾馳。一邊趕車,他一邊告知趙長安,車內有食物、水和治發熱的藥。
趙長安急忙找着藥,扶起子青,小心翼翼地喂她服藥,又将盛水的皮囊湊到她口邊。子青如得甘露,一氣喝下大半袋。他又揀了個軟和的面餅,撕碎,一點點喂到她口中。她直吃了一個,方搖搖頭,示意飽了。
趙長安大為寬心,柔聲道:“子青,好好睡一覺,等到明天,你的病就會好了。”子青微微一笑,合眼,須臾睡熟。
他遂倚在車廂壁上,左手拿水,右手拿餅,一口餅,一口水,狼吞虎咽,大咬大嚼,頃刻間五張大餅落肚,伸手又去拿第六張餅。馮由忍俊不禁,笑道:“夠了,夠了。仔細撐壞了,等下又嚷肚疼。”
趙長安笑道:“好叔叔,讓我吃了這一張吧。前面那五張都是不作數的,只有這一張,才能吃得飽肚!”
“那你方才就不該吃那五張,只吃這一張就夠了!”
“嘿嘿嘿……”他死乞白賴,“好叔叔,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一等禦前侍衛大人老爺,您就可憐可憐小的,發發慈悲吧,這幾天,真把小的的魂都餓沒了……”說話間,三日兩口,這張餅又迸了肚。這時,他方心滿意足地拍了拍肚皮,“煩勞叔叔駕車,我困極了,先睡一會兒。”
馮由譏诮道:“抱着小姑娘的時候倒不困?有說有笑的!”他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也不接話,兜頭躺倒,立時便進入了夢鄉。
這一覺睡得實在舒服,等他醒轉,只覺四肢百骸無一處不暢快。趙長安揉了揉眼睛,坐起,發現車已停住了,子青、馮由都不在車上,自己身上卻覆了一襲袍寬袖大的銀藍絲織長衫。
他穿衫下車,見車正停在一個群山環繞的溪谷中,清風習習,草氣氲氤,車旁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嘩嘩”流向遠方。一只黃尾巴山雀正在溪中突兀的岩石上蹦蹦跳跳地享受着和煦的陽光,溪邊點綴着零星小花,整個溪谷因為幾棵胡楊樹而亮麗了起來。
車後遠處有人輕聲說話,他施施然繞過去,見馮由、子青正坐,在溪邊的大青石上閑聊。子青臉色雖仍蒼白,但目光靈動,語笑晏晏,顯然病已好了。
見他過來,馮由打招呼,他不答反問:“叔叔,我們到哪兒了?”
馮由答道:“安塞。離興慶二百多裏地了,再走兩天一夜,就能出西夏邊境。”子青奇道:“馮先生,您怎麽一直往北走?”
趙長安笑道:“沒藏氏見咱們跑了,一定以為我們會往東回中原,現在,說不定有上萬的精銳騎兵正急三火四地向東追趕呢!叔叔就反其道而行之,那女人做夢也想不到,我們居然會往北走,自然也就追不上我們了。”他轉向馮由,問道,“叔叔,你怎麽來的?是太子殿下派你來接應我們的?”
馮由嗤鼻道:“趙長平派我來?你小子就會青天白日地亂做春夢,盡想美事!我是自個兒偷偷跑來的,你們前腳才出金城城門,我後腳就跟着來了。”
趙長安吃驚地道:“那……你不好好地随侍太子殿下,你……你……”
馮由忽一瞪眼:“你什麽你?天底下,也只有你,才會把那條狗放的一個……都當聖旨。在懷遠鎮你使的好掉包計,讓我跟着唐哥,巴巴兒地多跑了一百多裏的冤枉路!”
“啊?原來……”趙長安一怔,随即反應過來了,一手指住他,一手直撓後腦勺,笑得差點背過氣去,“原來盯我們的梢的,就是你呀!”
馮由板着臉笑:“哼!你個混小子,真是越來越能了,居然連我都甩得脫!那個唐哥就是當年中原武林人人恨得牙癢的八方大盜——唐驚才!”
