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身不由已 (1)
為了不授人口實, 甄兮在大致弄清楚昨夜發生的事之後便讓孟懷安去西苑。
同時,她也給孟懷安設置了一個表現的度。他不能一點都不難過, 也不能太難過,畢竟他在侯府的處境人盡皆知, 若像孟懷星一樣嚎啕大哭,就假得惹人懷疑了。
可以默默掉幾滴眼淚,但盡量放低存在感。不給人罵他不孝的借口,也不讓人起疑心。
孟懷安乖乖地記下甄兮說的每個細節,徑直往西苑去了。
甄兮在孟懷安走之後, 又躺回了床上。
她今天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覺得疲憊, 已經撐不住了,只好先休息。
孟世坤的“失足落水”而亡, 對外沒弄出太大動靜,畢竟只是場“意外”罷了。可侯府內,暗地裏确實鬧得有些沸沸揚揚。
孟懷安對甄兮所說的, 偷聽到兩個小厮說悄悄話的版本自然是他編的, 可那個晚上,孟懷旭一聲慘叫,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看到當日場景的下人不少, 因此即便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 亂傳的版本很多,恰好總有一個版本是蒙對的。而這個兒子意外殺死老子的版本,符合了人類獵奇的渴望, 傳播得最廣。
雖說侯夫人下了嚴令不許私下談論此事,不許亂傳謠言,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哪裏又管得住人私下間的傳播呢?
孟世坤在家裏停靈七日,這幾天天天有法事,而甄兮聽說,孟懷旭似乎并未出現,只是在最後出殡時,甄兮才看到了他。
孟懷旭雖性情讨人厭,但他有着一副來自父母的好皮囊,勉強可稱得上風流倜傥。然而那是從前,如今的他,瘦了一大圈,眼睛底下濃濃的黑眼圈,整個人仿佛吸了毒似的,眼神飄忽,萎靡不振,一點兒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吓得一抖。
甄兮忍不住感慨,即便是孟懷旭這樣的人,也承受不住弑父的壓力。當初若她沒有阻止懷安,也不知他會變得如何。
孟懷安畢竟是孟世坤的兒子,在送葬隊伍的前方,他低着頭跟着大隊伍,眼圈跟周圍人一樣是紅着的,一副傷心的模樣,誰也看不出來,他心中一片平靜。
如果說第一次在靈堂看到孟世坤的屍身時他還有那麽一絲心虛,那麽如今他已是由內而外的坦然,就好像弑父這事,真的是孟懷旭做的,與他無關。
他下意識地往後看了一眼,他看不到兮表姐,但他知道她就在後面,這讓他感到了一絲安心。
送葬隊伍敲敲打打,伴随着凄涼的哭聲,一直到城外屬于承恩侯府的墓地。
在繁瑣的儀式之後,孟世坤被風光下葬。
中間幾乎一切順利,只是有一個小插曲——孟懷旭昏倒了。他被扶到一旁歇息,等到下葬儀式結束,這才一起跟着大部隊回去。
甄兮沒想到孟懷旭如今的身體這麽虛弱了,連她都不如。即便是她,也是堅持到回了侯府,才脫力躺到了床上。
她才剛躺了沒一會兒,就聽青兒說,孟懷安來了。
甄兮強打起精神,剛在床上倚坐好,就見孟懷安走了進來。
看到她坐在床上,孟懷安一愣,忙快步走到床邊的矮凳上坐下,關切地說:“兮表姐,你又不舒服了?”
“今日走得有些多,休息會兒便好。”甄兮笑道。
孟懷安見甄兮面色蒼白,滿臉疲憊,露在外的手腕纖細得好像輕易便能折斷,愈發憂心起來。
冬天時他就見兮表姐身體不大舒服的樣子,勸她找大夫來看,可她卻推說無事。後來見她大多數時候确實看着精神尚好,再加上他也無能為力,便只好将這事放下,想着冬日過了,兮表姐許就好起來了。
可如今已是炎熱的夏天,兮表姐不但仍然比旁人要多穿一件衣裳,似乎身子也不見好,反倒更差了些……
“兮表姐,找個大夫來看看吧。”孟懷安心中滿是不安,不由得勸道。
甄兮笑道:“不用了。”
孟懷安心中一緊,他不知她為何總是不肯看大夫,聲音裏不禁帶上一絲懇求:“兮表姐,你就聽我一次,找個大夫看看吧……”
孟懷安眼中的恐慌讓甄兮陷入沉默。
她道:“懷安,你還記得麽?先前邢嬷嬷讓大夫來看過我,但他只說我是憂思過重,只給我開了補氣益血的藥。”
孟懷安急切地道:“那時候是那時候,如今或許已有了變化……”
甄兮擡起的手阻止了孟懷安繼續說下去,她猶豫片刻後才道:“懷安,我自小身體便不大好,曾經有神醫斷言,我活不過雙十。”
她溫柔地笑了笑:“我今年已經十九了。”
孟懷安的心随着甄兮的話猛地往下沉,他恍惚間想起那時候她跟他說人生是由一段段旅程組成的,每段旅程都有不同的人陪伴……那時候他只以為她是想要離開她,沒想到,沒想到是這種“離開”!
