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弑父 (1)
孟世坤醉了。
酒精腐蝕了他的理智, 接連刺激孟懷安得到的反饋更讓他心情飄到了極點。
他自小就知道這侯府将來不是他的, 好在他也沒什麽野心,靠着侯府蔭襲當了個南城兵馬指揮司副指揮使, 沒有往上爬的上進心,只是喜好吃喝玩樂,喜歡女色。
因為從小嘴甜會說話,他的母親偏愛他更勝于大哥,除了侯府世子的位置不能給他,即便他鬧出再大的事端,他母親也會護着他。他年輕時幹的最大膽的事,便是将孟懷安的母親誘騙入府, 并且沒讓任何人發現她真正的身份,直到如今,他依然對此得意不已。
他的生活太順遂了, 因此很願意在女人身上多花點心思,如此得到滿足的那一刻便是最好的獎賞。
這次也是,在兮丫頭身上花了不少時間, 他卻一直很有耐心。起初他對她并沒有什麽想法,她的容貌雖然美, 但他在外見識多了, 比她美的不少。後來,他發覺她在任何時候都冷靜得出奇,一個年輕的女子竟然能有這樣的定力,實在令他見獵心喜, 他想看到她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在床上更好。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竟然會花了這麽長的時間,他還真是有耐心啊。
“懷安,你可知你跟你娘很像?”孟世坤像是透過孟懷安在看着另一個人,哈哈一笑道,“特別是你的眼睛。楚楚可憐地看着人時,讓人忍不住想摧毀一切。當裏頭盛滿絕望時,才是我最愛見到的一幕。”
孟懷安已生不出什麽反抗的心思,低着頭猶如沒有生命的木偶。
見他這副模樣,孟世坤眼裏滿懷興奮和惡意,低頭在他耳邊道:“為父沒耐心了,這便去好好嘗嘗你那兮表姐的味道……你猜她是會反抗到底呢,還是為了名聲、為了你而妥協承受?”
孟懷安身子一抖,在孟世坤松開他時,他驀地抓住了孟世坤的手臂:“不要!”
他日日夜夜念着的,對他好得他每每想起都想落淚,他想将她好好護着的,這一輩子都護她周全的兮表姐……怎麽能受那種侮辱!
他驚慌失措又憤怒怨恨地死死抓着孟世坤的手臂,不肯讓他離開。
孟懷安的力氣完全比不上孟世坤,後者只是猛地一甩手,孟懷安便被丢了出去,額頭撞在桌上,頓時一陣頭昏眼花,整個人軟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孟懷安才慢慢恢複了意識,他身子一抖,驀地想起昏迷前的事,連忙翻身而起,腦中的眩暈讓他身子晃了晃,他卻顧不上了,只睜眼看去。
屋子裏一片狼藉,滿地都是宣紙碎片,而房門大開,孟世坤不見了。
心裏頓時彌漫上讓孟懷安幾乎窒息的恐慌,他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還沒站穩便沖了出去。
夜色很美,孟懷安在不算明亮的月光下踉踉跄跄地奔跑,路上不知被什麽東西絆倒,他好似不怕疼,一骨碌爬起來繼續跑。
兮表姐,兮表姐……千萬不能有事啊!
風和院就在前方,孟懷安腳步一頓,随即加快了步伐。
甄兮今日早早就睡了,因為身體不太舒服,睡得也不太好,中途醒過幾次,好在她都習慣了,又很快再次睡過去。
但這次醒來時她感覺不太對,好像有什麽東西壓着她,她呼吸都不太順暢了。
與此同時,讓她很厭惡的酒味飄入她的鼻腔。
她的房內,什麽時候藏了酒了?
不适終于讓甄兮睜開了雙眼,她幾乎很快便看清楚,她房間裏有一個人,那人正壓着她!