趙長安大吃一驚:“啊?你把他殺了?嗨!本來我還指望日後再從他那探問金龍會的內情呢,這下可好,全砸鍋了。”
馮由一聽,自悔孟浪,但嘴上卻不肯服輸:“你小子就是佛經看得太多,讀得也太透,才會次次殺人的理由沒有,饒人的理由一堆。就像靈目子,你當時要一劍把他殺了,又何至于後來被他兩掌打落井底?”
“咦?”趙長安可算是捉到他的話把兒了,“原來,當時叔叔你就在一旁啊!可你為什麽……”
馮由氣呼呼地道:“為什麽不救你們?哼哼,我倒是想救來着,可也要手長,夠得着才成啊!你讓唐哥把我引到八裏臺,等我再多繞三百多裏地趕回來時,早沒你們倆的影子了,等我趕到興慶,也只能在城裏四處打探,卻往哪兒救你們去?”
“那後來你又怎麽知道我們在歡樂宮?”
“那還不是靈目子大肆炫耀的結果!”馮由搖頭道,“他兩掌把你打下井,開心得整個人都迷糊了。在這三天裏面,他每天最少要對三百個人說上九百遍,他是如何把你打敗的。也虧得他四處顯擺賣弄,現在整個興慶城裏都傳遍了他和你血戰八百回合的經過,我聽了這驚天動地的‘歡樂宮決戰’,這才趕了過來。”
“嘿嘿嘿……”趙長安左手指天,右手劃地,調侃道,“我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能掐會算,早就算定了,叔叔你放心不下我這個昏頭昏腦、粗手笨腳的憨貨,定會十萬火急地趕來救我們脫困的。”
馮由又一瞪眼,但嘴角卻在笑:“唉!才一出井,就這麽憊賴?早知如此,我又何必着急上火?索性就等殿下您做了蓮花六郎,再等太後娘娘為您誕育聖躬,生下兩個小皇帝來,臣再來接殿下回汴京省親。這樣既促進了大宋、西夏兩國的邦交,且兩國的帝位也都後繼有人。皇上、王太後見了,不知會有多麽歡喜呢!沒成想,這事關兩國千秋萬代的一樁雄圖偉業卻讓臣給攪黃了!唉!千古罪人!千古罪人哪!”他一邊說,一邊不住搖頭,一副痛心疾首、懊悔萬分的樣子。
趙長安被調侃得耳朵根都紅了,回身便走:“惹不起,躲得起,我再去吃點兒東西。”
子青直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又好笑,又不解:這二人名為主仆,趙長安卻只要沒外人在場的時候,便喚馮由為叔叔,而兩人的關系輕松随意,更像摯友,神态親密,倒如父子一般。但趙長安在随意中又透着對馮由的尊重,只有對師父,才會有這樣的态度。
馮由起身,對子青道:“子青姑娘,歇得差不多了,我們走吧,前又記面還有老長的一段路要趕呢!”二人上車,子青見趙長安在臉一覆了一張面皮。這張臉平常得要命,随你是誰,就是用盡全力去記!,也是萬萬記不住的。
子青笑谑他怕見人。趙長安卻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要是亮着那張臉,一路上若遇到個人,終究不好。且這西北看着荒涼,實則藏龍卧虎,我們的相貌打扮,還是越不起眼越好。”他這一張口,聲音都變了,變成了地道的官話,略帶一絲江南的口音。
子青忍不住兩眼發直,着實恭維了他一番。他一笑,追問馮由是怎麽把那八九百武士全弄暈的。馮由卻氣呼呼地道:“哼哼,這兩天我在上面急得發瘋,你小子倒還有閑情,在下面唱小曲哄人開心!我憑什麽要告訴你這看家的本領,賣身的本錢?”
趙長安招架不住,連連作揖告饒。子青忙解圍,問道:“馮先生,奴婢有件事不明白,何以不殺了沒藏太後?”
趙長安笑道:“傻孩子,這你就不懂了。這女人陰險狠毒,淫蕩無恥,起居服禦又奢華糜費,像這種以天下養的太後,真是西夏的禍水。殺了她,對我大宋沒一點兒好處,留着她,卻等于為西夏留了一個勁敵!況且,做母親的這種樣子,那她的那個兒皇帝定也好不到哪兒去,西夏落在這種人手裏,還會有好國運?只可憐了西夏的老百姓!”
