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1)

趙長安的劍法,天下只有十一名武功皆臻絕頂的高手得見,而這十一名高手,現都已經是死人,可想而知,他的劍招是何等樣的劍招!

高個武士驚慌失措,右手內收,身子左撤,要避開,但趙長安卻又掠開了,風般掠向他身後暴露出來的那名使爛銀花槍的武士。變起倉促,使槍武士已無法閃避。五人都未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自這個方位、用這種身法倒退,這時,除了那支花槍外,還有一對黑鐵鈎、一根九節鞭,亦正向他的後背狠刺。

他的身法并不快,花間閑步般,從容潇灑,但亦不知如何便閃開了銀槍、雙鈎和九節鞭。持槍武士只覺槍身一震,随即虎口劇痛,不得不松手。待再看時,長槍已到了敵方手上。這個過程,說來雖長,但前後不過一眨眼的工夫。此時五人方才意會,趙長安搶劍是假,奪槍才是真!

這槍長達一丈一尺,槍杆槍尖俱是千年玄鐵所鑄,再不怕那五名無敵堂高手削鐵如泥的利刃。趙長安微微一笑,原地轉身,長槍便揮了一個大圈,風聲大作,勁道奇勁。五人忙不疊後退,誰也不敢将兵刃與長槍相磕。這樣一來,五人再無法欺身近逼趙長安,當然就更不可能去攻擊子青,以要挾他了。

耶律隆興遙見只一剎那工夫,形勢大變,而那邊與馮由纏鬥的三人亦在不住倒退。他焦躁難捺,世上真有這樣神奇的功夫?但親眼所見,卻又不由得他不信。

趙長安暗暗生憂:今天這一役,遼國無敵堂的十名高手倒來了八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看來當務之急,是擒住重兵圍護、遠在十餘丈外觀戰的耶律隆興。他腳步一錯,已向馮由掠去,長槍一振,“呼!”已将正與馮由性命相搏的三人也一并擋住了。他竟是要以一人之力,獨戰無敵堂的八名高手。

馮由更不耽擱,長劍一劃,淩空一躍兩丈餘,已沖向耶律隆興。耶律隆興遙見二人身形變換,竟往自己這邊來了,慌不擇言:“小狍子,快,快放船子弩!”蕭項烈忙揮動令旗,圍攻趙長安的八人撂下他,一齊撲向馮由,趙長安、子青身周頓時空落落的。趙長安一怔,說時遲,那時快,那或蹲或站,早蓄勢待發的一排排弓弩手一齊松指放弦,瞬間,密集的利弩夾雜着刺耳的尖嘯聲,死神般向他和子青撲去。

船子弩才發出,耶律隆興便後悔萬分:船子弩之利,勝過奪命箭何止百倍?趙長安武功再高,輕功再好,畢竟也只是一個人,且他還摟着一個人,這難免會影響他的身法。他簡直不敢想象,趙長安若被射死,或身受重傷,自己這個做“皇兄”的該如何自處?但千萬支利箭已在瞬間将趙長安、子青完全吞沒,此時再悔,已經太晚!

馮由正與八名高手激烈纏鬥,忽聽尖銳的嘯聲,斜眼一瞟,大驚失色,船子弩的厲害他早領教過,萬料不到耶律隆興如此狠心,居然會下這種毒手!如此密不透風的攢射,二人焉能幸免?即算能逃出此劫,重傷也在所難免。

他腳下疾滑,身形疾閃,便要趕去搭救,一時左肋下空門大露。高手過招,豈容分心?心神一亂之際,使長劍的武士一招“仙人指路”,“嗤”的一聲,他的袍袖已被洞穿。虧他閃得快,饒是如此,手臂內側仍被割開了一道血口。

耶律隆興閉眼,不敢、也不忍看趙長安血肉橫飛的慘狀。但随着利箭的呼嘯聲過後,跟着而來的,卻是寂靜!一片異樣的寂靜!