“不會的,兮表姐……”孟懷安急得雙目通紅,突然站起身道,“我去找大夫!”
他的手被甄兮抓住了。
“坐下,我還有話沒說完呢。”甄兮在他身後低聲道。
孟懷安僵立片刻,最終還是妥協坐了回去,只是低着頭,不想看她。
甄兮道:“死亡是人生避不開的終途,不是你不去想,它便可以不存在的。”
孟懷安低着頭不肯擡起。
甄兮道:“我已能坦然面對,我希望你也能。”
“不……”孟懷安喉嚨裏擠出微弱的抗拒聲。
甄兮摸了摸他柔軟的發頂,繼續道:“懷安,跟我一起讀書的這段日子,你開心嗎?”
孟懷安用力點頭,像是個鬧脾氣的孩子。
甄兮笑道:“那不就夠了麽?”
那怎麽夠呢?
孟懷安惱怒地想,那怎麽夠呢!他想要的,是這一輩子都跟兮表姐在一起,如何長久都不嫌多。
他壓下心中不知對誰的憤怒,擡頭看向甄兮,清澈的雙眸裏泛着濕氣:“不,我不要兮表姐有事。”
孟懷安那孩子氣的模樣逗笑了甄兮,她嘆道:“這世上,有太多事無法按着我們的盼望發展。”
“可是,兮表姐你不能不看大夫,就放棄了!”孟懷安少有地反駁道。
甄兮的視線挪開了片刻,她不想看大夫,一是明白沒用,二是她确實對活下去這事并不積極。
“這事我們剛才已經讨論過了,沒有用,你記得麽?”甄兮耐心地說。
“可那只是你認為的,滿天之下,我不信沒一個能治好你的神醫!”孟懷安急切道。
甄兮握住了孟懷安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道:“即便有,我們也找不着。”
孟懷安一怔,随即痛苦地垂下了視線。
兮表姐說得對,因為他們兩人都是寄人籬下,遍尋神醫這樣要花費無數人力財力的事,他根本做不到。
他甚至連為她請個普通的大夫,都必須通過別人。
說到底,還是他太沒用了。
甄兮見孟懷安情緒低落,想了想沒再繼續這個話題,開個頭就行了,先讓他有個心理準備,真到那時候不至于無法接受。
“好了,既然你不想聽,那我們便先不說了。”甄兮主動服軟,“你以後還能去找焦先生學習麽?”
見甄兮終于不再談論那讓他無法接受的話題,孟懷安這才緩了臉色,搖頭道:“應當是不能了。之前都是王橫帶我出去的。”
王橫是孟世坤身邊的小厮,孟世坤都死了,他只怕也要另謀出路,或者說已因為護主不利被處置了,自然沒人能再帶孟懷安出去求學。
“可惜了,焦先生是位好先生。”甄兮道,焦先生的為人和教學風格,她早從孟懷安那裏了解得透徹,此刻才會發出這樣的感慨,“不過,以後若有機會,你可以再去尋他。”
甄兮指的是孟懷安的表哥找來之後。
孟懷安點點頭,他想的卻是,等他出人頭地的那一天,确實會去正式找焦先生拜師。
不過,如今不能再出去也好,那樣他就可以像先前一樣,日日陪在兮表姐身邊了。
承恩侯府裏的哀傷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連孟昭曦和孟懷彬都不太來找甄兮了。時常聽說,某個院裏的下人做錯了一點小事,卻被罰得很嚴重。
不過畢竟跟甄兮無關,她也就沒放在心上。
眼看着出了六月,天氣不像先前那樣炎熱,這日孟懷安在甄兮這邊讀書時,忽然問道:“兮表姐,你生辰是什麽時候?”
