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次日一早,天剛蒙蒙發亮,趙長安已漱洗罷趕到中堂。寧致遠、李隆、楊利用等人亦同時進來。不多時,衆豪傑已齊聚堂中。
寧致遠一看天色:“現已卯時三刻,距攻城只有一刻,各位都預備好了?”衆人面色凝重,都道已經布置妥當了。
“好,那現在我們就到東城樓上去。”
衆人一聲答應,齊往外走。寧致遠卻叫住趙長安,讓他就在府中坐候,不用去了。
“兩軍對決,何等大事,我怎能躲在這裏?”
“你不會武功,等下開起戰來,我也顧不了你,你要有個什麽好歹,那不是忙中添亂嗎?”
“二哥怎麽忘了昨夜我們結拜的話了?不求同生,但願同死,今天這一戰,大哥、二哥都去迎敵,小弟豈能一人茍安?”
寧致遠還要勸,忽聽堂外有人道:“寧少掌門別再攔了,由屬下陪我家公子去就行了。”二人回頭,院中站着的,竟是馮由。趙長安喜出望外:“樊先生,這麽快就回來了?”馮由淡然一笑:“屬下放心不下這裏,把那個信使送到離遼京二百多裏的地方,就先一個人回來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好似這半天一夜的工夫,他只是去閑庭信步了一番,但靜塞距遼京有五百多裏,他不眠不休,來回奔波了六百多裏,瀚海荒漠,路途艱險,只看他疲憊不堪的面容和滿布黃沙的衣袍,便知他的這一趟跋涉有多麽辛苦了。
趙長安心疼已極,連連催促他快去睡覺歇息,不用陪自己了。但馮由卻堅辭不允。時間緊急,也不能再争,于是三人匆匆出府,上馬齊奔東城門。
城中早已戒嚴,街上空無一人。等到距城門百步之遙時,複設關卡,隔絕閑人,以防無辜百姓為流矢所傷。而全城百姓都以為城亡在即,均躲在家中瑟瑟發抖,只待城門為西夏鐵騎洞開之際.便是自家人等屍橫就地之時。偌大的一座城靜得可怕,空氣凝窒得讓人無法喘息。
須臾到了東城門,三人下馬登上城樓,放眼遙遙一望,亦是心驚。
只見城外遼遠的曠野上滾滾黃塵,奔騰而來,揚起十餘丈高。黃塵下,一簇簇黑盔黑甲的西夏鐵騎緩緩向前,層層疊疊,兩際綿延,不見盡頭。伴随着嗚嗚的號角聲和隆隆的皮鼓聲,敵軍軍容盛大威猛,極是駭人。城樓上的一衆掌門、幫主幾時見過這種陣仗,早都變了臉色。
西夏軍到城門前兩百步遠的地方立住了陣腳,一隊隊鐵騎疾馳上前,結成圍城之陣。號角皮鼓聲中,西夏軍分作五隊,一隊向左,一隊向右,三隊分作前、中、後三路,将整個靜塞城圍得水洩不通。
城牆上衆人見敵軍陣法娴熟,均覺己方遠遠不敵,雖有姓蘭的一套計策在,天曉得行不行得通,看來今天這一場惡戰,己方只怕在劫難逃了。萬不料千裏迢迢來此,竟是要把一條老命扔在這裏。
亦有幾名武功高強的打起了小算盤:既然城破定了,莫如設法拖延時辰,如能拖到天黑,興許能趁亂逃走。但仰頭看了看天,均感氣餒:辰時都沒到,要想靠八百多人抵抗四萬人直到天黑,自己這不是白日做夢,又是什麽?
寧致遠亦隐隐生憂,他昨日得趙長安獻計,自覺勝算在握,但此時一看敵方這麽肅殺可怖的軍容,心又虛了:今天這一役,己方八百多七拼八湊的烏合之衆,連“軍”都談不上,看來此城前景堪憂!說不得城破時,只能護着大哥、三弟先逃走,城中的九萬生靈就愛莫能助了。
他偷眼一瞥身旁幾人:樊先生面色如板,不辨喜怒;李隆的臉已白了,額角滲滿了細汗;而蘭塘秋卻悠然負手閑眺,仿佛他現在面對的不是四萬嗜血的鐵騎,而是一苑清逸的梅花。
他心道:三弟的膽子這麽大,莫非看不出情勢危急?