“你……”甄兮才剛說出一個字,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捂住了嘴,她的眼中驀地染上慌亂。
腦海中那一幕幕從未忘卻的記憶畫面飛快從甄兮的眼前閃過,她的身體完全不受控地抖了起來。
“兮丫頭,你總不給二表叔一個答複,二表叔不想等了。”壓在甄兮身上的男人低笑道,“我想得到的東西,從沒有得不到的,拖延時間可沒用哦。”
孟世坤!
甄兮在驚恐中聽出了孟世坤的聲音,她想掙紮,可手腳像不是她的,她一動都動不了,甚至仿佛失語了,連嗚嗚聲都發不出來。
她努力告訴自己,這是孟世坤,不是她那個酗酒家暴的父親,不怕,不用害怕。
可她眼前只有揚起的菜刀和噴湧而出的鮮血,以及她那個軟弱的母親最後擋在她面前的畫面。
她明明已經很久沒想起來了,她以為自己已經忘了,可是沒有。
她的肌肉在顫抖,她甚至連眨眼睛都做不到。
察覺到身下之人的顫抖以及由此傳遞出來的恐懼,孟世坤心滿意足地笑了:“兮丫頭,二表叔還當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原來你也有怕得發抖的這一日?莫怕,二表叔會讓你快樂的。”
甄兮已經聽不到孟世坤在說什麽了。
大顆大顆的淚順着睜大的雙眼滾落面頰,她幾乎連牙齒都在打架。
為什麽要茍活那麽久呢?剛穿來之時,她就該死的。
為什麽要讓她穿越呢?她在自己的世界什麽都沒了,在這個世界她什麽都不求,什麽都不想要。
就在這時,甄兮身上的男人突然身體一僵,随後被人狠狠地掀了下去。
“兮表姐!”孟懷安喘着粗氣站在那兒,手中拿着的是一張小板凳,就在前一刻,這張小板凳還跟孟世坤的後腦來了個親密接觸。
從來不及關上的房門外照進來的月光中,孟懷安看清楚了甄兮此刻的模樣。
她的衣物還是完整的,顯然孟世坤并沒來得及做什麽。
然而,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兮表姐哭,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脆弱無助的她。
他的心頓時揪緊了,痛得像是要将他撕裂。
孟懷安雙目逐漸泛紅,他的視線落在孟世坤身上,眼裏是強烈的憤怒與殺意。
他揚起手中的小板凳,下一秒便要繼續往孟世坤頭上砸去!
“懷安!”
甄兮顫抖的聲音令孟懷安驀地停下。
甄兮知道自己沒事了,那地獄般的一幕,已完全過去。
她從床上起身時手還在抖,抓過床邊的外衣披上,下床後先去抱了抱孟懷安,才蹲下去檢查孟世坤的死活。
還好他只是昏迷了,并未死去,不然事情真的鬧大了。
甄兮擦去臉上的淚水,直到今天她才意識到,她怕是因為那件事而有了創傷後應激障礙,面對相似的暴力時便不受控地回到了那一刻。
她自嘲地想,大概沒人在被自己父親親手砍死,并且斷氣前還看到母親替她受了一刀死在了她前面後還不會出現心理問題吧。
見孟懷安還拎着板凳,目光如冰盯着地上躺着的孟世坤,甄兮又一次抱住了他。
她剛才肌肉僵硬地抖個不停,如今手腳無力,可她還是盡全力給了孟懷安一個有力的擁抱。
“謝謝你,懷安。”她低聲道。
孟懷安已比甄兮高了半個頭,她的頭正好靠在他的肩上,她感覺到他正在劇烈地喘息着,身體也因後怕而微微顫抖。
“對不起……”孟懷安先是小聲應了一聲,随即話語裏帶出了哭腔,“對不起,兮表姐,都是我的錯……”
孟懷安此刻幾乎不敢面對甄兮。
從前有人說他的娘親是花街柳巷來的,他雖然會在心裏小小地辯駁,可心底深處他又忍不住去想,這或許是真的,不然他怎麽從沒見過他娘親的娘家人?不然孟世坤怎麽可能将他娘親藏在那樣一個小院裏那麽久,卻無人過問?