他詫異地睜眼,見趙長安藍衣蹁跹,飄然飛升,平地拔起足有六丈之高。其時日正當空,在萬丈光芒的映射下,只見碧藍如洗的天空中,趙長安右手持銀杆長槍,左手抱持一人,在獵獵秋風的吹送下,往東邊白雲深處翩跹而去。二十萬人無不目瞪口呆,辨不清是自己在做夢,還是趙長安、子青本就是夢中之人!

遼兵多豪爽強悍,平生最崇敬英雄好漢,此時見趙長安施展如此高妙絕世的輕功,無不目眩神馳,不約而同地停了弓弩。一時間,二十萬人的曠野上,唯有秋風席卷蒼茫大地的飒飒聲響。就連八名無敵堂的高手也不禁仰目注視,渾忘了己方正大敵當前。

親睹趙長安如此的風姿、功夫,耶律隆興愈發堅定了要将之收歸麾下的決心,遂向蕭項烈示意。蕭項烈舉起令旗,迎風搖了三搖,便有數百鐵騎勒馬沖至趙長安即将下落處,揚手,數百根帶鈎的鐵鏈齊往空中揮去,是要将他纏住生擒!

趙長安見兇悍的鐵騎馳來,無數鈎鋒疾斬而至。自己若落下,雙足雖不至被斬斷,但衣袍卻定會被鈎出幾個大窟窿,自己倒無所謂,但子青是女兒家,若衣裳被劃破,大是不雅。他深吸一口氣,身形陡然頓住,居然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他随即提一口真氣,虛虛一踏,往前橫掠三丈之遙。他這一掠,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他這身法,竟是武林失傳多年的絕頂輕功——飛龍在天!

他的衣襟、衫袖、發帶,俱被遠山吹送而來的清風拂得翩跹而舞,好像立刻便要随風而去。此時此際,他已非凡塵中人!

“好!”二十萬人不禁喝采。這齊聲一喝,聲震雲霄,萬山回應,如當空炸響了一個焦雷!八名武士也都傻了,呆了,其中三人連兵刃都停了下來。

時機稍縱欲逝,馮由長劍橫揮,閃入對方的兵刃叢中,“锵啷、嘩啦、啊呀”聲大作,已将八人的兵刃或磕飛,或削斷,同時右足橫掃,“砰砰”,兩名武士疾摔出了四丈之遙;緊接着長劍一振,向仍呆在坐騎上的耶律隆興飛掠而去。

衆人不過眼一花,他已到了耶律隆興的坐騎前,長笑聲中,長劍挽了個大圓圈,擋住了疾攻而至的幾件兵刃,左手前探,就要觸到耶律隆興的前胸。耶律隆興大驚,握拳“呼”的一下,猛砸對方面門,馮由躲都不躲,手疾伸,已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當此之際,“哧”的一聲疾響,黃光閃動,一柄淡黃色的長劍後發先至,刺向馮由的雙眉之間。

趙長安其時摟着子青,已落在距馮由、耶律隆興不遠的地上,見馮由就要将耶律隆興生擒之際,耶律隆興身後一黑袍蒙面武士突然斜刺裏一劍刺向馮由。這人劍勢靈動,招式高妙,但以馮由的身手,這一劍徒讓他哂笑而已,耶律隆興被擒,不過是片刻間的事。趙長安心一寬,知己方三人立刻便能脫身。

卻不料馮由一看到這柄色澤奇異的長劍,如見鬼魅:“玉凰劍?雙鳳齊飛?你……怎麽會是你?”急忙縮手,把即将磕到玉凰劍的青鋼劍硬生生地往回一撤。這一撤,劍身上貫注的深厚內力無處釋放,盡數回擊在馮由的右臂之上,再循右臂擊在他的前胸,就像他用盡全力狠狠地打了自己胸口一掌一般。