忽聽敵方皮鼓聲大作,随即前軍一隊人馬倏地向兩邊分開,從中策馬緩緩行出六七騎來,盔甲服飾均與旁人不同。正中一人金盔金甲,身後一面杏黃帥旗迎風獵獵招展,旗上金色的“沒藏”二字鮮豔奪目。
寧致遠他們一看,便知這金甲武将定是當今西夏國帝之舅,沒藏太後之兄,祥佑軍的都統軍,嗜血狂魔——沒藏乞逋。
這時東方群山後,一輪紅日慢慢升上了晴空,但那萬丈光芒,卻不能驅散戰場上的肅殺陰冷之氣。
城垛口上一些門派的弟子牙齒“咯咯”作響,不知是因晨風吹襲,還是心生怯意?而一些自城中臨時征募來的青壯男子,已汗如雨下,站都快站不住了。忽然“當啷”一聲脆響,在這萬籁俱寂的戰場上極其駭人。循聲望去,原來是一壯漢魂靈離體,手中鋼刀一個拿捏不穩,墜下城牆。
敵軍又鼓聲大作,然後號角嗚嗚吹響。沒藏乞逋身旁一名褐衣鐵甲的統軍右手向上一揮,在“哈!哈!哈!”的呼喝聲中,敵陣中轟隆隆推出幾十臺高架對壘戰車,每輛車上立十人,十多人于車下推動車身,向城前疾駛而來。
攻城開始了!
“哈!哈!哈!”四萬西夏軍士齊聲吶喊助威,聲震雲霄,驚動四野,令人心悸膽裂。
不過片刻工夫,戰車已馳至壕溝前,車上士兵縱身躍下,随即發力一推,戰車落入壕溝中。緊接着,又有戰車馳來,推下,就這樣,深達丈餘的溝塹頃刻成了平地,七千敵兵便要越溝而過!
就在此時,忽見一道豔紅的火焰從城樓上直射半空,随即“啪”的一聲巨響,炸作一個“天”字。原來是一枚信號火炮。
這個信號是發給伏身在城垛口上的一群弓箭手的。
等寧致遠的這支火箭往下落時,東南、正東、東北三個方向,已有無數團火苗撲向壕溝,随即響起了震天價的爆炸聲。
原來那萬千支火箭上綁縛着萬雷堂的獨門火彈——霹靂流火炮。此彈用上等火藥淬煉而成,藥性極烈,尋常一戶人家,只需一顆霹靂流火炮,便可于瞬間炸毀,不料今日在這裏卻派上了如許大的用場!