可是今日孟世坤醉後說的話,卻讓他知道了,原來他娘親是個貴女,不知孟世坤使了什麽手段,讓他娘親隐姓埋名被囚于此。
原來他娘親是不願意的,他都不知當年他的娘親面對他時是如何的心情。他是他娘親的孩子,可身上也流着一半孟世坤的血……
他想,他娘親每次見到他一定都很傷心憤怒,可她是那麽溫柔的人,一點兒都未顯現出來。
那時候,他是他娘親的累贅,如今卻成了兮表姐的累贅。
兮表姐跟他娘親一樣,明明知道照顧他對他好會受到怎樣的牽連,卻不肯丢下他。
他該怎麽辦……若為了兮表姐好,他該離她遠遠的,不再讓她受到他的牽連。
可他舍不得啊。
若沒有兮表姐像如今這樣陪在他身邊,他真的活不下去。
原來他真的如同孟懷璧所說,是個自私自利的賤人。
孟懷安忍不住哭出聲來,哭聲裏有對甄兮的強烈眷戀,也有對自己的唾棄。
有什麽辦法呢?他就是這樣的爛人,即便明知會牽連到兮表姐,也想抓住這最後的一點溫暖不肯松手。
差點被強迫的人是甄兮,可最後卻是她反過來安撫哭得不能自已的孟懷安。
她抱着他,輕輕撫着他,讓他慢慢冷靜下來。
這期間,她一直盯着地上躺着的孟世坤,防着他突然醒來。如今她是得救了,可後面的事,才是麻煩的開始。
孟懷安終于止住了哭泣,甄兮松開他時他下意識地緊了緊,不願她離開,可不過瞬間他便乖巧地松了手。
甄兮問道:“懷安,你怎會這時過來?”
孟懷安下意識不想說孟世坤說給他聽的那些話,便垂着頭道:“我今夜有些睡不着,便出來走走,誰知恰好見到他鬼鬼祟祟地翻牆進來了,我便跟了過來。”
他說話時還帶着鼻音,聽起來委屈極了。
甄兮摸摸孟懷安的頭,低聲道:“謝謝。”
“我是男人,本就該護着兮表姐。”孟懷安回道。
甄兮扯了扯嘴角,也沒糾正他,只看着地上的孟世坤道:“他喝了酒,應當是醉了。我想,他今日過來是醉後沖動,想來他也不願這事弄得人盡皆知。我們将他弄到心湖那邊去,他醒後應當會明白我們也不想鬧大。”
孟懷安不語。
甄兮沒去注意他,她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麽把這事好好收尾。想來即便孟世坤不鬧大今日這事,随後他也會開始找她麻煩……她還得另想辦法拖延。
甄兮忽有所覺,突然擡頭看向房門口。
青兒正瞪大雙眼驚恐地看着屋內的一切。
這邊的動靜這麽大,離得遠的院子是聽不到,可就睡在隔壁的青兒又怎麽會聽不到呢?
沒等甄兮說什麽,身側的孟懷安突然疾步上前,一把将青兒拉扯進屋內,關上房門。
青兒顯然被吓傻了,被孟懷安一拉,便腿一軟跪坐在地上,驚慌地重複道:“我什麽都沒看到,我什麽都不知道……”
孟懷安眼裏一片冰涼,他想要殺人滅口,但他知道,兮表姐一定不肯。
甄兮慢慢走過來,在青兒面前蹲下,望着她的眼睛道:“青兒,你看着我。”
青兒驚恐地對上了甄兮的雙眼。
甄兮道:“你不要害怕。我不會對你如何的,二表叔只是昏了過去,并沒有死,你別怕。”
甄兮的話讓青兒的心稍稍放下了些,但依然懼怕。
“青兒,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小忙,你願意嗎?”甄兮望着青兒道,此時的她沒有如同往常一樣微笑,面無表情的臉看着有些吓人。
青兒知道甄兮原先是孤魂野鬼,雖說後來一直沒見她做什麽壞事,但畢竟人類天生對非我族類心存恐懼,因此她此刻身子一抖,連忙說:“我做,我什麽都做,不要殺我!”
