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雀登枝(九)

賈三覺得葉芩這句話算得上很客氣,按他的脾氣,直接一杯酒潑上去也是幹得出的。蘇傾站在這兒打眼,剛才也有人想來請她跳舞,但掂量一下身後的葉芩就算了,也就眼前這個小崽子,不看眼色敢往上冒。

他竟然還在用那鴨公嗓子說話,毫不避諱地盯着葉芩的腿:“可你沒法跳舞。”

蘇傾感覺到抵在腰上的手杖在緩慢地移動,仿佛一只手反複不輕不重地按壓她腰上的某一處,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不知道的是,葉芩正在想辦法控制自己,不是因為今天是他大嫂的大場面,是因為旁邊有只謹慎的小鳥,讓人一吓就驚飛了。

這麽想着,他有點好笑:“那也輪不到你。”

小毛孩嘴又一動,為避免他再吐出什麽不該說的來,賈三趕緊上去搡他:“你怎麽跟五少爺說話的?”

蘇煜哪受過這種委屈,兩個人眼看拉扯起來。

吳雨桐也追上來,把蘇煜拉開:“阿煜,你在幹什麽?”

賈三決定自己當這惡人,他無賴地一笑:“三妹妹,把您的客人看好。”

吳雨桐不跟這惡仆一般見識,只是知道葉芩是出了名的陰郁暴躁,從小她就不敢靠近這個遠房表哥,她拉住蘇煜不放:“跳舞哪有強求的?我們到那邊去吧。”

蘇煜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死死盯着蘇傾,發現她眼裏沒有絲毫愧疚之後,氣得扭頭跑出了灰房子。

“哎,蘇煜!”

頂燈打在葉芩眉骨上,他的側臉顯得更加鋒利瘦削,他今晚的話已經說到頭、說到極致了,就像披着人皮裝文明人的狼,實在演得累了,一叢睫毛疲倦地覆下來:“去送送蘇大少爺。”

賈三一聽這稱謂,悟了,追出去扭送蘇煜回家,省得這個□□突然爆炸。

葉芩的手杖放下來,蘇傾看到他捏鼻梁骨,捏得狠而煩躁,就知道他頭疼又犯了,她把臉湊過去:“葉芩……”

他的臉埋在手裏,擡起臉來的時候眼神有點渙散,說話也是下意識地說:“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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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傾将他推出後門,推到香草花圃裏去。現在夜深了,外頭安靜得只有蟋蟀唱歌。

蘇傾看着他,焦灼得胸口發燙:“對不起。”

葉芩聽她道歉,驀地睜開眼睛,把手杖往香草田裏一戳,上面挂着的領結蕩來蕩去。

他兩手撐在輪椅扶手上,輪椅承了力,發出“吱吱”的聲音,他的手臂因用力而抖,慢慢撐着自己站了起來。

蘇傾從第一次救他時,就知道他能走。她從來不說破,此刻也沒有伸手去扶,怕他惱。

他韬光養晦,極善藏拙,在輪椅上一坐這麽多年,他也沒有辦法。

蘇傾不知道他站起來幹什麽,下意識回頭慌張地看後院入口,生怕有人看見了他。

葉芩站起來比她高一頭,影子投下來,蘇傾回頭一看,看見他低頭把西裝扣子随手扣好。

蘇傾開始小聲催他:“要是沒什麽事,還是快坐下吧。”

少年的表情看不出有什麽變化,他的眼珠好像碎了的琥珀,有什麽東西在一星一星的閃爍,他揚起下巴,态度似乎很高傲。他伸手做了個鄭重的邀請姿勢,可是神情好像在作弄她:“要是不跳,今天就委屈你了。”

蘇傾萬萬沒想到他要跳舞:“現在?在這兒?”