城樓上的攻勢強勁有力,聲勢兇猛,射了一波又一波。壕溝中頓時騰起了沖天的橘紅火焰,其時風正緊,火舌亂卷,霎時間,便将一道寬且長的壕溝燒成了一片火海。
七千西夏兵就在這片刻間,大半葬身烈焰濃煙之中,慘呼聲、哀號聲、求救聲和着焦糊惡臭的人肉味,直沖雲霄……
濃煙烈火中,寧致遠、趙長安、李隆等人看到,沒藏乞逋手勢揮動,六千西夏兵持強弓硬弩急速前沖,距城前約百步時,一兵下蹲,雙手握緊神臂弓;另一人用腳蹬住弓身,雙手用力拉弦;第三名兵士一次便将三支奪命箭置于弦上。随即第二人松弦,一排排利箭,便飛蝗般向城頭上疾射而來。
霎時間,漫天均是利箭破空時“嗖嗖”的嘯聲,聞之令人心驚肉跳。
城上衆人已展開了兩層棉被覆在身上,奪命箭來勢雖猛,但已被油浸透了的棉被既厚且韌,箭射在油被上,好似飛蛾撞上了牛皮大鼓,雖“撲撲”的悶響聲不絕于耳,卻未能傷得被下的人一分一毫。
待箭勢一停,衆人立刻又現身城垛,鼓噪邀敵。沒藏乞逋遙遙望見,吃驚不小——此次借追拿趙長安之名來圍靜塞,本想攻破城門,然後掠財屠城,可做夢也沒想到,一個城防空虛的邊隅小城,竟會有如此強韌的防守之力!他恨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等拿下這城後,不把裏面的每個人都抽腸剝皮,難消心頭之恨!可發狠歸發狠,咬牙歸咬牙,當前情形,塹壕之險,已無法逾越。
他身旁的一統軍紅旗一揮,六千弓弩手閃至兩側,八千鐵鹞子越衆而前,往城前未起火處沖去,希圖為後面的攻城手——步跋子,沖出條道路來。這一下沖來,有雷霆萬鈞之勢,當者披靡。
但寧致遠一見,卻是喜不可言,趕緊再放起一枚火炮。這枚火炮到了半空,猶如晴天的一個霹靂焦雷,聲勢驚人,四野俱震。
只見城牆上所有弟子、兵士及壯漢迅即俯身,拎起腳下灌滿了油的陶罐瓦壇,用力朝敵軍騎兵擲去。一時間,城牆上數萬個壇罐暴雨般摔落。
壇罐落地即碎,地面生光,沖上來的馬足鐵蹄一沾了油,無不人仰馬翻,凄厲地嘶叫着,向地下摔落。後面的騎兵一看,大驚失色,急忙勒馬,卻哪裏勒得住?反倒因這一勒之猛,馬匹淩空騰起,摔得更慘。
城牆上又射出無數火箭,不射人馬,只往浸透了油的地面上射去。油沾上了火,立刻“轟”地大燃。八千鐵鹞子盡數陷身烈焰火海中,霎時間皮焦肉爛,如堕煉獄,慘叫聲、馬嘶聲、風撲火蹿聲,和着炙熱的烈焰、蔽日的濃煙,凄慘酷烈至極……
遠在三十餘丈外觀戰的西夏士兵,無不被這傾跌翻滾、踐踏狂呼、中了邪般的景象吓得心膽俱裂、魂飛天外……
而城樓上的衆人,除趙長安外,都欣喜若狂。李隆仰天狂笑:“天助我也,及時派了三弟來!”疾轉身,“我要依三弟之計而行了。”領着大眼睛錦衣少年匆匆下樓。而寧致遠亦喜難自禁:“三弟,待二哥我去‘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也急急離去。
其時城前混亂不堪,誰也沒發覺,從城樓上城垛一角,一道藍影淩空飄落。
寧致遠足尖才沾地,已劈手奪過一匹受驚的紅馬,身子斜擔,俯身馬腹下,右手一勒,馬已向西夏軍陣前沖去。
戰場上焦屍滿地,傷卒遍野,驚馬四逸,哭喊慘呼聲響徹雲霄,誰也沒留意到這匹紅馬。
馬馳急速,不過片刻工夫,已驅近沒藏乞逋坐騎前不足五丈遠的地方。這時,護衛的盾牌兵才發覺馬腹下有人,驚呼聲中,無數長矛、利槍疾刺過去,另一些弓箭手更急急放箭,但變起倉促,這些應對之策,卻是再也來不及了。
寧致遠微微一笑,翻身上馬,左手袍袖一揮,那些矛、槍便都倒飛了出去,同時右手斜翻,抄住了撲面而至的十幾支利箭,力透指尖,貫注了深厚內勁,以大力金剛指的手法向前猛地一擲,一束箭已射向沒藏乞逋。