當夜,馮由找了個避風的山凹停下,在車旁生了一堆火,讓子青睡在車上,他與趙長安則和衣在火堆旁将就了一夜,次日一早又接着趕路。到晚間,他又讓子青睡車上。這回,子青卻死活不幹了:“奴婢怎能讓馮先生和殿下睡在地下?又冷又硬又髒的。”
“那依姑娘你的意思,難不成倒讓我們兩個大男人來這車裏頭睡,你一個女孩子家倒躺在地下?”
趙長安忙打圓場:“叔叔,叔叔,睡哪兒倒沒所謂,可……”他苦着臉,“叔叔可不可以快點兒找個有人煙的地界去?吃了兩天的面餅,真吃得我一聽見個‘面’字,就肝腸寸斷,好歹先換了口味再說。”
“哼!吃了山珍想海味,你小子要還在井裏,恐怕就不會想着要換口味了吧?這才幾天的工夫?就胳膊肘向外拐,幫着小姑娘說話?”趙長安聽了只得苦笑。
次日又趕了一天的路,傍晚,馮由遙指前方一處山巒起伏的地方:“喏,前面就到遼國的地界了,那座城叫靜塞,看着很小,卻是去西域波斯等國的必經之路,商旅來往,最是繁華富庶,殿下要換口味,沒有比這更好的去處了。”
三人驅車入城,趙長安、子青一望,便知他所言不虛,城中各色奇異誘人的物品觸目皆是。往來穿梭的人流衣飾華美,裹錦披綢,頭巾罩面的僧侶、沙門絡繹不絕;響着悅耳鈴聲的駱駝,背上馱着石榴、葡萄、瓷器、絲綢與佛像,在大道上川流不息。這異域的風情,看得趙長安目眩神迷,不禁贊嘆了一番。
馮由将車趕到一家闊大的客棧前停下,三人下車,自有店夥計上前,牽馬去後院。三人進店,馮由要了兩間客房,到房中放下行李,三人來到客棧前面的飯堂,尋了張角落裏的僻靜桌子坐下。
正是晚飯時分,片刻工夫,堂中便坐滿了人。馮由、趙長安一看,十停人中,倒有九停是中原打扮,且無論男女老幼、胖瘦高矮,人人均眼冒精光,神完氣足,竟都是武林中人。再掃一眼窗外,來來往往的路人中,三三兩兩的,或佩劍,或持刀,或提棍,就算有三五個空手的,腰間、腹部亦是鼓鼓囊囊的,一望而知,內中藏着各式兵刃。
馮由、趙長安俱暗暗稱奇,靜塞與中原武林素無瓜葛,怎會有如此多的中原武林人士齊聚于斯?二人對望一眼,心道,閑事少管,明日一早,就趕緊驅車上路,遠離這種是非之地!
片刻,飯菜上桌,趙長安、子青一見了那紅的肉、綠的菜、黃的蛋、白的豆腐,俱垂涎欲滴。趙長安一筷子便夾住了一塊豆腐,忽聽旁邊一桌人憤憤然大罵:“趙長安這王八蛋,也不稱稱自己的斤兩,仗着緣滅劍到處殺人,奶奶的,他當這天底下的人都是好欺負的?”
子青吓了一跳,偷眼相觑,見那張桌亦坐了三人,東首是個老漢,老漢旁邊一個白衫青年,說話的則是西邊末座的那個愣頭愣腦、一臉濁氣的漢子。老者皺眉,沉聲低喝他住嘴。
“嗤!”白衫青年冷笑,“馮老大,你向來威風八面,怎麽一提這姓趙的就膽小起來了?他名頭雖響,可天底下欺世盜名的混混兒多了去了,姓趙的只是沒撞上本公子,不然的話,本公子的無敵劍一出,最多六七十招,他就得跪地認輸!”
話音未落,旁邊桌已有人冷笑接口:“你這厮真那麽想撞上趙長安?依老子看,你這厮還是離他遠一點兒的好,最好是一聽見個趙字,就趕快找條地縫鑽進去,不然真撞上了,嘿嘿!只怕你會死得非常難看,姓趙的留給老子來收拾還差不多!”
白衫青年怒發沖冠:“鬼見愁何雄,你這話什麽意思?”