黑袍武士冷哼一聲,順勢一掌,已拍中馮由左肩。馮由身受重創,口中當即一股鮮血噴出,仰面朝天,摔落在地。黑袍武士身手矯健,未待他落地,出指如風,已封住他前胸八處大穴。馮由長劍脫手,半空中一閃,待他“砰”地落地,長劍方“哧”的一聲輕響,插進沙礫中,劍柄猶自不停晃動。

就在這剎那間,劇變陡生,趙長安瞠目結舌。以叔叔的絕世武功,竟會被這名身手遠遜于他的黑袍武士重傷生擒,若不是親眼所見,便打死了他也不會相信,世上真會有這麽荒唐離譜的事情發生。

黑袍武士一騙腿兒,躍下馬來,玉凰劍一指,劍尖抵住馮由咽喉:“尊貴的宸王世子殿下千歲,現在……你願意飲那杯美酒了嗎?”

趙長安愣了半晌,苦笑道:“足下武功超凡脫俗,我們敗了。只不過我雖然認輸,卻也要弄清楚我究竟是敗在何方高人手下,心裏才服氣。”

“殿下好大的忘性,不過半個月的工夫,就把本後忘得幹幹淨淨了?”黑袍武士将蒙面黑紗扯落,現出一張美豔不可方物、高貴、威嚴的臉來。

趙長安瞅了又瞅,忍不住嘆氣:“原來是太後的大駕也到了,難怪無敵堂的高手來了這麽多。可太後是怎麽得知我在這兒的呢?嗯,是了,定是那玉符壞的事!”

“回京求援的信使說在靜塞城中,居然有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持本後玉符,冒充本後的近侍之臣!哼,天底下,誰能有這玉符?又有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是以本後馬上明白,原來殿下已然想通了,要一展平生所學,盡施滿腹才華,所以輕騎簡從,前來投奔我大遼。”蕭太後譏诮地笑道,“怎麽樣?殿下,今天這一役,輸得服不服氣?”

“服氣,服氣。怎麽不服氣?我簡直服氣得要命!唉,不聽馮先生之言,吃虧在眼前。”趙長安亦揭下蒙着的假面,“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成想,我今天又做了太後的階下囚。”

他假面扯落,蕭太後、蕭項烈心中有數,倒也罷了,而耶律隆興與衆武士均一怔。耶律隆興身後的錦衣少年卻是雙目一亮,随即放射出熾烈的光芒,倒比頭頂酷熱的烈日還要熱烈十分。耶律隆興喜道:“娘,原來您早來了?”

“娘要不來,你怎麽能擒得住趙長安?”

耶律隆興恍然大悟:“難怪蕭項烈沒奉孩兒旨意,就敢拿飛刀去削禦……趙長安的腦袋,原來這都是娘的安排。”蕭項烈笑道:“沒有太後懿旨,臣怎敢不聽皇上您的聖旨?”

仰躺着的馮由又吐了一口血,竭力大喊:“殿下帶子青姑娘快走,莫管我,他們攔不住您的。”蕭太後一腳踢中他腰中啞穴,長鲥輕送,劍尖已刺進他的皮膚,殷紅的鮮血立刻流出。她冷笑道:“死到臨頭,還是先顧顧你自個兒的小命吧!”轉頭對趙長安說道,“怎麽樣?殿下,打了這老半天,肯定早就口渴了。殿下就喝了那盞專為你調制的美酒吧!殿下最好莫再拖延,不然時間一長,本後這拿劍的手就會酸麻起來,要是一個拿捏不穩,不小心傷了殿下下人的性命,可就怪不得本後了。”

趙長安微笑嘆氣,扔掉長槍,放開子青,用目光安慰她,手一揚,将玉符擲還蕭太後,然後轉身,緩步邁向馬車。托盤武士又端來了一盞美酒,正在那裏候着呢!

“葡萄美酒夜光杯,不飲兄長馬上催。”他舉起酒盞,一飲而盡,将杯底朝向蕭太後、耶律隆興等人照了照,接着吟道,“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兌制了“銷魂別離花露”的葡萄酒确實厲害,酒方入喉,趙長安便覺一陣輕微的暈眩直沖頭頂,全身真氣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一歪身,斜坐車轅,喃喃苦笑道:“誰道此酒,不真個銷魂?”