沒藏乞逋大驚,惶急中不知該如何應對,只擡手虛虛一擋,說時遲,那時快,“撲”!箭束已穿過他的手掌,威力半分不減,貫通了他前胸的金甲護心鏡,從後背穿出,挾帶着飛濺的血肉,又戳進他身後一統軍的左肩。
那名統軍見都統軍仰身後翻,“撲通”摔落馬下,整個人都吓傻了,渾不覺利箭穿肩之痛。
城樓上的守軍歡然大呼:“哦!沒藏乞逋死了,西夏都統軍死了,西夏兵敗了……沖啊!殺啊……”城門大開,一隊騎兵沖殺出來。
其時地面的油已燃盡。這隊騎兵人人彪悍、個個魁梧,持刀劍疾向敵軍砍殺而至。
西夏兵先見對壘兵、鐵鹞子橫死的慘狀,已軍心震恐,此時再聞沒藏乞逋陣亡,無不魂飛魄散,哪還有絲毫的鬥志?這時見對方騎兵沖殺過來,發一聲喊,丢盔棄甲,扔了兵刃,轉身奪路狂逃。亦有些士兵雙膝一軟,跪伏在地,舉手投降。
放眼望去,漫山的西夏兵,或被李隆率領的騎兵刀砍劍刺而死,或被奔馬踐踏倒地斃命,或跌入深溝崖谷中摔得粉身碎骨……人馬紛亂地踐踏着倒卧的屍體,鮮血肉糜浸附在征靴、馬蹄和刀劍上……
火光、刀光、血光交織在一起,哭聲、喊聲震天動地,彙成了一幅慘不忍睹的人間地獄圖。
趙長安看得傷心慘目、幾欲堕淚,急對已返回城樓的寧致遠道:“二哥,敵軍既已潰逃,我們就此收兵吧。”寧致遠亦覺眼前之景象實在太慘,于是點頭揚手,擲出了一枚火炮,此次炸出的“天”字卻是綠色。
那數百騎兵半數為武林中人,見到收兵信號,除少數人兇性大發、佯裝未見、繼續追殺潰逃的西夏兵外,皆撥轉馬頭,回轉城裏。
但趙長安、寧致遠卻見李隆及二百遼騎非但未收兵,反而仍呼嘯揮刀,四處屠戮敗兵降卒。
趙長安急得連連跺腳。寧致遠皺眉,揚手,一個接一個的綠色“天”字在空中連連炸響。但那些遼兵并不理會,仍揚刀策馬,肆意逞兇。
趙長安握拳狠捶城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馮由臉一沉:“公子莫急,待屬下去把這個姓李的捉來。”身形一縱,已自城樓上飄然而下,随即拔足向李隆掠去。但未待他趕到,李隆已揮刀将最後一名渾身浴血、跪地哭求的随軍營妓攔腰砍作兩截,這才領着二百餘騎,此起彼伏地吼唱着遼國的圍獵歌緩緩回城。
眼見此景,趙長安怒不可遏,一轉身,幾步便沖下樓去。
寧致遠欲追,但被一衆大笑大叫的武林中人及守城軍士包圍了,脫身不得。
趙長安下樓往西,才到大街,身後馬蹄聲疾,一隊騎兵已沖過來将他團團圍住。
李隆從馬上躍下,眉飛色舞:“三弟,這次多虧了你的神機妙算和二弟的指揮得當。大哥我對三弟你真是佩服得要命……”
“李公子的眼力不太好嗎?”趙長安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
李隆一愣,這才發覺他臉色發青:“三弟,怎麽了,看樣子你有點不高興?”
趙長安逼視對方雙眼:“剛剛城樓上連發九枚退兵火炮,蘭某不知李公子是沒看見,還是眼神太差,居然全無半點兒反應?自古殺降不祥,且西夏軍雖是敵人,但既已棄械投降,就與一介百姓無異,李公子與你的手下卻持利器人砍馬踏,必置其于死地而後甘。那名妓女做錯了什麽,你也要殺?像李公子這樣的人,卻恕蘭某高攀不起,不再奉陪。”話未畢,已轉身,從馬隊中氣沖沖地穿出離開。
李隆被他劈頭蓋臉一頓斥責,又撂在當地,愣住了,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一家店鋪後。
他身旁的錦衣少年氣道:“大哥,姓蘭的也太嚣張了,今天大哥要是不拿出點兒氣魄來收拾他一下,只怕今後他連太後也不會放在眼裏。我現在就帶幾個人去把他抓回來,先賞他五十皮鞭,也好教他知道,一個小小的南面官,該怎樣尊敬朝中大員!”