“放心吧,只要你聽話,我們不會殺你的。”甄兮道,“畢竟有你伺候着,我很滿意。”
青兒的心,終于定了下來。
甄兮威逼完了青兒,便起身看向孟懷安,誰知這一起身急了些,頭一暈險些摔倒,被孟懷安及時扶住。
甄兮沖他笑了笑:“我們快趁他沒醒來前将他搬走吧。”
孟懷安沉默地點頭應了下來。
甄兮不是沒看出先前孟懷安拿凳子要繼續砸孟世坤時的兇狠殺意,她知道那都是因為她,他一直依賴着她,又是個容易沖動的少年人,見她險些被傷害,會如此也正常。
她想了想,望着孟懷安道:“懷安,我阻止你對孟世坤下手,不是因為我對他心軟,而是因為我不希望你背上弑父的心裏負擔。我不希望你為了他這種人,弄髒了手,害了你自己的一生。”
孟懷安動了動嘴唇,眼睛又紅了。
兮表姐為何每時每刻都在全心全意地為他考慮?剛才他哭得那麽丢人,她卻還要安撫他。明明她前一刻才險些受到傷害,她不是不後怕的,在他救下她時,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眼裏映着的恐懼和脆弱。可即便她自己仍舊在害怕,卻依然選擇了先安撫他。
他不知道自己上輩子究竟做了怎樣的功德,這輩子才能遇到這麽好的兮表姐。
她待他的好,他怎麽回報得了?
“我明白了。”孟懷安點頭應道。
甄兮心裏一嘆,暫時也不好多說,将衣裳穿好,準備把孟世坤搬出去。
心湖那邊算是一個重要的道路岔口,讓孟世坤倒在那兒比較合适,若有人經過發現了他,只會以為他是自己醉倒在那裏的。
甄兮的身體此刻已脫力,最後是孟懷安和青兒二人合力,而她負責望風,趁着夜色将孟世坤拖到了心湖邊。
幸好香草睡着後推她都叫不醒,不然這事便很難辦了。
三人悄然将孟世坤拖到心湖邊,在最後檢查了一遍孟世坤身上沒有殘留什麽不恰當的東西後,三人便趕緊離開了現場。
孟懷安執意将甄兮和青兒送回了風和院,這才離開。
等孟懷安離開後,青兒鎖上院門,一回頭便看到甄兮正看着她。
她頓時覺得腿腳發軟。
甄兮道:“青兒,你我之間,也就不用拐彎抹角說什麽了。這身體,我用不了多久了,可在它徹底不能用之前,我希望你不要給我添亂。”
青兒連忙點頭,怕甄兮不信,又賭咒發誓:“青兒對天起誓,若将此事說出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甄兮道:“那便好。你放心,我不是忘恩負義之徒,你這半年多來伺候得我很滿意,我離開前,會替你安排好後路的。”
青兒只要此刻不死就行了,哪裏管得着後路的事,連連點頭應下。她雖從未見過這位展現神通,可她懷疑這位上她小姐的身是像說書的說的那樣渡劫來的,想來若要她死是輕而易舉的事,打死她都不敢違背在這位面前立下的誓言。
見青兒如此表現,甄兮總算放下心來。
這一刻,疲憊接連湧上來,她慢慢走回屋子,合衣躺下,幾乎是瞬息之間便昏睡了過去。
孟懷安離開風和院之後,并沒有回自己的院子。
他一步一步往心湖走去,每走一步,他臉上的表情便冷下來一分。
他不能做到答應兮表姐的事了。
弑父?