何雄面無表情:“賈人星賈老二,沒什麽意思!”忽然身形一閃,賈人星還沒反應過來,只覺頭頂一涼,衆食客忽然失聲發笑。而何雄已坐回座位上,端起一盅酒,一飲而盡:“就這兩爪子,還想跟姓趙的過上六七十招?好笑,真是好笑死人了!”說完“嘎嘎”幹笑了兩聲。這時賈人星才發覺,自己頭頂的一片頭發已被他一劍削掉了,是以衆人才會發笑。
他又驚又怒又怕,自認為天資聰慧,在劍術上已有很深的造詣,近幾年在遼東一帶也闖出了名頭,怎地今天才一個照面,便在這許多的人面前被何雄弄得出乖露醜,倒是想去跟他拼個死活,好歹尋回一點兒顏面來,但自知技不如人,這一上去,豈不是找死?一時間僵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才好。
跟他一夥的馮老大、曾六一路過來,早就看不慣他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臉,只不過三人既被稱作“遼東三霸”,自己人要是鬧将起來,未免惹人笑話,這才隐忍不發,此時見他被折辱,兩人一個看天,一個望地,竟只作未見。
南面的一個中年頭陀嘆了一聲:“阿彌陀佛!大夥都是要去誅殺那個魔頭,好為武林除害、為天下降妖的,卻如何自己人先打起來了?”
何雄側目道:“咦!兩天前,老子看古頭陀不是去興慶方向的嗎?怎麽現在又坐這兒來了?”
古頭陀道:“三天前夜裏,不清楚怎麽了,西夏大舉烽火,出動數萬大軍,把從興慶到我大宋邊境的所有關隘、路口都封鎖了,灑家有事要趕去興慶,沒辦法,只能繞道這裏。”
何雄不屑地道:“有事?你個禿驢,除了會念兩聲阿彌陀佛,騙一點兒吃吃喝喝,還能有什麽事?嘿嘿,敢情你一個出家人也動那傳世玉章的腦筋?”
馮由暗暗皺眉:怎麽才幾天工夫,就有這麽多人知道傳世玉章在趙長安身上?且還知道他在興慶?
古頭陀被何雄一語說破心事,惱羞成怒:“姓何的,你放的什麽臭屁?什麽傳世玉章?你拿它當親娘供着,灑家卻只當它是一坨屎。”忽然眼前人影疾晃,百頭陀早有防備,及時縮頸,同時戒刀出手,“當”的一聲,火花四濺,已格住了何雄疾風般的一招。
與古頭陀同來的四名弟子見師父與何雄動上了手,俱跳起來,各提戒刀,在一旁掠陣,同時也防再有人偷襲古頭陀。一時堂內刀光耀眼,“砰砰”地打得十分熱鬧。
子青渾身發緊,手足發硬。一直大口扒飯、大口吃菜的趙長安,用竹筷輕敲她的碗沿:“二弟,發的什麽愣?菜涼了不好吃,這家常豆腐不錯,你嘗一塊。”子青答應一聲,不敢多言,低頭吃飯。
說話間,何雄、古頭陀已鬥了五六十回合,畢竟古頭陀的修為要高一些,三招一出,已将何雄逼到了死角,緊跟着右腕上翻,揮刀橫削,“嚓”的一聲,将何雄頂上的頭發也削去了一绺,然後還刀入鞘,再不看對手一眼,回到自己桌旁坐下。他這一連串動作幹淨利落,一氣呵成,便有些人喝了一聲“好”,其中倒以賈人星的聲音最大,拖的尾音也最長。
面皮漲成了豬肝色的何雄一言不發,回到自己桌旁,忽然手一揮,單刀刀鋒已到了賈人星的咽喉!衆人一愕:這竟是個睚眦必報的小人!
眼見賈人星立刻便要身首異處,這時,堂中拂過了一陣清風,接着何雄的單刀已被吹得離手,飛到了窗外。但未等落地,已有一只手迅捷地一抄,撈住了刀。衆人一看,只見是一個灰袍道人,正握着何雄的單刀。
賈人星、何雄仍在發怔,賈人星是被何雄狠辣快捷的出手吓怔的,而何雄則是被那一陣清風吹怔的。這時,何雄看見道人,喜極道:“三師叔,您老可來了!這群龜兒子,剛才居然敢嘲笑您,說您的‘絕雲三十六式’都是狗屁!師侄聽不下去了,本想代師叔您教訓教訓他們,可他們仗着人多,居然五個打我一個,還使暗器偷襲,這才打得師侄我的單刀脫手。”說完一指古頭陀等人。
道人臉色本是蠟黃,此時聽了這一通胡說,面上立時青氣大盛。堂中有識得道人的,一凜:“絕雲聖士”甘秋人的“青冥神功”已修練到第七層了?
