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他左手提着一包綠色蔬菜和一塊新鮮的豬肉,右手領着一個公文包,左右手完全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藏青色的西裝上沒有什麽褶皺,應該是前一晚才剛剛熨過,與之格格不入的卻是,襯衫上散發着一股菜場的味道。
“看來我今晚不用下廚了,你們倆好好聊,我約了朋友吃晚飯。”
林璟白了她一眼,“你不是說在家做飯的嗎?”
“老同學突然約我,老同學老同學,幾年都難得見一回,我得去啊,你們倆好好聊哈。”
林璟并沒有邀請張路元進入房間,他也就很乖巧的在門口站着,不敢踏入半步。
林言把包挎上,在門口匆匆忙忙把球鞋蹬上,連鞋帶都沒來得及系,就往門外走着,“借過一下,”又用低到只有張路元才能聽見的含糊語氣叮囑他,“好好抓緊機會哈,我也就只能幫你到這裏了。”
本來就不大的屋子,三個人全都站在門口,更顯得擁擠,空氣裏彌漫着香水和新鮮蔬菜的混雜氣味,本來就很狹小的空間更是壓抑。
“快進來,快進來,門開那麽大多招蚊子啊!”林言邀他進去,自己溜的卻最快。
他倒是自來熟,一進來直接進了廚房,把手裏的原材料放了下來。
林璟把他的包接到手裏,看着他熟練的拿起砧板剁肉,又找出盆來洗菜,然後就斜倚在廚房的推拉門邊,有一句沒一句和他搭着話。“你倒是能找着菜場?”
“這不是人人都有嘴,實在不行就問呗。”
“嗯……你和我的老同學們倒是混得挺熟?”
“一般一般。還行還行。”
他把廚房的門拉上,趕走了這間屋子原本的主人,“你就等着吃就成了,幫我把包拿出去,還有你該收拾收拾,該幹嘛幹嘛,別盯着我。”
她氣呼呼地把他的包往沙發上一甩,“還真是蹬鼻子上臉,搞搞清楚誰是這間屋子的主人好伐?”
他聽說今天是二林喬遷的第一天,不僅自帶了食材,茶米油鹽醬醋茶連帶着刀具和砧板都給帶上了。說來也是巧,最近兩個月跑了三回北京,只有這一次,剛好是提前完成了任務。
北京的冬天來的比南方早很多,可在廚房裏又不能穿的太多,那樣做起活來實在是太費勁兒了,他脫下大衣和西裝,解下領帶,順手就擱在了冰箱頂上。
廚房裏“咚咚咚”傳來一陣陣切菜的聲音,節奏極快,很有韻律,有點像冬天放鞭炮的聲音——當然北京的市區是不可能出現鞭炮這樣産品的。林璟一直以為他是個不擅長廚藝的人,差點忘了他也是在加拿大待了一年半的留學生,總下館子開銷實在是太大,和室友Elio學了兩手意大利菜,也上微信和張潇遠程指導過幾回,練着練着,刀功也熟了不少,看着菜譜,簡單的菜也能炒上兩個。
煮飯的過程裏,切配一向是最費時間的活,他一個人在廚房裏不知道倒騰什麽,林璟并沒聽見什麽起油鍋的聲音。房東的房子基本上是可以拎包入住,她只需要把自己的衣服挂好,生活用品放到該放的地方,稍微掃了掃地,也就完成了今天的計劃。
林璟一圈忙完,回到廚房門口,她拉開那扇透明移門,“有沒有什麽要我幫的?”
廚房并不大,吊在半空中的黑色大衣很顯眼,“你怎麽能這麽懶,衣服也不知道拿出去,這大衣上一會兒全是味道。”
張路元手裏拿着個碗,裏面綠綠粉粉的不知道在拌什麽,聽到她的抱怨,第一反應不是回嘴,他沉默了幾秒,手裏快速攪動的筷子突然停了下來。彭林之在家裏就總是這樣和張潇抱怨,這一瞬間,他覺得和林璟仿佛一對結婚多年的老夫老妻,妻子不會做飯,只能等很晚加班的丈夫回來料理一切。
“你在做什麽?”林璟探頭探腦,但她對于廚房有天生的抗拒,對于做飯這件事情,她半分興趣都沒有,活到現在唯一擅長的也就是煮加蛋的泡面以及速凍馄饨和餃子。
張路元把她推離廚房,“等一下你就知道了,你去看會兒電視。”
她習慣性地去找電影頻道,調過去,放的正好是唐伯虎點秋香。
時光倒退九年,上次吃到他做的泡面,電視上也在放這個電影。
不知道是唐伯虎點秋香太經典,不管過多少年都不會讓人生厭,還是這世上巧合實在太多,巧到讓人相信這世上真有上帝操控着一切。
他忙了很久很久,一直到電影的片尾曲都快響了起來 ,他才從廚房裏端出兩個熱騰騰的碗,和一瓶老幹媽。
荠菜鮮肉馄饨,他居然專門跑來北京給自己包馄饨?