李隆笑了:“不,三弟是天下一等一的人才,又是太後心腹,我大遼有這個強助,真是老天保佑。無禮怕什麽,只要能為我所用,小小冒犯,不足挂齒。只是他心腸太軟,這一世只怕成不了大事。”
趙長安回到客棧,進門卻不見子青,一驚:這兵荒馬亂的,她到哪兒去了?忙急急去尋客棧掌櫃。
掌櫃的尚不知敵軍已潰敗,正和全家老小反鎖了屋門,圍坐哭泣,聽到敲門聲,差一點兒摔倒在地上。
及至聽清趙長安的聲音,方隔門拭淚:“爺是問爺的那位兄弟?唉,今早天沒亮,他就要老夫開客棧大門放他出去,說是要去找爺您,老夫倒也阻攔他來,城馬上就破了,出去要迎頭撞上個賊兵,那還不是個死嗎?可他卻說死也要跟爺您死在一處,非讓老夫開門不可。老夫才攔了兩攔,他居然就哭了,老夫只得開門讓他去了。這位爺,城還沒破嗎?”見沒有回應,隔門縫一看,趙長安卻已走了。
趙長安走到大街上。這時已有一些百姓得知己方大捷,正在大跳大笑、奔走相告,眼前盡是蹿來跑去的人影。
他又往東城門疾走,快到時忽聽有人大哭,在這喜氣洋洋的時候顯得很奇怪,再一聽,竟是子青。他一驚:平日羞澀內斂的子青怎麽了,當街哭成這樣?趕過去一看,子青被關在倚城牆而建的一間房內。
“二弟,怎麽啦?”
子青仰臉一看,一步便撲到了窗前:“公子,我……我……”
趙長安皺眉,令門外守卡的幾個兵士快開門。
“哈,敢情你就是他哥呀?你這兄弟一大早跑來,死纏活磨地要上城樓找你。這馬上就要開戰了,我們怎麽敢放?若他挨一支冷箭,那我們不是麻煩了嗎?我們不放,他就掏出一大把銀子,這怎麽可以?他見實在不成,只好等在這兒。剛才聽說仗已打完,但我們未奉上令,不敢放行,他竟硬闖關卡,我們沒法子,這才把他關起來了。可他倒好,居然哭天抹?目的,跟死了親娘一樣……”
幾個兵士嘴雖惡,心卻都不壞,唠叨中已掏鑰匙開了門。
門一開,子青便沖出來,一頭撲入趙長安懷中:“殿……公子,我只以為……”她這一撲,趙長安大是意外。
見她雙眼紅腫,他大為感動:“傻子青,你又何必如此?我不過去觀戰,又不去打。且有寧少掌門、叔叔他們在一旁護着,我又怎會有事?”
子青站直了身子,雙頰緋紅,低頭,良久方道:“我……也不曉得怎麽了,只半刻看不見公子,這心裏面就……就……”
忽聽有人大笑:“叫俺們一通好找,原來蘭少爺在這兒!”
回頭一看,四海會的三名堂主正大踏步過來。
“蘭少爺,這次打敗賊軍,你是第一號的大功臣,俺昨天有眼不識泰山,話說得沒輕沒重,蘭少爺不要跟俺這個粗人計較……”
西門堅見章強東又要唠叨,忙道:“好了,好了!蘭公子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人,你有什麽話,等到了守備府再說。”過來挽了趙長安的手就走。
趙長安皺眉:“西門堂主要我去哪兒?”
章強東笑道:“蘭少爺,今天這個勝仗,可把楊利用高興壞了,他老小子現已在守備府備下酒宴,要為大夥兒慶功。不是蘭少爺,哪會有這場大捷?是以大夥都在滿城找你,去喝慶功酒。”
趙長安輕輕掙脫:“這酒三位前輩去喝就行了,我倒不用再去湊這份熱鬧了。”
章強東眉目掀動:“蘭少爺不去?怎麽了,是身上哪兒不舒服?”