他還真不懼。
他忘不了孟世坤先前像提着玩物一樣提着他時說的那些話。喝醉了又如何?喝醉了之後做的事,便能輕易抵消麽?
兮表姐為了他而放過孟世坤,可他卻不想放過。
怎麽能放過孟世坤呢?他害了他的娘親,還想要害兮表姐,他怎麽能繼續讓孟世坤活着?
孟世坤活着一天,兮表姐便要為他擔心一天,可若孟世坤死了,那什麽事都沒了。
當孟懷安遠遠地看到心湖邊的那個身影時,他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逐漸帶上了笑意。
他笑得甜美,連清亮的眼睛裏都帶上了喜悅。
他娘親的一生都被這個男人毀了呢,他當然不能放過他啊。若可以,他願意讓自己從最開始便不被生下來而換取他娘親順遂一生。可這是不可能發生的,那他只能替他娘親報仇了啊。
他這麽做,是為了他的娘親,也是為了兮表姐。
他在做的,是這世上最正确的事。即便明日兮表姐會怪罪他,他也不後悔。
兮表姐即便怪罪他,也只是因為擔心他,他去求求她,她便會原諒他的,那可是對他最好的兮表姐。
孟懷安掏出他一直随身攜帶的彈弓,看了一眼放回去。
該怎麽殺死孟世坤呢?
他撿起路邊的一塊大石頭,拿在手裏颠了颠,又丢了回去。
不行,他既要殺了孟世坤,又不能讓自己賠進去。他還要跟兮表姐長長久久地在一起的。
等走到孟世坤身邊,孟懷安已有了主意。
喝醉了一腳踩空掉入水裏淹死,沒有比這更合理的“意外”了。
他抓起腰上系的香囊親了親,心裏十分感謝兮表姐一直以來對他的教導,她真的教了他太多,沒有她,他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傻子。
也不對,沒有兮表姐,他早在被推入心湖時就已經死了。
孟懷安嘴角含着羞澀的笑,他想到了方才兮表姐抱了他那麽久。
再走了兩步,孟懷安便到了孟世坤身邊,他用盡全力才勉強将孟世坤拖到心湖邊,然後沒有多廢半句話,直接将孟世坤推入了心湖中。
孟世坤入水後慢慢沉了下去,當時孟懷安用了極大的力氣,因此孟世坤才會那麽久也沒醒來。
孟懷安蹲在心湖邊,借着月光看到孟懷坤在片刻之後終于因為窒息而本能地掙紮起來。
見那個惡毒惡心的男人如今因醉酒及後腦受傷而在水中無助地掙紮,孟懷安眯起眼睛開心地笑了起來。
他低聲笑道:“父親,我這是替我娘和兮表姐報仇呢,你喪盡天良,理應被老天收去,但既然老天不動手,我便替老天送你一程吧。”
然後他沒再出聲,只是嘴角微微彎着,就這麽蹲在湖邊,見孟世坤一點點不再掙紮,直到最後湖中一片平靜。
應該死了吧。
孟懷安想了想,繼續蹲着,總要确認孟世坤真死了他才能離開。
他有些遺憾,不能将孟世坤淩遲洩憤,讓他在迷糊中淹死,實在便宜了他。
天上的月亮似乎也不忍見到這一幕而躲在了雲層之後,孟懷安的眼睛已适應黑暗,即便只有一點亮光,也能看到湖中央那具面朝下漂浮的屍體。
這時,孟懷安聽到有人在走近。
他并不慌亂,只是站起身躲起來,看向來人。
那個人提着燈籠,所以他一眼就看清楚了,那是他的兄長,孟懷旭。
此刻,孟懷旭帶着個小厮,卻不要那小厮提燈籠,只自己提着,走路也有些歪歪扭扭,似乎是喝多了。
孟懷安突然笑了。
一次意外,可以用兩回啊。
他取出彈弓,裝上彈子,瞄準後射向那燈籠。
燈籠立即滅了,孟懷旭吓了一跳,腳下一個踉跄,險些摔倒,燈籠被他脫手摔了出去。
跟着他的小厮立即道:“大少爺,小心點!”