葉芩的目光頗不耐煩。

蘇傾湊過來,把手放在他沒什麽溫度的掌心,剛一碰到,就好像接通了什麽電源,臉色驀的全紅了,她老老實實地說:“我不會。”

葉芩根本沒有摟她的腰,手在離她衣服一厘米的位置停下了,蘇傾慚愧極了,原來跳舞這樣文明的。她趕緊也把搭在他肩上的手掌脫開,她額頭上冒了一層汗,不知道該不該把他掌心裏那只手也抽出來,正這樣想,他就已經一把虛握住了。

他身上的氣息一片涼,不像她渾身冒火,可是他的手心也有點潮。蘇傾驚覺原來他也是緊張的。

“你退吧。”他垂着眼。

蘇傾退了一步,他慢慢地邁出第一步,他的腿依舊很僵硬,步子邁得很難。

她又退一步,他再邁左腳,邁得稍微快了些。蘇傾看不到他後面,蝴蝶骨處的兩彎汗水直濕透西裝外套,好像那裏長過一對被砍掉的翅膀。

葉芩發覺蘇傾的慢,她一直低頭看,判斷他走得穩不穩。他看着她的發頂,還有隐約可見的暗紅色的嘴唇,還有那一對搖搖晃晃的耳墜子。

她的脖頸和露出的後背像是奶油,溫度一高就要融化,融在他手裏。

稍一分神,下一步他便往前摔去。

瞬間,蘇傾結結實實地抱住了他,也用身體撐住了他。他的衣服貼在柔軟的身子上,那麽軟,他懷疑自己就這麽下去會把她的腰肢壓折了,畢竟是将化的奶油。

可是沒有,她的骨頭是軟的韌的,就像風吹不倒的秧苗。蘇傾的肩膀抵着他胸口,手臂摟着他的背,摟得那麽緊,有她在,即便她粉身碎骨,也不會讓他倒下去。

就這樣僵持了片刻,他已經勉力立直了,稍稍推了推她,蘇傾很敏感,即刻将他松開。

她像什麽都沒覺察到似的,把他撇得幹幹淨淨,眼神也幹幹淨淨,仿佛多想一點都是亵渎:“我剛才絆住你了。”

他與她目光一對,不再胡鬧了,就勢坐在輪椅上,有種精疲力竭的滋味。從那樣的懷抱裏掙脫出來,好像比他走上幾百還要費神。

舞會還沒結束,二人便已經逃了。

老宅和那座歌舞升平的灰房子像兩個世界,這裏的人要麽還在舞會上玩鬧,要麽已經安然入睡,四周靜得出奇。

蘇傾輕手輕腳進了葉芩的房間,外面的廊上只有一盞風燈照亮。

賈三就站在樓梯上等,好半天才把葉芩的輪椅氣喘籲籲地搬上來,回頭一看,吓了一跳:葉芩在自己走樓梯,走不穩幹脆就上手爬,竟然沒發出一絲聲音。

他擡起頭,雙手還撐着地面,西裝外套扣子扣得緊,胸口撐開一個鈍角,看得見裏面的襯衣已經濕透了。風燈的光搖晃着落在他充滿光澤的黑發上,光怪陸離,像是某種四腳兇獸化人的剎那。

葉芩看他的眼光又淡又涼:“你看什麽?”

賈三趕緊扭過頭去,心髒狂跳,他哪敢亂看。

他看見蘇傾站在房間裏,窈窕的影子背着光,看不清楚神色。原本他覺得玻璃娘娘太過分了,只是遠遠地看,都不過來扶一把。

現在他覺得蘇傾是對的。葉芩不需要任何憐憫,他想做的一定都能做到,哪怕是爬着走。

他自己又掙紮地爬上了輪椅,蘇傾這才轉過身去,借着書桌上擱着的小鏡子,把耳朵上的一對耳墜小心地摘下來,把镯子放下。

開叉的禮服背後露出她還未真正成熟的背部曲線。

葉芩就停在門口,視線微微錯開:“關門。”

蘇傾扭過頭,見他的臉籠罩在昏暗裏,有些遲疑地走出來。

葉芩還定定地看着她:“換衣服,關門,以後都這樣。”