“他不是身上不舒服,是心裏不痛快。”笑聲中,李隆與寧致遠并肩過來。李隆離着老遠便對趙長安連連作揖:“三弟,剛才是大哥錯了,現特來向三弟賠罪,還望三弟大人不記小人過,饒大哥一回。”
趙長安一閃身,不受他的禮:“李公子言重了,你何罪之有?兩軍對決,死傷本是尋常事,反倒是蘭某婦人之仁,本就不該來摻和這種軍國大事。”
寧致遠忙上前解圍:“三弟,大哥已經認錯,你就原諒他吧。且人死不能複生,再争就沒意思了。”微笑着挽起趙長安,“這位小兄弟也請跟我們一道去吧。”子青一愣,方知他是在指自己。
趙長安一口惡氣不出,被衆人拉拉扯扯地擁着去了。
守備府本也算闊大,但這時廳裏堂外全擺滿了桌椅,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哪還有昨日末日将臨的恐慌?
趙、寧、李等人才到大門前,早有幾十名武林中人及城中的耆老鄉紳、長者名流擁上前來致謝道喜,待進了廳內,更是被圍得寸步難行。
李隆眉飛色舞,意氣風發;寧致遠經多了這種場面,雖心中厭煩,還能臉上挂着笑容;趙長安先還勉強答理一下衆人,無奈寒暄、道賀、致謝、仰慕的人潮水般無止無休,一會兒工夫,他的臉便漸漸拉長了。
這時一人排開衆人,擠了過來。子青一看,喜道:“樊先生,您回來啦?”
馮由對她淡淡一笑,向寧致遠略一施禮,不理會其他人等,對楊利用道:“楊守備,現城困已解,我家公子再留在這兒也沒意思,莫如我們就此別過,如何?”楊利用大出意外,急忙慰留。
章強東笑道:“樊夫子,少提啥走呀留呀的話,來來來,”一把扯住馮由衣袖,“俺一見樊夫子就對路,今天高興,跟夫子你先喝個兩百杯再說。”不由馮由分說,就把他拉到了一邊。
又有幾人擁到趙長安面前道賀,他忽惡聲惡氣地道:“有什麽可賀的,我現下就想哭都還嫌來不及!”聲音頗大,雖人聲鼎沸,但人人俱聽得一清二楚。大家都愣了,頃刻間鴉雀無聲。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現城外屍橫遍野,諸位不忙着去收屍,倒先開起慶功宴來了!請恕蘭某無法奉陪。”
群雄面面相觑,他怎麽啦?昨天衆人愁眉苦臉、憂形于色,他卻談笑風生、行若無事,現大夥興高采烈,他卻惡顏相向,這人是不是腦中的哪根筋搭錯了?
但這樣一來,衆人都想起了城外屍首狼藉的凄慘景象,喝慶功酒的興致還真就沒了。
楊利用愣了,忙打圓場,道這事酒宴後再作商量。
“楊大人,你倒是管殺不管埋。如此毒日頭下,不消兩個時辰,數萬屍體便會發臭腐爛。若不趕緊收埋,不出兩日,城中便會疫病橫行!到那時,哼哼,滿城百姓不需兵刃加頸,一樣也會死精光。蘭某對付西夏軍尚有法想,但卻不識醫藥,到時瘟疫散布,我卻沒方子給你。”
一聽,非但楊利用,群雄亦不由打了個冷戰。楊利用狂熱的頭腦冷靜了,一靜下來,便頭大如鬥:收埋屍體不比守城禦敵,守城是共赴危難,同仇敵忾,故而一呼百應,人人效命,而收屍……
自己的手下除去值守和負責城防的,僅剩兩百來人可役使。兩百人收埋四萬具屍體?只想上一想,便覺頭暈。且靜塞只東城門外有地可挖坑埋屍,到時就算能将四萬屍體全埋了,城外平地起一座萬人冢,城中人都能看見座大墳山,想想亦晦氣得緊。他不禁憂心忡忡,但随即福至心靈: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事既是蘭塘秋提出來的,保不定他已有良方。忙恭恭敬敬地對趙長安一揖,向他請教善後之策。趙長安輕嘆一聲:“于今之計,只有請楊大人下令,從速征集全城所有車輛來載運屍體。城外十裏的好水川,南側便是萬丈崖溝,只需将屍體盡皆葬在溝中,再将東側的那座土山推倒就成了。”
“是是是,下官遵命,立刻令全城出入出車。”
趙長安卻讓他不須忙。楊利用一愣,不知他的悶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百姓們出車還可以,出力,只怕無人響應。”
群雄均覺有理:這麽疹人的差事,令誰來也不樂意。
楊利用正茫然無措,寧致遠自動請纓。他一開口,群雄也紛紛表示願意效命。
但趙長安又道:“就有各位相助,亦只四百人而已。四百運四萬,每人就要運一百具,那要到猴年馬月,方得運完?”