孟懷旭立即叫道:“嚷什麽,本少爺哪那麽容易摔!”
他扶着小厮的手站穩後,突然注意到前方有人影一閃而過。
他頓時喊道:“什麽人!”
喝多了的人,往往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他叫完便沖了過去,想要将這宵小逮住。
當孟懷旭抓到那背對自己的黑影時,他一點都沒懷疑是對方放了水,只以為自己天賦異禀,誰知他才剛要開口說話,對方竟揮着根棍子朝自己砸來。
孟懷旭唬了一跳,又見這棍子揮得慢,連忙伸手抓住棍子,輕輕一用力就将棍子搶了下來,轉手便打了回去。
只聽砰的一聲,那黑影似乎被他打到了頭,踉跄了幾下後直接掉入了心湖中。
聽到這水聲,孟懷旭酒醒了大半,連忙叫道:“快點上燈過來,讓本少爺看看,究竟是什麽宵小,敢來侯府撒野!”
月亮依然藏在厚厚的雲層後頭,孟懷旭又催了催,那小厮這才提着點好的燈籠過來。
燈籠的光照亮了靠近岸的湖水,水中的那人靜靜地漂浮在湖面上。
因那人背朝上,孟懷旭眯起眼看了好半天,突然白了臉大叫道:“父親?!”
此時,孟懷安已經拖着濕透了的身體,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中。
他迅速換下濕衣服,将自己的屋子都簡單收拾過,又從鏡中查看自己,然後去隔壁敲梁木的門。
過了好一會兒,梁木才打開門,睡眼惺忪的模樣。
外頭天黑,梁木辨認了一會兒才發現是孟懷安,他吓了一跳,忙道:“安少爺?”
孟懷安藏在黑夜中,頭發是幹還是濕并不分明,他面帶微笑道:“你沒事就好。我剛才似乎聽到你房裏有聲音傳來。”
梁木連忙惶恐道:“許是小人在說夢話吧。吵到了安少爺,請安少爺恕罪。”
孟懷安笑道:“沒事。那你繼續睡吧。”
梁木像是睡得很熟,應該沒聽到孟世坤先前過來的事。他本該以防萬一滅口的,可若梁木在這時候死了,他的嫌疑太大了,便作罷。
孟懷安回到自己屋子後,很快便熄燈躺下,他隐約聽到不遠人聲鼎沸,他笑了笑,睜眼看着天花板細細思索着今日的一切。
孟懷安曾親眼目睹甄兮如何幫他掩蓋湯嬷嬷之死,那時候他全程在旁,将很多事都記在了心裏。
孟世坤腦後有他打的傷,若像兮表姐說的就此放過孟世坤,那麽孟世坤醒來後只要不說,就沒人知道他受了傷。可若孟世坤死了,他身上的異常都會被驗出來,他不是湯嬷嬷這種小人物,死了都沒人在乎。
先前孟懷安想的是,孟世坤“落水身亡”,身上多點傷,說不定沒人會多想。可既然讓他碰到了孟懷旭,他怎麽能不将此事陷害給孟懷旭呢?這個男人,同樣對兮表姐圖謀不軌。
他故意弄滅了燈籠裏的蠟燭,就是為了讓孟懷旭在黑暗中看不到自己是誰,孟懷旭追過來正合他意,那根棍子也是他故意“失手”給孟懷旭的,他挨的那一下是實打實的,但他當時用手護了護,如今疼得他無法睡覺的是他的手臂,而不是後腦。
但孟懷旭不知道,他和跟着他的那個小厮,只會以為他打到的是黑影的後腦。
随後他跳入湖中,沉入水下屏息貼着岸走到另一邊,再在黑夜的掩護下小心地上岸迅速離開。
他還沒來得及學會凫水,但兮表姐平日裏跟他說過,其實只要足夠冷靜,在水裏人會自己漂浮起來,不會淹死的。