三日後,除留了四萬精兵駐守靜塞,餘下的十六萬大軍随帝、後二駕浩浩蕩蕩回到了燕京。留守京城的遼文武百官,早在距京城一百裏的地方設帳搭棚迎候。待帝、後的禦駕到後,見非但二主平安歸來,且全殲了西夏大軍,全朝上下無不喜氣洋洋。但卻無人得知,帝、後此次巡狩,尚有一個比大敗西夏軍更大的斬獲:生擒了南朝天子駕前的第一重臣,聲名震動天下的宸王世子——趙長安。

原來在歸途中,耶律隆興就已想方設法勸降趙長安了。高官豐祿、金銀美女,凡天底下一個人所能想得到的無上的享受,他都許與了趙長安。無奈趙長安本就位高爵顯,又極得宋帝寵愛,那些常人眼中羨不可及的勸降條件,在他看來,不值一哂。

耶律隆興成日裏老太婆般在他耳邊聒噪,最後,他不勝其煩,索性道:“皇兄,索性你來歸順我大宋算了。若你來了,禦弟保證能給皇兄萬名絕色美人、百萬兩黃金、千萬兩白銀。再憑禦弟我在皇上跟前的薄面,封皇兄你做一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親王,如何?”他說的這些,除了爵位,每一樣都比耶律隆興勸降的條件翻了十番。

耶律隆興被他噎得面上陣紅陣白,半晌說不出話來,一怒之下,扭頭回到禦帳中。待漸漸平複了情緒,方始發覺自己幹了一件蠢得不能再蠢、笨得不能再笨的荒唐事,自己根本就不該将他生擒了來!

他在擒住趙長安前,因震懾于他驚人的智計、過人的膽識、無雙的武功和應敵的能力,特別是他那種無分漢遼、天下一家的胸襟氣度,心心念念的,便是如何将如此曠世難逢的奇才收為己用,助自己一展逐鹿中原、一統天下的雄圖霸業。但經過這三日的接觸,方發覺這個三弟脾性好時如初春朝陽,和煦溫暖,可若一不對他的脾胃,立時便倔冷得如亘古不化的萬年寒冰。

他細想想,自己還真沒有令他歸順臣服的本事,且無論怎麽說,他都救了自己及治下的九萬百姓,還與自己八拜結交。若自己這生擒救命恩人兼結義兄弟的“壯舉”傳揚出去,那以後可真的沒臉見人了。是以甫離靜塞他便下嚴旨,嚴禁所有人等洩露趙長安被擒一事,否則格殺勿論。遼人素來忠勇事主,且也均覺擒趙長安一事有失光明磊落,是以人人緘口。但耶律隆興卻被心中的一塊大石壓得沉甸甸地透不過氣來,放他,心猶不甘;倒是想留,卻又留不住。

時近深秋,天氣已頗為寒冷,陣陣朔風刮得人無不縮頭。但遼皇宮北角的一座小樓上,低垂的帷幕中卻溫暖如春,令人在這凍雲黯淡的天氣裏昏昏欲睡。

蕭太後着一條鵝黃色曳地百褶羅裙,在一群宮女的簇擁下來到樓前,見一個太監正要端盤上樓,她沉聲喝住太監,接過托盤,對所有人包括守衛的侍衛道:“全退到院外去,不許任何人進來。”随即一人端盤上樓。

穿過重重帷幕,她額上微微見汗,是樓內的四只白銅大火盆中的炭火燃得太旺了?可當她去掀最後一重綠紗帷幕時,為何雙手又微微顫抖,如被寒氣侵襲?