誰都得關在外面,包括他。

蘇傾只得一拉門,把他和賈三關在外面,心一橫,順便擡手把門給鎖了。

葉芩聽得鎖芯子響動,忽然無聲地笑了一下,不知道在笑什麽。

蘇傾剛把扣子解開,忽然聽得外面有急匆匆的腳步聲。

一個嬷嬷嗒嗒地跑過來,直喘粗氣:“五少爺,不好了,大少爺和二少爺剛、剛在舞會上突然宣布要分家,那邊已經全亂了!”

賈三吓傻了,好半天才驚訝地“啊”了一聲。

她看着葉芩,她想葉芩或許會問,葉老爺同意沒,六姨太太知道不,再不濟也該問一句我以後跟誰,畢竟三女四女已外嫁,要不找好了婆家有個去處,家裏還在念書的只有他了。

老大老二都是豺狼虎豹,能摳出來多少給他娘倆留下呀?再說了,六姨太太抽煙那麽兇,那是要把家底抽光的。

可是葉芩安靜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低下頭:“嗯,下去吧。”

她登時急哭了:“五少爺?您咋不問一句哇?”

葉芩反問她:“這家裏要是還有人攔得住,你還找我說什麽?“

大少奶奶過生日,請了那麽多不相幹的人來湊在一起辦舞會,為的不就是讓這個決定為衆人見證,覆水難收。

賈三說:“小的老早就覺得大少爺和二少爺有這個意思了,不過現在平京剛穩定下來,這就分了,也太急了,往後誰說得準呢。”

忽然又是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二少爺醉醺醺的聲音徑直喊起來:“五弟呀……”

他擺擺手,趕那婆子離開。

二少爺邊喘氣邊說:“這樓梯又黑又窄,恁難爬,以後到平京,哥哥帶你住洋房去。”

葉芩沒作聲。

他的醉意也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彎下腰攬着葉芩的肩膀,似乎同他很親密的樣子:“那位蘇小姐呢?”

葉芩說:“送走了。”

賈三說:“嗯,小的去送的,送到大路上,有車來接呢。”

葉芩在黑暗中剜他一眼:賈三慌了,說多了。

好在二少爺沒生疑,只是拍拍他的背:“走廊裏黑,咱倆進屋去說?”

葉芩說:“屋裏正通風,冷。就在這兒。”

蘇傾的手指就搭在門鎖上,趴在門板上聽,心裏懊惱自己剛才耍機靈把門鎖了。

二少爺碰了個釘子,也不生氣,葉芩一直這樣冷情冷性,誰的面子都不給,惹急了反咬你一口,就是個狼狗脾氣。他覺得鶴知說得太對了,這種人根本沒法住在一起。

他點一根煙叼在嘴裏,把煙盒晃一晃:“來不來。”

葉芩沒吭聲。他抽了一支塞他嘴裏,葉芩就含着,身子一動不動。

二少爺笑了:“呦,還等着哥哥給你點煙呢。”

葉芩垂下眼,用下齒弄着煙上下左右地擺動,那作态簡直不像個富家子。二少爺一方面覺得他混,一方面覺得他挺有意思:混總比優秀好,混的好賣。

他主動湊過來給葉芩點煙:“知道了吧,咱們家要分家了。”

“嗯。”

“老五你還上學呢,跟大哥還是二哥還是留下跟爹呀?”

葉芩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肩膀顫動,二少爺吓了一跳:“你這不會抽呀!”

趁這嘈雜,蘇傾一把把鎖芯子給擰開了。

賈三說:“可不嘛,六姨太太抽福壽.膏那麽兇,五少爺自小怕這帶煙的玩意。”

二少爺讓他徹底鬧糊塗了,趕緊拍他背:“不會抽你接什麽?“

葉芩還在抽氣,賈三讪讪地笑:“這不是二少爺敬的煙嘛,哪兒能推。”

二少爺覺得都有點感動了,同時心裏的底氣更足:“老五你放心,不管別人待你如何,二哥是絕不會丢下你不管的。二哥分到手上的,都分你一半。”他甚至還說,“到時候你要跟那蘇小姐結婚,二哥和二嫂給你出錢大辦。”

火光明滅,葉芩好像在笑:“……你能供着我媽的福壽.膏嗎?”

