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雀登枝(四)
蘇煜中午不回家,只有蘇傾和養母兩個人吃飯,蘇太太做飯提不起興致。
碗裏是野菜根煮的清粥,蘇太太抱怨:“茶葉鋪子的生意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今年的錢還沒去年多……”
忽然她神秘兮兮地擡起頭,“你說,會不會是那個信客……”她做了個搓手指的動作。
蘇傾聽着,只喝了一小碗便放下:“應該不會吧。”
蘇太太不太滿意她不搭腔,嘟囔:“呆頭呆腦,說了你也不懂。”
蘇傾笑一笑,走到院子裏去喂狗,黃狗跟着她的腳跟跑。
她突然看見壇子裏有一尾黑色的鲫魚游來游去。
蘇太太恰好走出來:“傾兒,把魚收拾一下,晚上給阿煜炖魚湯。”
蘇傾的頭皮即刻收緊了。她對活魚有天然的恐懼,撸起袖子去撈,小鲫魚滑溜溜地從她手裏鑽出去,心裏一陣戰栗。
魚一擺尾,濺了她一臉的水。
蘇傾拿胳膊肘擦一下眼睛,聲音都有些顫了:“媽……”
“你得練練,總不好一直都怕殺魚呀。”蘇太太站在一旁皺眉頭,“這麽點小事都做不好,媽死了你怎麽辦?阿煜最愛吃魚,以後你跟阿煜過日……”
蘇傾一雙黑眼珠無措地看着她。
蘇太太住了口,臉色很奇怪,似乎有些尴尬,又像是生了她的氣,她扭頭回屋:“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辦。”
蘇傾摔了一下午的魚。
從院子這頭摔到那頭,泥水濺了她滿身,黃狗的前爪立了起來,像人一樣吃驚地看。蘇傾安撫地抿了一下嘴唇:“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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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狗嗚咽一聲,卧下去,将頭放在前爪上。
最後一下,小鲫魚不再擺尾翻騰了,只有鰓還在一張一合,喘息不定。
蘇傾拿刀的手有點抖,鱗片噼裏啪啦地飛濺到了池壁上,血和魚特有的腥味飄飛出來,她的臉色變得慘白。
掏出魚鳔和內髒的瞬間,凝固的血塊湧出,死魚“啪”地落進池底,她軟塌塌地蹲下來,幹嘔了幾下,随後劇烈地咳嗽起來,汗水從發梢上滾落下來,砸在地面上,粉塵綻開一朵花。
晚上的魚,蘇傾一口沒動,蘇太太憐愛地給蘇煜夾菜,又誇她魚拾掇得好,氣氛非常和諧。
“姐。”吃完晚飯,蘇煜主動叫住她。
蘇傾問:“魚好吃嗎?”
蘇煜難得露出個笑容:“好吃。”
蘇傾便也微笑起來。
他頓了頓,拉過她的袖子一路到了書房:“姐,你上次的古文抄得真不賴。”
蘇傾忙問:“有人看出來了嗎?”
“沒有!”蘇煜顯得很興奮,“三小姐還誇了我字寫得有風骨。”
蘇傾這才舒一口氣:“過關了就好。”
靜了一會兒,蘇煜開口,眼神游移:“對了,媽的手镯還差多少錢?”
蘇傾正立在桌邊細細研磨,頓了頓,含糊道:“還差不少。”
蘇煜點點頭,在兜裏掏了幾下,“哐”地在桌上撂下兩摞錢幣。
“那個,姐,我答應幫三小姐也抄一份。”
夜深人靜,內室傳來蘇太太輕微的鼾聲。
蘇傾又一次在深夜裏端詳這個會發光的環,一星幽幽的藍光掠過她的指端,照到她的額頭和發絲。
救下葉芩那次漫上來的藍色部分,在今天又退據成小小一點,變回了最開始的樣子。
我又違逆神器意志了……
冰冷的藍光中,亂七八糟的腦海裏只剩下那尾滑溜溜的鲫魚的觸感,她的手撫摸過堅韌的鱗片,然後将它開膛破肚……蘇太太說:“這麽點小事都幹不好!”