織錦綠紗帳裏,雕花象牙床上,躺着一個人,這人雙目微合,好夢正酣。蕭太後凝視此人,臉色一下變了,變得柔情萬種,那種柔情,既是閨中少女見到了期盼已久的情郎的柔情,亦是獨守空房的少婦等來了離家飄泊經年、而終于倦而知返的丈夫的溫情。

床上人是誰?竟能令一位已孀居多年的太後臉上煥發出如此的神采?她癡望床上人,亦不知望了多久,忽聽這人冷冷地問:“尊駕看夠了?”她一怔,臉色立刻冰冷如鐵:“原來,你根本就沒睡?”

床上人一聽她的聲音,渾身劇震,倏地睜眼,喃喃道:“葉葉,真的是你?是你來了?”

她竭力抑制滾水樣沸騰的心情:“馮先生在喊誰?”床上人正是馮由。馮由怔了怔,苦笑:“葉葉,我曉得的,你恨我,不該在十八年前不辭而別,我……”

“恨你?你算哪根蔥、哪瓣蒜?本後會來恨你?你配嗎?”

馮由避開那淩厲的目光,低應道:“是,我算什麽?怎麽配……讓一國的太後來恨?”垂頭道,“唉!十八年了,沒想到,你一點兒都沒變,脾氣還是那麽急拗,面容卻也還是那麽迷人。”

蕭太後嘴角一扯,冷笑道:“游大公子卻是變得太多了,變得連本後都認不出來了。”說着背過臉去,“真沒想到,江南的逸士,人間的散仙,十八年前聲名赫赫的游凡鳳游大公子,那個皇帝三請四請都請不出來的大才子,居然會降志辱身,甘心去做一個任人罵來打去的下賤奴才!”她走到桌前,緩緩放下已端麻了手的托盤,“啵”的一聲,一滴清淚落在了湯藥裏。

游凡鳳?難道,這個面貌平平、衣着寒素的馮由,竟然會是二十年前聲名震動天下,武功為六大高手之首的游凡鳳?

游凡鳳慢慢撐起身體,倚床欄而坐,黯然道:“我也沒想到,葉葉,你居然……會是遼太後,我一直以為,你只是遼延平王府裏一位喪夫的郡主。”

“我好悔,早知道你是個負心薄幸、貪得無厭的浪子,當初就不該救你,就讓你死在那亂石灘上,爛在那野地裏,也省了……”蕭太後渾身輕顫,“這十八年來,那無窮無盡的……煎熬!”言尚未畢,心傷神黯,已淚流滿面,忽覺雙肩被輕柔地攬住了,竟是游凡鳳已掙紮下床:“葉葉,是我不好,都怪我……”他心情激動,牽動內傷,胸口一陣劇痛,一口鮮血灑在她的衣裙上,越發顯得上面的絲繡雙鳳凄美動人。

蕭太後先尚能盡力克制,這時見他面若金紙,氣喘籲籲,她又憐又痛,哪還有一國太後的威嚴和矜持?忙扶住搖搖欲倒的愛郎,将他攙回床上,輕輕放倒,又急急端來湯藥,試過涼熱正好,托起他的頭,喂他慢慢服下。游凡鳳咽盡湯藥,愧疚地道:“葉葉,十八年前,是我對不住你,不該偷偷地離開。”

蕭太後垂淚:“你留下玉凰劍,就走得人影不見,還……帶走了二妹,你……你既喜歡二妹,又何必……”

游凡鳳一怔:“二妹?我……沒有啊!我怎麽會帶蕭絢走?她那種脾性,我怎會喜歡?”

“你?”蕭太後也是一怔,眼中現出了一絲溫情,“你真的沒帶二妹走?你不喜歡她?”

“嗨!葉葉,你怎麽會以為我帶走了她?”

“她在你走後也不見了,十八年來再沒一絲音訊。我還一直以為,是你帶她私逃了,原來你沒有!”蕭太後嘴角泛出了一絲笑意,“一郎,我錯怪你了。可你這麽心高氣傲的人,怎麽會去當一個奴才?隐姓埋名的,一躲就是十八年,莫非,有什麽大仇家逼得你這樣?即算要躲,躲來我這裏,豈不是……更好?怎麽……要躲到宸王宮?害得這十八年來,我私底下跑到中原不下十趟,卻是怎麽找也找不到你。”她輕撫愛郎的面頰,愛憐橫溢,“一郎,我們的女兒呢?她現在也在宸王宮嗎?你給她起了個什麽名字?今年她十七歲了,也不知長得是像你,還是像我?唉!十七年了,我沒有一刻不在想念你和她。”

游凡鳳一愕:“女兒?我們的?葉葉,你在說什麽?”