甘秋人慢慢踱進堂來,距古頭陀五人還有三尺遠,但一股勁厲的殺氣已迫得五人不寒而栗。古頭陀知他心胸狹窄,又最是護短,自己方才路見不平,此時卻惹火上身了,忙起身賠笑:“甘道長……”一語未了,眼前青光大盛,甘秋人一語不發,一連六式絕雲刀已當頭劈來!
一樣的“絕雲三十六式”,何雄使出與甘秋人使出,高下豈可以裏計?古頭陀大驚,雙足力蹬,撞倒了一張飯桌,“稀裏嘩啦”,飯菜、碗盞、湯汁、酒水濺了滿地,情形極為狼狽。
未待他爬起身來,又是六式絕雲刀當空罩下,刀光如電,青光似網,在衆人的驚呼聲中,眼見他的四肢便要被斬斷了!古頭陀的四名弟子大驚失色,急忙踴身撲來,但四人眼前青光大漲,只覺一股大力湧到,尚未明白過來,已“撲通撲通”被彈出三丈開外,跌在地下,動彈不得。
勁利的刀鋒,已劃破了古頭陀的衣服。突然,一點暗弱得令人無法看清的黃影,穿破了淩厲的青光,沒有一絲聲息地在刀鋒上一撞,竟将刀撞得偏離了準頭,“哧”的一聲,刀斬進了一張飯桌桌腿。
甘秋人定睛一看,黃影竟是一片黃焖羊肝!衆皆嘩然,這救古頭陀之人,竟能以一片小小的羊肝,撞偏附着了七層“青冥神功”的單刀,這人出手之準、速度之快、內力之雄渾,均令人瞠目。
甘秋人看了看地上的羊肝,然後擡頭,一掃堂中。食客雖多,但争鬥初起時,客商便全都溜之乎也,剩下的十多桌人中,只有三張桌上放的有黃焖羊肝。而剛才甘秋人明明看到,羊肝是從左邊飛來的,而吹飛何雄單刀的風也是來自那個方向。那邊只有兩張桌,但是只有左邊桌上放着一盤黃焖羊肝,在那張桌旁,坐着四個人。
甘秋人斜眼看了看四人,見面對自己的,是一個花白頭發、衣衫敝舊、目如冷電的紅臉老者。老者左邊坐着一個中年人,四十多歲,面白神清,氣色從容。老者右邊那人,寬額廣頤,臉上一團和氣,乍看倒像個教書先生。老者對面是一個年輕人,背衆人而坐,衣光履淨,發髻整齊,雖只是一個背影,入眼亦令人覺得有形容不出的清朗灑脫。
老者見甘秋人盯着自己,瞪眼道:“甘老三,看啥子看?你那把破刀,也不好好打整打整,鏽滴鏽淌的,老夫拿片羊肝給它擦擦,上點油,怎麽?你老小子不謝老夫,小眼睛瞪個什麽勁?”
甘秋人深吸一口氣:“你……是‘兩鞭震河朔’康仁慶?”
那老者罵道:“呸!小康那家夥,見了老夫還要彎腰,尊老夫一聲師伯。甘老三,你這雙招子,生是練青冥鬼功練壞了,竟連誰跟誰都分不出來?”
甘秋人嘿然一聲,心想:本真人敬你功夫高,才跟你客氣一聲,不是怕了你這老家夥。大師哥馬上就到,本真人興許敵你不過,但大師哥的神功已練到了第九層,到時本真人與大師哥合力敵你,難道還會輸了不成?