“嘗嘗。”
“你什麽時候學的?”她極力克制自己手上的顫抖,卻依舊怎麽也擰不開那個老幹媽的蓋子。
張路元接過去,手腕上稍稍一用勁兒,蓋子就開了,然後舀了一勺豆豉到她碗裏。
“就我第一次從加拿大回來的時候,奶奶還沒病,我饞得厲害,想說要是在國外也能吃着就好了,才和她學了這個馄饨餡兒的拌法,我跟你說,我們家就我一個人會,我爸媽都不會。”
韓成送的馄饨是他包的,碗裏的馄饨是他包的,張路元到底是和什麽人取了什麽經,用這種抓住自己的胃的方式來攻城掠地。
在北京,雖然也有如同上海一樣遍地開花的吉祥馄饨,可對于林璟這種自小吃到大的南方人而言,沒有一碗馄饨,是她記憶裏的味道,明明都是一樣的東西,但林璟總覺得那些不過是加了湯換了形狀的餃子。
眼前的這一碗,才是馄饨。
她一向是愛哭鬼,眼淚啪啪啪地突然就掉了,眼前的不只是馄饨,是上海,是外婆,也是他的奶奶,是他們倆曾經共度的時光。
“我鹽的确是放的少了點,健康點嘛,但你也不用這麽給自己加料吧。”
他把林璟的碗向右側挪了一挪,以防他費了好大勁包出來的馄饨被她的眼淚“荼毒”。
“謝謝。”
“你先吃,我就包了兩碗的,你會包馄饨吧,一會兒吃完了我們倆一起把剩下的也包了,給你放冰箱裏,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也能自己下着吃,外賣嘛……還是少吃為妙。”
她狼吞虎咽,仿佛被餓了三天。
“你吃慢點……我這費了這麽多心思包的,你好歹也品嘗一下,別跟吞藥一樣的。”
“你怎麽話還是這麽多,領導也不嫌你啰嗦麽。”
“我也就跟你貧兩句,在公司我話很少的好伐。”
張路元一直是個粗線條的人,可偏偏林璟讨厭的事他都能記得,她讨厭洗碗,讨厭煮飯,讨厭他忘記她的生日。
一氣呵成的動作,他把飯桌上的東西都收拾幹淨,完全不想讓林璟動手,自覺去廚房洗碗。
房東不高,廚房的臺面做的也偏矮,張路元一個一米八七的人幹起活來要一直彎着腰齁着背,他時不時地要起來捶兩下,動作看上去至少是五十歲的老頭兒才會有這樣的腰椎間盤突出。
林璟看着他的背影,她又開始矛盾。
過去的她愛過他,恨過他。她是那麽發自內心地喜歡他,害怕他過的哪怕有一絲不順意,拼了命地想讓他過的更開心一些,甚至是幫他出主意追別的姑娘。然後又恨他,恨他為什麽在自己最喜歡他的時候毫無知覺,大學那幾年,她若無其事地在他分手的時候給他當知心大姐,在看到他和女朋友手牽手被采訪的視頻的時候一個人木然地坐在咖啡店的椅子上心如刀絞,在看到他微博秀恩愛說着別的姑娘的好的時候悄然落淚。
他都不知道。林璟自相矛盾得厲害,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麽,如果說她只是想他開心,那她又何必痛苦。
所有人都是自私的,她希望自己才是那個人,可是她一直都不是。
當她總算打算重新開始,他卻又在她遇上莫暮雨後浪子回頭。
張路元最擅長的事情大概就是攪亂她的生活,她卻心甘情願被他打亂。
她的不答應,她的故意仿佛是在懲罰他,可林璟其實是在懲罰自己,懲罰自己的懦弱,懲罰自己的不夠好,懲罰自己對于莫暮雨的不負責任。
那是她的錯,為什麽要讓張路元陪自己一起痛苦。
林璟環上他的腰,他們倆繞了那麽久,她早已沒有理由繼續這個無聊又雙重痛苦的游戲。
“謝謝你。”
張路元的嘴角和眉梢同步向上一挑,“那我也謝謝你。”
林璟靠着他的後背,她的身高,剛好可以聽見他加速的心跳聲。
“什麽。”
張路元甩幹手上殘留的水,轉過身來,倚在水池邊上,捧起她的臉。
“謝謝你,把我這個沒人要的給收了。”
他低下頭來吻她,兩人嘴裏都殘留着荠菜的味道。
那是他們第一次,正式的,同時清醒着的吻。
這是他們倆的相識的第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