蕭太後亦一怔:“怎麽?一郎,你……”她注視對方驚訝莫名的眼睛,面色陡然慘白,“女兒,她、她沒跟你在一起?”游凡鳳不由得也發抖了:“葉葉,你……你是說,我們有了一個女兒,在我這裏?”

蕭太後手足發軟:“你……你撇下我,也就算了,可你竟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要不認?”

游凡鳳眼前金星亂舞,腦中嗡嗡作響,一把抓住對方雙肩:“葉葉,到底怎麽回事?我們有了一個女兒?怎麽我從來都不曉得?這是我走後的事情嗎?”

蕭太後從嗓子眼兒裏往外擠聲音,艱難地道:“十八年前你不告而別,之後不久,我就發覺有了你的骨肉。後來,生下了一個女孩兒。”她凄然掩面,“我是什麽身份,怎麽能讓臣民們知道,他們的太後居然又有了一個孩子?實在沒法子,我暗地裏派人趕往江南給你送信,讓你來接這個孩子。半個月後,派的人回來了,還帶來了你府中的一個老仆和一個老妪,兩人拿着你親筆寫的一封信,信上說你有事在身,無法前來,特遣二人來抱走孩子。”

游凡鳳雙唇發白:“葉葉,你被騙了,我從來沒見過你派來的人,更沒寫過什麽信,派過什麽兩個仆妪來接過孩子。”一時間,樓中靜寂如死。良久,蕭太後咬牙,嘶聲問:“那你呢?十七年前,你到底在哪兒?”游凡鳳迷亂以應:“我在宸王宮……”

“啪!”他臉上被蕭太後狠狠地掴了一掌:“一定是她!一定是那個爛賤人,我就知道,你就是為了那個爛賤人!”蕭太後揪住他的衣襟,拼命搖晃,“十八年前,你不要我,為的就是去找她,那個臭貨,對不對?”

“葉葉,你聽我說……”

“我不聽,我什麽都不聽!為了那個爛婊子,你抛下我,也弄丢了我們的女兒!她有什麽好?你為了她,我不要了,名聲不要了,家不要了,身份不要了,臉也弄成了這個樣子,低三下四的,去做她的奴才,哦……”她點頭,想起了什麽,“我明白了,她也有了你的孩子,對不對?而且,還是個男的!哈哈哈……難怪,你會巴心貼肺地去舔她的腳趾。”

游凡鳳最初心神大亂,不明她所指的賤人及男孩兒是誰,這時方反應過來,又驚又怒:“葉葉,不準你侮辱王太後,你……你都想到哪兒去了,世子殿下怎麽可能是我的兒子?”蕭太後大怒擡掌,但見他的半張臉已高高腫起,這一掌就無論如何扇不下去了。

“不是?不是你會這樣侍候他?不但把‘千裏快哉風’內功、‘月下折梅’劍法全數傳給了他,還鞍前馬後、跪着爬着地做他的奴才?想當年你游凡鳳有多傲氣?就是皇帝老兒在你游大公子的眼裏也不如一粒沙,要不是為了那個賤人跟你自己的兒子,你會丢下所有,去做一個王宮的侍衛?一個随人呼來喝去、打罵由心、任意作踐的奴才?”她逼視對方雙眼,“你倒是說話呀,我的人間散仙、江南逸士?”