甄兮愣了好一會兒,因為……她不知道。
她沒有立即回答,反而笑着反問道:“問這個做什麽?”
孟懷安臉有點紅,眼神飄忽了一下:“我想替兮表姐慶生。”
甄兮想了想才道:“你知道的,我還在孝期。”
孟懷安一怔:“兮表姐的生辰就快到了麽?”
甄兮的孝期馬上就到了,若她生辰還早,怕是不會這麽說。
甄兮想,反正青兒也不會戳穿她,便應道:“嗯,沒幾日了,既是在孝期內,便不慶祝了。”
孟懷安哦了一聲,執着地問:“是哪一日?”
甄兮随口道:“七月初七。”她硬生生把代表不确定的“吧”給咽了回去。
孟懷安眼睛一亮:“兮表姐是生在七夕?真好。”
甄兮說得快,也沒想過這個日期的特殊,不過反正并不過,也無所謂了。
“是呀,你呢?”她笑問道。
她從前對生日之類的紀念日從不在意,若不是懷安提起,她也想不到問。
“八月十五。”孟懷安道,不過他沒把中秋二字說出來,團圓之夜對他來說,就是個諷刺。
甄兮在心裏記下,她堅持堅持,或許能活得到那時候吧。
再大的傷痛,在時間的沖刷下,也終有變淡的一天,承恩侯府內的沉寂,逐漸在消散。
這日孟懷安還未來,甄兮竟然先迎來了許久不見的韓琇。
“甄兮表姐。”韓琇微微颔首。
許久不見,甄兮發覺韓琇已很有了幾分娴靜的氣質,雖說還能從她偶爾的眼神中看出她的本性,但她這模樣,已足夠騙過大多數人。
“琇表妹,許久不見了。”甄兮笑道。
韓琇走近兩步,微笑道:“甄兮表姐,我們借一步說話?”
甄兮應下,讓香草先出去了。至于青兒,去大廚房取早飯還沒回來。
等屋子裏只剩下甄兮和韓琇兩人,韓琇才用帶着些許炫耀的語氣道:“甄兮表姐,我與懷彬表哥,好事在近。”
這消息令甄兮微微驚訝,什麽時候,這兩人居然就好上了?
似是看出甄兮的疑惑,韓琇道:“表姐,我還要多謝你。若不是你這風和院,我與懷彬表哥也不能朝夕相處,從而日久生情。”
甄兮沒表态,她懷疑所謂的日久生情,可能只是韓琇的臆想。
“表姐,你不信是麽?”韓琇豎起眉頭,此刻的她又顯露幾分嬌蠻。
甄兮誠懇地說:“确實不信。”
韓琇冷哼一聲:“你真以為,即便你不理會懷彬表哥,他也會始終一顆心都在你身上麽?”
“那當然不是,我對他沒什麽想法,自然也不會去在意他的心在誰身上。”甄兮道。
韓琇看了過來,一雙眼裏盛着頗顯詭異的情緒。
即便此時除了二人之外沒有旁人,韓琇依然壓低了聲音道:“表姐,我知道你與二舅之事……”
本以為絕不會被人知道的事,突然從韓琇嘴裏說出,甄兮确實吓了一跳。
不過她面上卻顯露疑惑道:“我與二表叔的什麽事?”
韓琇只模糊地說了個名字:“……王橫。”
甄兮先是心頭一緊,随即一松。
若是王橫的話,便好說了。她還以為是孟世坤死的那晚偷遛進她院子的事被人知道了。
“那不是二表叔身邊的小厮麽?”甄兮依然裝作不知的模樣。
韓琇到底功夫不如甄兮,見甄兮始終不承認,便直接道:“我知道懷旭表哥并非失手殺了二舅,他是為了和二舅争奪你,才會痛下殺手!”
承恩侯府私底下流傳的關于孟懷旭失手殺了孟世坤一事,她自然有所耳聞,孟懷旭在侯夫人面前說要納了甄兮一事她也知道,再從被承恩侯府趕出去的王橫嘴裏得知的關于孟世坤在讨好追求甄兮一事,韓琇便立即有了這個大膽的想法。
父子為了一個女人反目成仇,兒子為此殺害父親!