那就是得連他媽一起養着。二少爺又想,照六姨太太那形銷骨立的樣兒,也抽不了幾年了:“……嗯啊。”

葉芩又說:“我要回平京。”

“當然。”二少爺緩緩吐一口煙,緩緩地說,“平京好啊,比這窮鄉僻壤的好多了。”

“沒了。”

二少爺一怔:“你呢?”

“我不要。”

“你上學呢?”

“不上了。”

二少爺盯着他瞅,葉芩也看似認真地看着他:“我這樣的,上學有什麽用呢?”

二少爺想,他倒清楚——葉芩一向都最清楚,說的話雖然不好聽,但一定實在,這也是他比別人都強的一點。趁着他和蘇小姐還相好,早點到平京去也好,省得再生變數。

于是就這麽定了:“通風通好了吧,二哥送你回房間。”

說着就去推門,門已經開了個縫,賈三想沖上去攔,葉芩沖他使了個眼色,他退後了。

窗戶敞開着,冷風呼呼地往裏灌,屋裏又冷又暗,二少爺看着葉芩扶着輪椅進屋,他輕輕地回了一下頭,似乎平靜,又似乎詭異地笑着沖他說:“二哥晚安。”

他覺得五弟和五弟的房間都太過陰森了,打了個冷顫,轉身回去了。

葉芩慢慢轉着輪椅進去,繞着房間轉了個圈,走到衣櫃前,把衣櫃輕輕一拉,櫃子裏安靜地窩着小小一團的蘇傾。

她坐在雲朵似的裙擺裏,好像花苞綻開後坐在花心的仙子,頭發拆掉了一半,卷曲的黑發披散在肩頭,手裏捏着那只琉璃發卡擺弄,正擡起烏黑的眼睛看他們。

賈三頭疼地說:“這可咋辦。”

葉芩又轉輪椅,蘇傾一把拉住輪椅把手:“別出去了。”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今天是個不眠之夜,萬一又有別的人折回來找他。

葉芩扭頭對賈三說:“那你出去。”

賈三:“……得。”

門框當一聲閉上。葉芩好容易吱扭吱扭地把輪椅背過去,蘇傾就叫他:“葉芩……”

他只得吱扭吱扭地又扭回來。

蘇傾臉上不知是熱的還是悶的,通紅的一片,仰頭看着打開的櫃子門,長睫底下眼珠閃閃的:“幫我,關門。”

“……”學得倒快。

他拉住把手把蘇傾慢慢地蓋住,心裏想,原以為這櫃子也不大,可竟然能坐得下一個蘇傾。

裏面的聲音,像是貓爪子在撓人心。

不知過了多久,她把櫃子門推開鑽出來,衣裳已經換好了,嘴唇上的紅也擦得幹幹淨淨,正在背後紮辮子。她回身彎腰一取,手裏抱着換下來的洋裝,仔細看上面釘着的珠子:“不知道這衣服該怎麽洗?”

“用不着洗。”

蘇傾茫然地看着他,他說:“你拿回去。”

蘇傾說:“這不是你借我穿的嗎?”

葉芩頓了頓,忽地笑了:“是,還回來。”

蘇傾伸手要遞他,他不接,看着她:“給我挂衣櫃裏去。”

蘇傾轉身打開衣櫃,小心翼翼地把這條長長的禮服挂好,在一排深色的西裝和長衫裏面尋了個角落塞進去,那條裙子好像誤入了別人的領地一樣,格格不入:“這樣?”

葉芩還看着她的背影,眼底含了放縱的笑:“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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