她籲了口氣。
人生中有許多選擇,有些選擇很聰明,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但其實都有理由。
有一段屬于原身的記憶,永遠盤踞在她腦海裏。
那是在平京蒙難之後的南逃路上,蘇鴻和蘇太太的馬車要逃過攔土匪的槍林彈雨,土槍子兒和灰塵如雨落下,炮仗似的火光此起彼伏地爆開,馬在狂奔,他們上下颠簸,車軸可怖地吱呀作響,馬車好像即将四分五裂了一樣。
那時候還沒有蘇煜,蘇太太把她抱在懷裏,槍火穿過馬車篷子的時候,蘇太太彎下腰緊緊護住她。
而蘇鴻彎下腰抱着蘇太太,子彈嗖嗖地貼着他們的背飛過,在對面留下一排密集的彈孔。
車子還在向前狂奔,蘇太太順手撩了撩她的頭發,她的小臉就緊緊貼着女人柔軟溫熱的胸膛。蘇太太沒生過孩子,但她懷裏有**。
蘇太太說:“要是死了,咱們一家三口也算死在一塊了。”
蘇鴻說:“要是有路過的好心人,給咱們埋在一塊就好了,我舍不得離開你們。”
蘇太太的眼淚一顆顆砸在她臉上:“到時候再也不用亂跑,媽天天給你做好吃的,給你挑最漂亮的衣服。”
筆尖蘸飽了墨,在宣紙上規矩地舞蹈。書房的一盞小燈又亮到了深夜。
蘇傾很輕地點了一遍荷包裏的銅板,剛點完,燈“噗”地滅了,留她一個人坐在黑暗中。
許多珍貴的東西,就像燈油,用的時候總想着還有許多,其實早已耗到了盡頭。
蘇傾敲兩下窗戶,接過女人遞出的一盆滿滿當當的衣服,将盆放在地上,把上面的銅錢拿紙包起來遞了回去。
“宋姐,這次不要錢,能不能把端午剩下的香包送我一個?”
女人顯得很驚奇:“那香包是我自己做的,值不了幾個錢。”
蘇傾說:“我就要那個。”
女人連忙回去翻找,手上拿了兩個彩色的小香包來:“這兩個都送給你吧,這個紅的是白芷和丁香,黃色的小茴香的,睡不着挂床頭。”
蘇傾把香包系在腰上,用衣服遮了,兩人互相道了謝。
賈三站在石頭上翹首以盼,見到她來,臉上的焦灼才變成興奮的笑:“蘇小姐來啦?”
不用提醒,他熟練地接過蘇傾的盆,見到堆成小山的衣服,從裏面吃驚地撿出一件小孩穿的小褂:“……一家老小真齊全啊。”
他跳下石頭,憂心忡忡:“您怎麽天天洗這麽多衣服,不是在家給人虐待了吧?”
相處得久,賈三就不怕她了,說話的架勢也像是相熟的朋友。
葉芩的目光也落在她臉上,是蟄伏着某種力量的安靜,定定的,不像賈三的眼神那麽跳脫。
蘇傾小心地提着褲腳坐在了他身邊:“我就是幫個忙。”
葉芩看了她兩眼,沒作聲,漠然擺擺手讓賈三離遠點,後者非常乖覺地跑去了上游。
這次他膝頭放着一本新的書,書上還別着一支寶藍色外殼的鋼筆,看上去像某種奢華的玩物。
蘇傾盯着他觀察,不料他忽然回頭,兩個人猝不及防四目相對。
“你看什麽?”他的目光不閃不避,盯着她的眼睛,帶着漠然的審視,似乎硬要将她看穿。
但只維持了一瞬間,他眼中馬上閃過幾絲錯愕。
因為蘇傾的臉紅了,不是那種含羞帶怯的紅,她無措又鎮靜,還強迫自己看過來,那雙眼睛溫熱惑人而不自知。
他有種非常荒謬的錯覺,好像只因為是他在看她——
不可能。
他的瞳孔縮了一下。
他這樣的人,不可能。
“我看看你的臉色有沒有好一點。”蘇傾柔和地應答,她已經非常習慣他的喜怒無常。
葉芩突然有點恨她的平靜。
“還要我幫你念書嗎?”她側過頭問。
“……嗯。”葉芩将鋼筆拿起來,冷眼看着她把書取走。