甄兮愣了好一會兒才道:“可是二表叔是失足落水身亡的啊。”
韓琇嗤笑:“這種話連小孩子都騙不過。”
甄兮想起孟懷安給她轉述的傳言,是孟懷旭失手殺害了孟世坤,而韓琇卻猜是謀殺。
甄兮認為韓琇是在胡說八道。
孟懷旭在他父親死後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哪可能是謀殺後該有的樣子?即便要僞裝,也不用僞裝成這樣,都沒個人形了。
不過,韓琇知道孟世坤曾暗中對她有意圖這事,卻也是件麻煩事。
她難得運氣好徹底從孟世坤死亡這事裏摘出來,若讓韓琇到處去嚷嚷,她的麻煩可想而知。萬一真有人相信是父子争風吃醋而自相殘殺,她吃不了兜着走。
侯夫人會恨死她的。并且,侯夫人真的有能力讓她立即死亡。而那時,青兒也必定會受到盤問,很可能因為她這個主子都完蛋了而把孟懷安也給供出來。
甄兮道:“那王橫又怎麽會同你說這些無中生有的話?”
韓琇得意道:“那自然是因為我救了他啊!二舅死後,王橫怕外祖母拿他問罪,連夜潛逃,侯府派人追他,卻被我無意間救下,他便投桃報李,将你與二舅之間的事告訴了我。”
“他說什麽你都信?”甄兮表情裏帶了點兒輕視,好像在看不起韓琇的智商。
韓琇差點惱羞成怒,好不容易冷靜下來道:“他一直是二舅身邊人,他說的話,我自然信!”
“你信不信,與我無關,可你若要污蔑我,最好尋他來與我當面對質。”甄兮道。
“他早離開望京了,如何與你對質!”韓琇脫口道。
套出了話,甄兮頓時放了心。
既然知道孟世坤對她有企圖的王橫已離了京,她便不怕侯夫人知道這事後拿她開刀了。
放松了些後,甄兮面上的笑也真誠了幾分:“既然沒有人證,琇表妹如此攀扯我,怕是不太好吧?”
韓琇瞪着甄兮:“怎麽沒有人證?你身邊的丫鬟青兒,早就告訴我一切了!”
若換了個人提及青兒,甄兮可能會慌亂,然而當這個人是韓琇時,她卻一點都不急了。
事實上,跟王橫相比,青兒才是那個真正的關鍵人物。
然而,若青兒真的将什麽都告訴了韓琇,韓琇絕不會是如今的樣子——她會直接去找侯夫人告發她和懷安。
作為二人争搶對象,和幾乎直接導致了孟世坤死亡這兩件事的性質可是完全不同的。
“說說看,青兒是什麽時候,在哪兒,告訴了你什麽?”甄兮淡淡道。
韓琇見甄兮一點不見慌亂,感覺自己的計劃全都被打亂了。
按照她的想法,在她來說出這些事後,甄兮應當會很慌亂,然後她就可以趁機提出自己的要求,然而事情一樣都沒向她想要的方向發展!
“就剛才,我攔着青兒問,二舅是不是看上了你,她承認了!”韓琇揚着下巴強硬地說道。
甄兮但笑不語,青兒肯定沒說什麽,頂多就是被韓琇問了後因心虛而表現出一些慌亂罷了。
見韓琇逐漸變得急躁起來,甄兮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随後才嘆道:“琇表妹,你說的我可都不承認,不過你可以說明你的來意。我這人一向愛助人,你說說看,我或許可以無償幫你。”
韓琇知道的這些事,只捏在手裏的話翻不出風浪來,然而若她不能讓韓琇滿意,使得對方腦子一熱去找了侯夫人,那麽事情便麻煩了。因此她打算看看韓琇想做什麽。
韓琇本還想再逼甄兮一下,非要她承認才行。可轉念一想,萬一她拒不承認,她好像也沒什麽更好的辦法了啊!
于是想了好一會兒後韓琇故作不經意地說:“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懷彬表哥心裏好像還有那麽一點點你的位置,我要你幫我,讓他徹底忘記你!”