楊利用讷讷:“那蘭公子的意思……”
“我的意思,誰殺人最多,誰最該出力!”他這話暗藏機鋒,矛頭直指陰着臉坐在椅中的李隆。
李隆正要痛快地豪飲一番,孰料趙長安三言兩語便攪了局,這時又聽他尋自己的晦氣,更覺火冒,冷冷地道:“本公子平生只會殺人,不會埋人。”
趙長安面凝寒霜:“閣下方才縱馬揮刀時何等英雄了得,現卻要置身事外,讓別人替閣下服其勞嗎?”
聽他咄咄逼人,李隆心火愈熾,有些憋不住了,真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正要回擊,身後的錦衣少年已怒不可遏:“呸!姓蘭的,你個小小的翰林牙都林牙,算個屁?豬鼻子裏插大蔥,裝的哪家的大象?你憑什麽指手劃腳地分派我們?”
趙長安冷眼一瞟對方,亦發怒了:“蘭某一個小小的南面官,自無資格役使大橫帳掌衮,不過,我有玉符,不知是不是能支使得了你們,去收拾你們造下的孽?”
少年跳腳咆哮:“玉符只你有嗎?”一扯李隆衣袖,“哥,把玉符亮出來!他有,我們也有,今天誰怕誰呀?”“噌”地拔出佩刀。圍在李隆身後的幾十名侍衛也紛紛刀劍出鞘。
局面急轉直下,別人倒也罷了,卻難壞了楊利用,他身處蘭、李之間,不知該如何處理方妥。’
寧致遠一看這情形,哭笑不得:大哥、三弟結拜不過六七個時辰,這時已成了一對烏眼雞,一個稱閣下,另一個索性叫“姓蘭的”,真不知這尴尬局面是怎麽弄出來的。說不得,大哥要真對三弟下手,自己只能先幫三弟脫身再說。
趙長安劈手拉過張椅子坐下:“蘭某今天倒要看看,這世上,還到底有沒個理字!”
廳中靜得衆人的心跳聲清晰可聞。
李隆忽甕聲甕氣地道:“刀收起來,我們走。”騰身而起,拔腳就走。
“大哥,去哪?”
李隆頭也不回:“召集所有人跟我出城,收屍!”說到最後一字,牙齒磨得“咯咯”地響。
錦衣少年追上去,還待再說,卻見他面紫如茄,顯是恚怒已極,正強自克制。
錦衣少年從沒見過他被人氣成了這樣,居然還能忍住不發作。大哥能忍,自己憑什麽要忍,他當時就炸了:“大哥,你愛聽這個姓蘭的,你聽,我可不去幹那麽龌龊的勾當。”一路嚷,一路跟着出去了。
楊利用見一場迫在眉睫的争鬥化于無形,心下一寬,忙伸手用衣袖拭了拭額上的油汗。
寧致遠認為事不宜遲,既要動手,就須盡快。群雄都是爽快人,答應一聲,紛紛向外走。
但寧致遠卻不讓趙長安去:“三弟,你一介書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算了吧。”趙長安嘆了一聲:“殺人的主意是我出的,埋人的主意也是我出的,我怎能不去?”