他當時真的冷靜到他回想起來都覺詫異,他想一定是跟着兮表姐久了,他也學到了那麽點臨危不亂的皮毛。
接下來的事就不用他操心了,孟世坤酒後現身湖邊,被孟懷旭誤以為是宵小,打中後腦落水而亡。
“意外”“弑父”。
侯府将會變得如何熱鬧,他如今甚至想象不到。
這是孟懷安第一次做這麽精細的圈套,他無法入睡。
上回他做局陷害甄美一事,還是太粗糙了,可因為甄美并非侯府人,根本無人會細查。
但這回,他知道這事一定會鬧出極大的動靜,因此做得十分精細。他沒有将孟世坤身上的任何東西帶回來,也确認過自己沒有落下任何東西。
他好像隐隐還有些期待,孟懷旭“弑父”一事,将會如何處理。
後來孟懷安還是睡着了,在夢裏,所有侯府的糟心事都遠離了他,只有他和兮表姐,安安靜靜地坐在湖畔亭裏,享受着難得的平和時光。
甄兮早上起來時,發現青兒的表情很不對,像是驚恐,而且這驚恐似乎是因為她。
很快她就知道了原因。
孟世坤死了。
淹死的。
甄兮明白了,青兒一定是以為,是她動了手腳,才能隔空讓孟世坤淹死。她冤是冤,但不準備解釋。讓青兒怕她随時能千裏之外取她首級,才能保證她不會亂說話。
青兒這邊倒是沒讓甄兮太擔心,她不安的是,孟世坤死亡這件事本身。
她十分确信,他們離開時孟世坤還活着,且他離心湖還有一小段距離,多翻幾個身也不可能掉入湖裏。
她只能想到兩個可能,一是孟世坤後來醒了,自己走回去時一腳踩空落了水;二是有人将他推入水中。
……是懷安嗎?
想到可能是孟懷安殺了孟世坤,甄兮坐立不安。
她希望是她猜錯了。她真的不想懷安背負這樣的重擔,她怕他将來會衆生活在痛苦中。
至于孟世坤的死……她卻沒有一點不忍。就像她跟孟懷安說的那樣,她昨夜不想孟世坤死,只是因為不想害了孟懷安罷了。
按照二人昨夜分開前商量好的,孟懷安今日應當照常去找焦先生上課。然而,孟世坤死了,這可是大事,很多事都會停下。
孟懷安并沒有過來找甄兮,倒是随着時間的推移,甄兮知道了更多細節,說是昨夜發現孟世坤落水而亡的人是孟懷旭,因為受刺激太大,孟懷旭病倒了。
沒人提及孟世坤是被人殺死的,所有人給出的消息都是“失足落水”。而且,也沒有任何人來調查詢問。
在意識到自己和懷安在旁人看來恐怕跟孟世坤之死沒一點關系之後,甄兮松了口氣。
只要別牽連到她和孟懷安,那麽其餘事慢慢再說。
考慮到出了這麽大的事,自己不去不合适,甄兮帶上了香草,把青兒留下了。她怕青兒現在控制不住情緒,壞了事。但香草只以為青兒生病了,甄兮是顧念青兒的身體,這才帶上她。
平日裏甄兮對兩個丫頭都很照顧,因此香草沒一點兒懷疑。
甄兮先來到西苑,這兒已布置好了靈堂,孟世坤的正室李娴哭成了淚人,她身邊圍了朱喜兒和尤小環兩個妾室,一邊哭一邊勸主母不要哭壞了身體。
傳聞裏發現屍體的孟懷旭并不在,他的妻子秦湘在默默抹眼淚,不過看着傷心程度明顯不如李娴這邊幾位。
孟昭萍陪着孟昭雅一起哭,孟昭雅哭得梨花帶雨,面色蒼白,似乎随時要背過氣去。
孟世坤最小的兒子孟懷星才九歲,嚎哭得極大聲,看來是真傷心他父親的離去。