聽韓琇如此說,甄兮開始有些相信,她說孟懷彬與她好事将近不是她單方面的臆想。
只不過,孟懷彬與韓琇之間,還是沒坦誠相對啊。
甄兮道:“我想你一直誤會了。令二表哥魂牽夢萦的人,從來不是我,而是另一個姑娘。那人差不多是被姨婆逼死的,二表哥故意說要娶我,也是為了氣姨婆。”
這是韓琇第一次聽到這事。
那姑娘跟孟懷彬的來往很隐秘,而侯夫人逼對方放棄一事也很低調,導致了解事情內幕的人很少,韓琇一直不知道,還以為孟懷彬心裏的人是甄兮。
“怎麽可能……那我這段時間學你,又有什麽意義!”韓琇不敢置信地說。
“還是有用的。你說是在學我,其實也是在學那位姑娘。你以為,二表哥為何會對我‘一見鐘情’?”甄兮道。
韓琇呆呆地坐在那兒,看得出來她此刻心情很亂。
甄兮道:“你在這兒想是想不明白的,去找二表哥當面問清楚為好。”
“……對,你說得對,我要去問懷彬表哥。”韓琇突然站了起來。
甄兮道:“琇表妹,今日你來找我說的,都是無中生有對我的污蔑,想來你不會四處亂傳謠言吧?”
韓琇頓了頓,回過神揚了揚下巴道:“等我問過懷彬表哥再說!若是你在騙我……我還會來找你的!”
韓琇出去時遇上了過來的孟懷安,她當沒看到,徑直走了。
孟懷安見了甄兮問道:“她來做什麽?”
甄兮簡單地将事情說了一遍,末了道:“你不用太擔心,這事應當算是解決了。”
孟懷安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這事卻被他記在了心裏。
再後來青兒回來了,甄兮和孟懷安一起詢問了她,才知道原來去大廚房取早飯時,青兒被韓琇堵住了路,非要問她,甄兮和孟世坤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貓膩,青兒當時吓壞了,一句話不敢多說,不過慌亂的樣子還是相當于給了韓琇一個肯定的回答。
等青兒擺好飯食走出去後,孟懷安小聲道:“兮表姐,我知道青兒是你從老家帶來的丫鬟……可她太靠不住了。”
孟懷安真正想說的是,應該趁如今還未釀成大禍之前,将青兒滅口。但他不敢說,他幾乎可以肯定,只要他一說出來,兮表姐看他的目光便會大不一樣。
因此他只能說得委婉一些。
孟懷安說的事,甄兮不是沒考慮過。她覺得青兒會懼怕她的“能力”而不敢說出真相,可這終究只是她的猜測罷了。
唯一保險的,只有殺人滅口。
可她做不到這種事。
有些底線,即使穿越了、即便面對的是生命危險,也該遵守。
“我知道……但有些事是原則,無論什麽情況下都不能做。”甄兮嘆道。而且她想好了,若事情真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她會竭盡全力保全懷安,只要懷安能留着一口氣,等到他表哥的到來,那便足夠了。
孟懷安因為甄兮的話而失望,同時又隐隐自豪。
這就是他所鐘愛迷戀的兮表姐,無論何時都是這般善良耀眼,相比較而言,他私底下做的事,他那些不能公之于衆的想法,真是龌龊極了。
“好,我都聽兮表姐的。”孟懷安面上沒一點勉強地順從了甄兮的話。
他會好好盯着青兒的,只要青兒有一點異常,那麽他會妥善處置。
韓琇現身又離開後不過兩日,樂天居那邊有人過來傳消息,說是侯夫人想要見甄兮。
甄兮略顯忐忑地跟着對方去了,到了之後沒看到韓琇,暗地裏松了口氣。
而當甄兮見到侯夫人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孟世坤出殡那日,侯夫人卧病在床,便沒有去,因此甄兮沒見到她。那之後侯夫人一直身體不好,如今再見,原先精神矍铄的老人,竟像是生生老了二十歲,似乎随時都要入土。
甄兮聽孟昭曦愁容滿面地說過侯夫人身體不大好,但她沒想到會差到這地步。
侯夫人精神不濟,只簡單地跟甄兮聊了幾句,便道:“兮丫頭,你這兩日便要出孝期了吧。”
甄兮乖巧地回道:“就在三天後。”
侯夫人點點頭,問道:“去年你同我說的,可有更改?”