游凡鳳痛楚閉眼:“是,我的确是為了王太後母子才留在王宮,可我絕對沒有……”

“沒有?”蕭太後笑了,“游大公子,你那麽聰明的人,怎麽一十八年不見,竟是連個謊都撒不圓了?你瞧瞧那個小雜毛,那張臉,長得跟你當年有多麽相像,根本就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她笑得輕盈動人,“特別是那雙眼睛,笑起來的時候,跟你有什麽分別?”她“咯咯咯”地笑出了聲,“不是你兒子?不是你兒子,這天底下能有這麽相像的兩個人?你還說他不是你跟那個死賤人生的雜種?”

游凡鳳咬牙,一字一句地道:“蕭綽,當年的确是游某有負于你,可你我二人之間的事,跟王太後、世子殿下無關,我也絕不容許你侮辱他們。你要再敢亂說一個字,休怪游某翻臉無情,認不得你是誰!”

蕭太後一怔,心痛如絞,跌坐椅上,以手扶額,半晌不語,不知過了多久,方字字是淚地道:“瓊樓花飄欲黃昏,桂影闌珊,玉笛飛聲。彩袖含笑奉金樽,酒也銷魂……人也銷魂。”

游凡鳳聽她所誦的正是當年自己寫與她的情詞,心亦是如鈍刀剜割般劇痛:“葉葉,我這一生負你太多,永遠也補償不了了……”

“怎會補償不了?只要游大公子有心,就能補償。”

游凡鳳黯然垂首:“好吧,太後要游某做什麽,游某都一諾無辭,就是要游某的這條命,亦只管拿去。”

蕭太後哧道:“命?你的命,早就是本後的了。”

游凡鳳呆滞以應:“不錯,十八年前太後就救過游某一次。三天前,要不是太後及時出手,推開游某,消解了游某自擊的力道,又封住游某的前胸大穴,護住游某的心脈,現在,游某已經是個死人了。”

“你清楚就好!現在,你有辦法補償。”蕭太後無力地點頭,“本後與游大公子之間,恩盡義絕,可我那可憐的孩子,才來到這個世上一個月,就沒了爹娘,游大公子若還是個人,就該去把她找回來。”

游凡鳳側臉,避開她那痛苦怨恨相交織的目光:“當年,那兩個仆妪是如何把孩子抱走的?”

蕭太後癱坐椅中,痛苦地回憶道:“那個老太婆沒印象了,男的約莫四十多歲,左手虎口上有塊星狀疤痕。我……我當時怎麽也不多留個心眼,輕易地就把孩子給了他們?我這做的什麽事呀!”泣不可抑。

游凡鳳無顏看她,唯仰天長嘆。待她哭聲稍歇鳳問:“孩子身上有沒有記號?”

“在她……她的後脖頸上,豎着有兩顆紅色的小痣;另外,在她走時,我把那塊絲巾,就是當年你送給我、上面寫着你那首《一剪梅》的絲巾,揣在了孩子貼身的衣服裏,作為日後相認的信物。可……”

游凡鳳勸她:“莫再哭了,我答應你,一定把孩子找回來。”

“找回來?怎麽找?”蕭太後又咬牙了,“當年,你為了那個賤人和野種……”

“你!不許你冒犯王太後和世子殿下!”游凡鳳戟指她,怒道。

蕭太後怒火大熾:“冒犯又如何?”她毫不示弱,“本後不但要冒犯,而且還要狠狠地‘冒犯’!多了不起的一個世子殿下?現在我就去掐了你的心肝寶貝,讓你也嘗嘗沒了孩子的滋味,讓你也知道,一個人沒了孩子後,心會怎樣的疼?”

游凡鳳又氣又急:“你……蕭綽,你要敢……”他雙眼發黑,“碰他一根手指,我……”

“你,你怎樣?”蕭太後針鋒相對。游凡鳳腦中“嗡”的一下,全身冷汗進出,便要昏厥。蕭太後一驚,沒料到他竟會被氣成這樣,又恨又痛,奔過去一摸腕,還好,脈象沉穩均勻,他只是一時的氣閉。

這時窗外輕微地“咚”一聲響,有人!