甄兮站了會兒,她想,人可真是有趣。
對于這一大家子人來說,孟世坤是頂梁柱,是好父親,可對于孟懷安和他娘親來說,他是惡魔。
她走上前去,用凄哀的語氣跟李娴說了幾句讓她節哀的話,李娴只随便應下,并沒有多給甄兮一眼。
甄兮便明白了,孟世坤對她打主意的事,李娴果然是不知道的。
不過秦湘倒是帶着怨憤地瞪了她一眼,畢竟孟懷旭去侯夫人跟前要過她,秦湘這個孟懷旭的正妻不可能不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要不是甄兮實在太宅了,秦湘可能早就對她下手數次了。
甄兮沒搭理秦湘,吊唁過後,她便離開了。
孟懷安不在這裏,想來也沒人會去通知他這個透明人,“告訴”他,他的父親死了。
甄兮接着便去了樂天居,不過沒能見到侯夫人。邢嬷嬷說,侯夫人受太大的打擊,卧床不起,如今正傷心着呢,誰也不見。
甄兮表示理解,安慰了兩句,表達了一下自己的哀悼之情,這才離開。
甄兮回到風和院時,發現孟懷安正在等她。
孟懷安剛看到她,便面露難過地說:“兮表姐,我父親死了……”
甄兮快步走向他,握住了他的手,“安撫”道:“我去看過了,節哀。”
二人說着回到了屋內,香草沒跟進來。
甄兮松開孟懷安,沉默地望着他。
孟懷安別開視線,臉上那做作的難過蕩然無存。
二人剛才只是在演戲給香草看。
若在場的是青兒,連這一步都不需要。
“懷安……”
“他是孟懷旭殺的。”
甄兮才剛開口,就被孟懷安的話打斷。
“你說什麽?”甄兮詫異地問。
孟懷安臉上一片輕松,對于孟世坤的死,他不裝作難過,才能讓兮表姐相信。
“府裏對外說是孟世坤失足落水,但我從下人口裏聽來的卻是,昨夜孟懷旭以為是宵小偷進侯府,沒看就一棍子将那人打入水中,等點了燈籠一看,才知誤殺了孟世坤。”孟懷安道,“侯府為包庇孟懷旭,才謊稱是孟世坤自己落的水。”
甄兮聞言稍有些愣神。
居然有這麽巧的事?
但想想今日孟懷旭的不見人,以及侯府在孟世坤落水一事上的敷衍,甄兮覺得此事大有可能。
孟懷旭殺了孟世坤是意外,既已賠了一個孟世坤,總不能将孟懷旭也搭上,因此便對外聲稱是孟世坤失足落水,保下孟懷旭。這算是歪打正着幫了她和孟懷安。
不過……
“懷安,你聽誰說的?”甄兮問道。既然要保下孟懷旭,那麽知道這事的人,恐怕會被滅口,又怎麽會傳出來讓人知道?
孟懷安道:“我偷聽到的,是西苑兩個小厮說的,是孟懷旭身邊的小厮告訴他們的,聽說那個小厮今天突然不見了,他們二人在商量絕對不能讓人知道那小厮跟他們說過此事。”
孟懷安的解釋很合理,甄兮點點頭,沒再深究。
“懷安,我們不必再擔心了。”即便一向冷靜的甄兮,此刻也不由得露出微笑來。
本來她還得考慮怎麽對付孟世坤的反撲,誰能想到,孟世坤竟然死了?死在孟懷旭手中,與她和孟懷安牽扯不到任何關系。
孟世坤一死,懸在甄兮頭頂的利劍便消失了,她可以安安靜靜地等待着孟懷安那位表哥的到來。
“是啊,兮表姐,連老天爺也看不慣孟世坤。”孟懷安見甄兮笑了,自己也跟着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