甄兮稍作回想,便想起侯夫人所指何事。
那時候侯夫人因孟懷彬的事而将她召來,詢問她的打算,她說的是不想留在望京,想回老家在祖母跟前盡孝。有了她這話,侯夫人自然沒再幫她相看什麽。
之前孟懷彬和孟懷旭都說要她之後,侯夫人肯定想過要盡早将她趕走一事,只不過後來一耽擱就到了如今。
“未曾。”甄兮低眉順眼地說。
侯夫人點點頭:“那你這幾日收拾收拾,我會派人送你回去的。”
“是,多謝姨婆這段時日的照顧。”甄兮沒多言,徑直應了下來。
侯夫人一直堵着的氣,總算稍稍通暢了些。
她對甄兮本人其實沒什麽偏見,甚至起初被甄兮的剖白所感,還一度對她生出了好感。然而,甄兮來的這段日子,侯府便不見清淨,她不禁認為甄兮是不是跟侯府犯沖。如今甄兮幹脆地答應要走,她也就放了心。
“無妨。那你回吧。”侯夫人達成了目的,便直接送客。自她二兒子死後,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實在沒太多心力跟人客套了。
甄兮也不在意,行禮後便離開了。
如今天氣已開始轉涼,要不了多久,孟懷安的表哥便會回來了吧。
甄兮想,她現在離開,可能也沒什麽關系了。
只是,她沒法開口跟孟懷安說這事。
她倒是想繼續在侯府賴下去,只是侯夫人剛才幾乎是直接下了逐客令,她不應下不行了。只要她有表現出一點猶豫的意思,只怕侯夫人會強制送她離開。
甄兮實在不想把事情弄得那麽難看。
甄兮回到風和院時,孟懷安自然是在的,在甄兮被叫走的時候,他一直很憂心,在院中來回踱步,始終不見他停下來。
見甄兮回來,孟懷安急忙趕上前道:“兮表姐,樂天居那邊找你什麽事?”
甄兮望着孟懷安,一時間并沒有開口。
孟懷安心生不好的預感,惶惶不安地盯着甄兮,聲音低了許多:“兮表姐?”
甄兮嘆道:“姨婆讓我這兩日便回鄉去。”
孟懷安身子一僵,驀地瞪大雙眼,許久才顫聲道:“兮表姐,你應下了?”
沒等甄兮回答,他又自問自答地喃喃道:“你不可能不應下,這侯府做主的是他們,我們只是在寄人籬下,連客人都不如……”
他的雙眸好像失了焦距,望着甄兮的模樣像已被抛棄的小狗,聲音又輕又軟:“兮表姐,你若走了,我怎麽辦?”
甄兮抓住了孟懷安的手,牢牢地握着,盯着他的眼睛緩緩安撫道:“懷安,即便我們分開了,我心裏還記挂着你,你心中也想着我,那我們便沒有遠離。”
孟懷安怔怔地搖着頭。
不對,分開就是分開,算什麽“沒有遠離”?見不到兮表姐的日子,他要怎麽活?
他突然眼睛一亮:“兮表姐,不如我跟你回去吧!”
他在哪裏都可以,只要有兮表姐在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家”,他就會感到安心。
甄兮目光如水,溫柔卻泛着涼意:“懷安,你知道這不可能的。”
孟懷安再怎麽說都是侯府的血脈,怎麽可能沒規沒矩地讓她把人帶走?況且,甄家如今也是一團亂,懷安若跟着她回去,很可能有生命危險,財帛動人心,在足夠多的財富面前,人命也不算什麽了。
更何況,以她如今的身體情況,只怕會死在路上,她怎麽忍心讓懷安在心生希望之後又被絕望打倒?
“為什麽不可能?是兮表姐你不願意!”孟懷安大聲反駁道。
“懷安……”甄兮吓了一跳,連忙想要安撫他。
孟懷安卻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轉頭便離開了風和院。
甄兮呆呆站在院中,許久後才意識到,孟懷安那一眼中,有傷心欲絕,又憤怒不滿,有失望心酸……
她嘆了口氣,實在沒什麽好辦法。
她再怎麽舌燦蓮花,都改變不了她終将以某種方式“離開”懷安的結果。
她已經陪着懷安走了這麽長的一段路,接下來的路,他應該自己走了。如今讓他一個人靜靜也好。
只希望在她離開前,他能想通來跟她道別。但即便他不來,她也會去找他的,她得告訴他,他不久後即将等來他的靠山,徹底改變如今這寄人籬下的局面。
雖然心裏清楚自己做的是正确的,甄兮此刻依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這時有人從院門外快步走進來,甄兮還以為是孟懷安去而複返,連忙轉頭看過去。
然而來的人不是孟懷安,而是韓琇。
韓琇此刻怒氣沖沖,憤怒中似乎又帶着悲傷,一來到甄兮面前便惱怒地說:“你騙我!”