絕雲派中都是些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角色,衆弟子倚恃功夫橫行霸道,為所欲為,是以武林中人只要一提“絕雲派”三字,無不搖頭。甘秋人在絕雲派的七大弟子中還算是好的,但此時眼見自己不敵老者,歹念頓生,對何雄使個眼色。何雄本就不是個善茬兒,心領神會,遂趁諸人都在留意甘秋人和老者時,溜出飯堂。
為拖延時間,甘秋人嘴裏罵得兇狠,腳卻釘子般釘在了地上,老者忍不住還口。這時,背對衆人的青年忽沉聲道:“章老伯,吃飯吧,菜涼了。”那老者一看便是頗有身份來頭的人,但卻似乎對這個小他三十餘歲的青年甚是尊重,聽他發話,老者立時低頭夾菜,再不做聲。
但甘秋人豈肯善罷甘休,一瞟窗外,見有幾十人正匆匆往飯堂趕來,打頭的正是何雄及大師兄莊箭、二師兄洪金煥和五師弟熊占魁。他心花怒放,有了這許多幫手,本真人還怕誰?于是一步橫蹿,到老者跟前,蠻橫地道:“老東西,有種的話,就把剛才的屁放完,放一半,留一半……”話未完,眼前“呼”的一下,老者已一掌向他左臉疾扇過來。
他早有防備,沉身蹲步,反手一刀,削對方右肩,正是一招逼對方撤掌的“圍魏救趙”。豈知老者扇他耳光的一掌是虛,見刀削到,老者五指向內一收,已抓住了對方刀背,緊接着“啪”的一聲暴響,甘秋人右臉頰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大巴掌!這一切均發生在一瞬間,甘秋人才覺頰痛,單刀已“忽”地被劈手奪走,跟着雙腿胫骨一痛,已被老者一個掃堂腿鈎倒在地,摔了個人仰馬翻。老者仰天大笑:“過瘾,真他娘的過瘾!”
“刷刷刷!”突然,老者眼前青光暴漲,一陣刺冷的寒風撲面而來。這不是風,是三柄絕雲刀、一十八式絕雲刀法發出的淩厲殺氣!
“嗨!好小子,居然四個打一個!”老者大笑,“西門兄弟、小叢,快來,今天俺們老哥幾個先過了瘾再說!”被喚作西門兄弟、小叢的中年人和教書先生搖頭苦笑,唉!這老家夥愛打架惹事的老毛病又犯了。
二人一面搖頭,一人拈起雙筷子,疾刺洪金煥前肋,另一人則“波”的一下将一只酒杯扣在了熊占魁的左眼上,熊占魁立刻雙淚交流。而老者左手一盤紅燒豆腐拍到了甘秋人臉上,右手提起條凳,擋住了莊箭疾劈過來的三刀。
三人力敵絕雲派的四名頂尖高手,非但未露絲毫敗象,還占上風。但絕雲派的三十餘名弟子卻也并未打算閑着,呼喝一聲,齊擁而上,幾十柄刀居然摟頭就砍,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鐵了心要以多勝少!
而三人雖占上風,但一時半刻也無法完勝,現在居然又來了三十多柄亂刀。雖然這群弟子功力有高有低,出手有快有慢,不過這樣一擁而上、亂刃交加的打法,一時間還真讓三人有些吃不消。
衆人不禁皺眉:這也太過分了,以四敵三,本已壞了規矩,現下可好,三十多人打三人!這種十幾人打一人的幹法,又算是哪一家子的名堂?當下便有不平之人欲出手相助老者,但随即又想,絕雲派是出了名的無賴難纏,派中全是心狹氣隘的急仇之人,自己今天若出頭,會為以後招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不能為了這些不相關的閑事橫生枝節。于是人人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袖手旁觀。
子青又急又怒,見甘、熊、莊的三柄刀疾劈老者的左頸、右肩、後腰,而老者條凳方揮出格住三刀,兩柄絕雲派弟子的刀已毒蛇般悄無聲息地自他身後襲到,不禁失聲驚呼:“啊呀!快救這位大爺!”
馮由笑了:“二公子,四海會的三大堂主從來都是救人的,又何須人救?即便要救,也不必旁人動手!”
“閣下擡愛!”清朗的話語聲中,一條人影已閃入刀網之中。縱然是在明亮如白晝的燭火下,也無法看清這人是男是女,以馮由的眼力,甚至就連此人穿的衣衫是何顏色都沒瞧清。除了趙長安,馮由一生中還從未見過有人竟也會有如此迅疾的身法,更沒想到過,世上還會有另一個人,出手之快竟是絲毫也不遜色于趙長安!