蕭太後推窗躍出,見一條輕靈的身影閃過樓角,再追過去,見身影已從東南的一道院門出去了。她愣了愣,顯然認出了這道身影,不再追趕,嘆了一聲,返身回房。

身影是個身着明黃緞繡雲鳳貂皮袍、淡紫綢彩雲金鳳褂的美麗少女,她年約二十,發挽奉聖十二髻,髻上斜插兩支鑲紅玉金釵,飾鳳形鑲花玉钿。皮膚白而透亮,一雙丹鳳眼靈動而任性。她穿宮繞殿,向西行去,不時遇到執役的宮女、太監,一見是她,無論是誰,都會立刻停下所有的動作,躬身垂首,恭恭敬敬地避在一邊,為她讓出路來。

少女到了一座重檐疊字的宮殿前,對階下的衆禁衛軍揮了揮手,示意噤聲,然後蹑足屏息,往一扇半掩的窗旁靠去。透過窗子,她見大殿正中,靠西的第三張椅上,背對自己坐着一人。

顯然,這人已坐了許久,可他卻甚是閑适自得,且雖一人獨坐,卻一點兒也不覺得枯燥無聊。事實上,當少女偷窺他時,他正饒有興致地鑒賞殿壁上挂着的一幅《秋山問道圖》,同時低低地哼着一支小曲。少女聽不清楚詞句,但只聽調子,也知他此時的心境極佳。

少女癡癡地盯着他的背影,良久,心裏嘆了口氣:真不愧是風華絕代的趙長安,遼國的皇親貴戚、王侯公卿雖多,可誰能在成了敵國的囚徒,生死未蔔之際,仍能這樣悠閑自得?

趙長安正優哉游哉,忽見一絕色少女走來,對他調侃道:“趙長安,你倒是蠻開心的嘛!”趙長安淡淡地瞄了她一眼:“莫非你不開心?”

少女坐在他旁邊的椅上,上半身斜靠過來,兩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當然開心啦,名震你們南朝的宸王世子,做了我們大遼的俘虜,嘻嘻……這種事情,以前好像還從來都沒聽說過。”

趙長安淡淡地回應:“凡事都有第一次嘛,何況,做你們的俘虜,于我而言也不是第一次了。哈,你想看倒黴的樣子,我可以讓你看一個人去,現在他就是很‘倒黴’的一副尊容!”

少女好奇地問:“誰?”

趙長安哈哈一笑:“你大哥!”少女一怔,但一想,自逮住趙長安後,大哥臉上成天可不就是一副“倒黴”相?不禁“撲哧”笑了:“這還不是都得怪你。”趙長安雙手攏在袖中:“會怪的怪自己,不會怪的怪別人。”

少女換了個話頭,問道:“喂,你知不知道本公主的名字?”

趙長安袖手,懶洋洋地打量着《秋山問道圖》。“本公主叫耶律燕哥,封號平宋,怎樣,這名字好不好?”趙長安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他這一笑,如風掠春水、燕渡煙波,耶律燕哥當時便看傻了,她脫口而出:“反正你也不愛做我們大遼的親王,那幹脆就做驸馬算了,長安哥哥,你說這樣好不好?”

趙長安吓了一跳,早就聽說她愛惹麻煩又纏人,可怎麽也沒想到,一個少女說話竟這麽直白,看來,自己對她還是疏離一點兒的好。于是他寒了臉:“公主最好還是叫我姓蘭的,這樣聽着也順耳些!”原來,她就是在靜塞城中一直跟在耶律隆興身後的錦衣少年。

耶律燕哥幾時受過這樣的冷遇,心火上撞,一連串的辱罵、威脅傾瀉而出。正當其時,面凝寒霜的蕭太後走了進來:“趙長安,你別太放肆了!這裏不是你的宸王宮,莫以為你和興兒拜了把子,又解了靜塞之圍,本後就下不去這個手殺你!”

趙長安側目:“總算來了個腦筋清楚的。其實……太後早該來了,這樣不死不活、不放不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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