寧致遠與他相識雖不長,但已發覺他的脾氣極其倔強,于是也不再勸說,只道:“也好,到了城外,三弟也不用動手,指揮一下就行了。”
趙長安對跟在身後的子青柔聲道:“二弟,你先回客棧,那事太龌龊,不要髒了你的手。”子青不幹:“不,我要去!”趙長安皺眉:“你一個……一介書生去幹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衆人全笑了,他這話,正是方才寧致遠阻止他時說的。他亦不禁失笑,這還是大戰後他第一次笑,這一笑,如冰河解凍、春陽驅霾,頓時将廳中沉悶壓抑的氣氛一掃而光。
群雄皆老江湖了,誰不是目光如炬?子青雖着男裝,但眉目如畫,膚白勝雪,語音柔脆似花底黃莺,舉止靈秀如風中柳絲,一望便知是個絕色少女。只看她的一雙美目無時無刻不萦繞在蘭塘秋身上,不問可知,這“二弟”定是蘭塘秋的心上人。而蘭塘秋雖相貌平常,但舉手投足卻氣度出衆,倒堪配“二弟”。在衆人眼中,這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苗夫人笑了:“‘小兄弟’,你‘哥’說得對,這城外面的事,你就不消去啦,就跟我們一起,在這裏等他們吧。”她話中套話,子青又不癡不傻,立時便紅了臉,只得快快作罷。
到城外一看,真是屍山血海,觸目萬般殘酷!而征募的牛車、馬車亦趕來了。确如趙長安所料,要百姓出車,已有些不曉事理的人口出煩言;再聽還要每家派人來協同收屍,就連那還算開通的人也叫嚷起來了。
結果,只有李隆、寧致遠、楊利用等六百餘人收埋屍體。
既定了章程,衆人也不多言,拖的拖,拉的拉,拽的拽,先把屍首擡上車,再将車趕至好水川,把屍首傾于崖溝中。這活說起來不難,但眼中所見,都是猙獰恐怖的死屍,手中所提,都是粘連滑膩、異味熏鼻的斷肢殘臂。群雄雖不膽小嬌氣,但幹了不過半盞茶工夫,便有三四十人又吐又嘔,更有十七八人手足癱軟,倒要別人來招呼了。寧致遠只得又分派人手,将這些人送回城去。
時當正午,驕陽似火,又沒一絲風,直烤得人的毛發都有了焦糊的味道。
李隆自道從沒收過屍,趙長安又何曾收過?但現下,他卻只能、屏住呼吸,硬着頭皮,去拖拽那些皮綻骨露的死屍,他的氣力本就不大,兼之自稱不會武功,便不能使內力。不到一刻,就面色慘白,額上冷汗涔涔而下了。這副樣子,莫說馮由、寧致遠,便是李隆見了,亦覺不忍,正尋思該如何既能勸三弟回城,又不傷了自己面子時,卻聽車輪聲響,是苗夫人、子青帶着衆女弟子,熬了綠豆粥同消暑的涼茶,用車馱了,送出城來。
子青一眼便望見趙長安滿頭的冷汗,驚呼一聲,奔過來:“世……哥,我們回去吧,不要再幹了。”臉色立時也與趙長安的一樣蒼白。
趙長安牽動唇角,擠出一絲笑,自道無妨。
他那一言既出便絕不更改的脾氣,子青早領教過了,知再勸也無用:“那,我也不回去了。”一挽衣袖,向一具焦屍走去。
“你做什麽?那不是你個女孩子家該幹的。”趙長安大急,見她一俯身,已拖住了焦屍的雙臂,他真發火了,“子青,反了你了,連我的話也敢不聽?”
子青還是第一次聽他如此疾言厲色地喝斥自己,一怔,起身怯怯地看了看面色發青的趙長安。
“回去,好好呆在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