這回不是小畫書,是某個大學教授的文集,淺顯介紹了将國內的新風潮,還提到了蘇煜說過的天文地理和數學體系,語言風趣。
蘇傾念着念着,自己看入了迷。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忽然她感覺到肩膀被人碰了一下,她驚而低頭,發現身旁的少年阖着眼睛睡着了,風吹亂他額前的頭發,他的額頭輕輕抵在她肩膀上。
她猶豫了片刻,手托起他的臉,靠在自己肩上。
葉芩非常安靜,像只警醒的貓,只有一點淡淡的呼吸。
蘇傾突然想到,哪怕是上一輩子,他們都沒有這樣親近過。
不過這種激動,馬上便被另一股**沖淡。
她雙手捧着書放在腿上,人不翻頁,風自替她翻頁。
怎麽辦,好想往後看看。
她猶豫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地繼續翻下去,一目十行、如饑似渴地啃完了這本書。
葉芩清醒的時候尚有些迷糊,他從不知道自己在外面也能這麽放心地入眠。
他聽見瀑布水聲間隙中有書頁翻動的聲音,然後他發覺自己的額頭貼着蘇傾的脖子,被她柔和溫暖的氣息包圍。
她的一點碎發,不住地被風撩在他臉上。
“……”他想馬上抽身,可是蘇傾正看得高興,像一只膽小的鳥,好不容易落在枝頭。
蘇傾飛快地翻到最後一頁,就像小孩子喝掉最後一口湯,無意識地吐了口氣。
耳畔的聲音響起,惹得她耳廓都顫抖:“你身上是什麽味道?”
她吓得肩膀一抖,葉芩借此機會,飛快地坐直了身子。
蘇傾總算想到什麽:“這個給你。”她從腰上摘下那兩個香包,遞給他。
葉芩拿指頭繞着香包上的流蘇,半晌沒有說話,剛才她身上那股香草的味道就來源于此。
蘇傾學着宋姐樸實的語氣:“睡不着挂床頭。”
葉芩瞥了她兩眼,把書從她手裏抽出來,飛快翻開扉頁:“我不白拿人東西,這本書送給你。”
他單手卸下筆蓋,蘇傾目不轉睛地看那支鋼筆,寶藍色的筆殼下面,是銅黃色的金屬筆頭。它從材質、顏色和構造,都像是一把劍,閃動着低調而華貴的光澤。
在她眼裏,毛筆是八卦太極,鋼筆是冷刃刀兵。
沈轶總是喜歡玩劍,葉芩身上也有這樣冰涼的金屬氣息,是冷鐵和血的混合。蘇傾第一次看他拿那支漂亮的鋼筆寫字,果然寫出來的字也如鐵畫銀鈎,他垂着眼,不容拒絕地寫上“蘇傾”。
筆蓋扣上時一聲脆響。他歪着頭對着那兩個字看了看,眼裏好像不經意帶着輕佻的笑意。
月末,蘇傾的一個荷包已經裝滿了,她将它藏在被褥下面,連夜縫了一個新的荷包,挂在自己腰上。
她每天掏出圓環擦拭一遍,它再也沒有變化過。
她在夜裏鋪好紙,熟稔地抄寫完蘇煜和他同學的課文以後,還能安靜地看一會兒葉芩送給她的書,扉頁上她的名字帶着另一個人的味道,折筆都有铮然斷劍之聲。
她有時會浪費一張蘇煜的紙,興致勃勃地模仿葉芩的筆觸寫自己的名字,寫滿後再燒掉。
半夜葉芩頭痛醒來,有時會看到床帳上懸挂的兩個色彩鮮豔的香包。
在五少爺陰沉缺乏生氣的房間裏,寂靜的令人喘不過氣的深夜中,那兩個小小的香包靜靜地挂着,就好像給孩子辟邪的虎頭鞋,玉貔貅,以及他永遠不會擁有的挂在脖子上的長命鎖。
他閉上眼睛,冷汗打濕的頭發貼在額頭,幻想房間裏還有另一個女孩的樣子,好像還是在那天,他靠在蘇傾肩膀上,看着她的漂亮的手指小心地翻過書頁,聞着她的身上淺淺淡淡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