人影掠過,掠人刀網。衆人均未看清是怎麽回事,只聽“锵啷锵啷……”刀鋒相擊聲不絕于耳,幾乎與此同時,三十餘柄刀全掉在了地下,甘秋人等四人的亦不例外。馮由怔住了,他竟未瞧清楚,這三十餘柄刀是怎樣脫手的。
三十餘名絕雲派弟子,全都左手捧着右手手腕,驚呼着連連往後退,臉上一片茫然。而甘秋人等四人則又驚又怒又不相信,各退出五步,看着那靜靜地站在滿地絕雲刀上的一個人。
這人年逾二十,身着淺绛絲織長衫,腰系同色絲帶。長衫在燭焰的映照下,微微地閃着光。他的發髻光潔整齊,他的笑容潇灑迷人,他的身形玉樹臨風,他的氣度淡定閑逸。
莊箭定了定神,抱拳道:“閣下何方高人?為什麽要跟我們絕雲派過不去?”青年微笑,拱手道:“晚輩姓寧,名致遠。”
“啊!”所有人都驚呼了。江湖中向來寧、趙并提,而寧致遠的聲望還要略高于趙長安。因他行事俠義、濟困扶危,在武林中有口皆碑,相形之下,趙長安雖也曾誅滅了一些臭名昭著的惡人,但他純粹是為了揚名立萬,與寧致遠的高風亮節一比,便差得太遠了。且寧致遠不過是一介百姓,而趙長安卻是鳳子龍孫,武林中人當然更樂意親近寧致遠,而疏離那個宸王世子。
趙長安從紛争初起,便埋頭一心一意地吃着面前的飯菜,好像這些人打得死去活來的緣由與他毫不相幹一般。但這時一聽“寧致遠”三字,他卻迅疾地一回頭,不料寧致遠雖在對莊箭說話,眼光卻也正瞟着他。二人四目相對,俱是一怔,随即連忙将目光轉開。
莊箭一聽,對方居然就是寧致遠,立覺氣餒萬分,他雖自視極高,但這點兒自知之明也還是有的,技不如人,這架打不下去了。但一派三十餘人,被人家才一招就弄得兵刃脫手,這個醜出得也忒大了,一時間僵在當地,不得下臺。
只聽寧致遠又微笑着道:“晚輩的三名堂主言語魯莽荒唐,得罪了貴派的諸位師兄們,晚輩在此先替他們向四位師兄賠罪。四位師兄方才對他們刀下留情,恐會有誤傷,所以棄刀。這種胸襟氣度,晚輩十分感激。在此謝謝四位師兄的大人大量,不跟他們一般計較!”
饒是莊箭等人素來皮粗肉厚,此時也面紅耳赤了:“寧少掌門,不要這樣說。我們……咳咳……剛才久仰章強東章老前輩、西門堅西門堂主、叢景天叢大俠的大名,想向他們請教切磋一下武藝,領教下來,心服口服,果然不愧天下第一大幫的聲名。”
寧致遠微笑:“承讓,承讓,莊師兄太過謙了。今天攪擾了各位前輩吃飯的興致,晚輩十分不安。”吩咐叢景天,“叢大哥,今晚這堂中所有飯菜酒水的賬,你都去結了吧!”
一聽這話,大半人都站起來了,一邊去攔叢景天,一邊紛紛向寧致遠道着仰慕。一時堂中人聲喧嘩,極其熱鬧。唯有馮由低頭,急吼吼夾了一大筷子紅燒牛肉入口,大嚼:“哇,好吃!不吃白不吃,有三年多沒人請我白吃了,有人付賬的肉不吃,那不是傻到姥姥家了嗎?”趙長安亦笑:“慢點吃,吃慢點,小心噎着了,卻要請郎中,付藥錢!”
寧致遠被衆人簇擁着往外行去,臨出門之際,又回頭掃了一眼趙長安的背影。
趙長安、馮由、子青飯罷回房,子青正要回自己的房間,忽聽趙長安喚她,一怔,擡頭見他使了個眼色,當即便随二人進了他們的房間。
待掩上房門,趙長安道:“這裏有太多武林中人,我怕今夜又生出事來,子青一個人睡不穩妥,索性今夜我們三個就在這兒将就一夜?”
馮由點頭道:“她本就裝成是男的,宿在這兒沒人會疑心。不過,我的好殿下,小事上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