甄兮現在不太想應付她,懶懶地說:“我騙你什麽?”
“懷彬表哥喜歡的,明明是你!”韓琇雙目紅腫,顯然在來之前已哭過一回。
甄兮道:“他許是又拿我當擋箭牌。”
“不是,不是的!”韓琇邊說邊哭了起來,“他說他以前是傾慕那位餘姑娘,在我去問他之前,他也以為他一直在拿你當替身。”
她拼命抹着眼淚,悲痛難耐地說:“我聽你的去問了他!他想了很久後卻告訴我,他如今真正……真正喜歡的人是你!他說他對不起我,讓我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她哭得如同狂風暴雨,一點兒都不楚楚可憐,但這才是真正的傷心。
“表姐,你猜他後來怎麽說?他說他要去精心準備一份禮物,真心來向你表白心意,如今他正在興致勃勃地挑選禮物呢!”韓琇明明在哭,哭着哭着卻笑起來。
“為什麽你當人替身都能得到懷彬表哥的真情,而我連當人替身的資格都沒有?”韓琇一步步逼近,滿是痛苦的臉逐漸被燃燒的憤怒所占據。
她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上了懷彬表哥,那時候她最喜歡的便是跟在懷彬表哥的後頭到處跑,摔倒了連哭都不肯哭一聲,只知道爬起來趕緊追,因為她知道懷彬表哥不會等她。
當她再大一點之後,她便謀劃着嫁給他。
她心裏眼裏都是他,她母親曾經勸過,說可以為她找一個全心全意待她的俊秀少年郎,她不必像如今這樣毫無尊嚴地跟在懷彬表哥後頭跑。
可她不願意啊。她十幾年的心願都是嫁給懷彬表哥,這是她人生的唯一目标,她難以想象自己嫁給別人後的模樣。
可現在這算什麽呢?
明明她認識懷彬表哥比任何人都早,他卻寧願喜歡那個什麽餘姑娘,寧願喜歡這個認識都不到一年的表妹,都不願意喜歡她!
死人她是比不上了,可她又比面前的人差到哪兒去呢?她日日照鏡子學着甄兮的模樣,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就是為了讓懷彬表哥多看她一眼,能看到她的好,跟她雙宿雙栖嗎?
可是憑什麽啊!
甄兮把懷彬表哥的心意踩在腳底,一點兒都不在意,卻偏偏是這樣無情的人,輕輕松松就得到了懷彬表哥的愛慕。
明明就差一點了,就差一點她就能得到懷彬表哥了!
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得而複失的痛苦更令人絕望,憤怒不甘之下,韓琇腦袋發熱,已經什麽都顧不上了,她胸腔中燃燒着的那團火,讓她着魔般伸出了雙手,狠狠推了甄兮一把。
甄兮沒想到韓琇會突然對她動手。
她聽着韓琇的痛哭與痛罵,心裏卻忍不住分神去想懷安的事,當韓琇動手時,她便沒能反應過來。
只是以她如今這逐漸油盡燈枯的身體,即便沒走神,恐怕也反應不過來。
韓琇身體健康,力氣也不小,這一下便推得甄兮只來得及往後退了一步便腿一軟重重摔倒在地。
不幸的是,甄兮摔倒的地方有一把小巧的木質板凳,她倒下的那一刻,頭正好磕在板凳邊緣。
幾乎瞬間,鮮血便湧了出來。
甄兮還沒來得及感到痛,便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韓琇見到血先是一愣,滿腔的憤怒不甘像是被凍結了,待回過神來,她吓壞了。
“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你沒事吧!”她慌忙跑到甄兮身邊蹲下,可見甄兮雙眼緊閉,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四肢并用往後退了退,滿臉恐慌。
青兒和香草在韓琇跑來吵架時便自動躲在了一旁,她們知道甄兮足以應付,但她們沒想到韓琇會動手,當時便吓呆了。
待看到韓琇面露驚恐之色,慌慌張張地爬起來逃走了,二人才陡然醒神,慌忙過來查探甄兮的情況。
甄兮還有呼吸,然而卻人事不省。
青兒比香草稍微有點主見,雖說這身體裏的已不是她家小姐,可她也不能看着她家小姐再死一次,連忙和香草一起将甄兮扶到床上躺好,留下香草照顧甄兮,她自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