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點绛唇(五)
蘇傾夢到了南國的冬天, 萬物凋敝, 百草蕭瑟。
長褂衫的爹,手裏拎着二胡在前匆匆走着, 她跟在後面,攥着一雙落了漆的紅牙板, 指節凍得發木。
天氣冷了, 街上的人不願出來, 沒有人捧場, 只好上門找生意。敲開了一戶門, 又一戶, 挂着大匾額、蹲着石獅子的是權貴府邸,看門的都很兇, 打量一眼衣裳就把人趕走,爹的一串吉祥話吐出來也不管用。
錦繡朱門裏自有舞女樂司,她見過,腰肢細軟, 聲如黃鹂,根本用不着民間樂師寒酸的二胡。可是她不能說,糊不了口, 爹也會很兇。
天氣不好, 貴人的大門都像凍住了似的懶怠開,唯有一戶開了門,看門的是個小崽,一雙眼睛警惕地看出來, 看到了她,眼睛“蹭”地亮了。爹把她拎到前頭,大掌在她頭上一按:“快,作個揖。”
她像小狗似的作了揖,逗樂了那個男孩子,就讓他們進了這戶門。這家很闊,前院比她去過的任何一家都要大,他們穿過院落,進了堂屋,一桌幾個大人小孩,正在吃飯。
爹說給貴人獻個曲兒,只有幾個小男孩好奇地停了筷,上座那個一身錦衣的男人垂着眼,像沒聽見一樣。
坐在他旁邊的白須的老頭露出豁了的牙口:“幾歲了?”
她怯怯答:“七歲。”
老頭笑一聲:“能唱出個什麽來。”
爹點頭哈腰,二胡聲賣力地響起來。她也是前日才學曲兒,娘病死之前,是娘來唱,她只負責拍牙板,但娘沒了,就得由她來唱。
淫詞豔曲兒從她嘴裏吐出來四不象,男人蹙了眉,冷冰冰的一眼掃過來,疏離的反感,抑或是什麽別的,她又駭又畏,好像給凍住了似的,接連唱錯了好幾句。
“送客。”他吐了兩字。
二胡聲“吱”地一剎,爹沖她使眼色,她知道是讓她要錢了,她不敢去,也不想去。那眼神讓她明白了什麽:她唱壞了,飯桌上倒了人家的胃口。
她不動,爹就急了,弓子擡起來,啪地抽在她背上,打得她向前走了兩步:“青姐兒,讓你不聽話。”弓子打得又重又狠,是為了讓她哭鬧,當着雇主面前打孩子是故意的,他們看不下去窮人的鬧劇,馬上就拿錢打發走,買個清淨。
可是她瞅着院子裏的一棵枯樹,哭不出來,這個冬天,樹和人都不太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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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弓子甩下來的時候,讓人擋住了,老頭拿一根筷子架住了爹的弓,再一使勁兒,爹手一抖,弓就掉在地上了。
她單薄的衣裳被人從背後掀起來,背上全是紫印兒,她知道羞,掙紮着從老頭懷裏鑽出來,豆苗紮根似的站直了,聽他在背後罵了一句:“小孩兒。”
看門的男孩子拿錦帕包了銀元走過來,年輕的錦衣男人說:“等一下。”
她和爹都緊張地看那塊錦帕,生怕他變了主意,不給錢了,他淡淡掃了那銀元一眼:“再添些。”
又一把金葉子倒進來,爹從來沒見過這麽多錢,手都打顫了。千恩萬謝地接過來,可是剛接過來,又聽見一道冷清的帶着威懾的聲音:“人留下。”
爹拎着二胡走了,駝着背,走得也慢,好像拿袖子擦了擦臉,但也沒回頭。她看着院子裏的枯樹枝心想,原來爹把她給賣了。
那一年明宴十八歲,都統府剛開沒幾年,院子裏的樹都是新栽的,西風吹來枝幹瑟瑟,樹枝下面站着一個小雞似的毛丫頭,含着兩汪眼淚看着門口。
明宴沒有爹,只有一起生活的老頭。老頭喜歡撿小孩,尤喜歡撿街市上偷人搶人的刺兒頭,都統府裏撿足了四個,每次一開飯,就像餓狼搶食,他左踹一腳,右敲一下,那幾條狼崽子才抖抖毛,收斂成人形。
他們不知道的是,明宴的是老頭撿來的第一個,夠狠夠兇,血光裏泡了四五載,做了南國史上最年輕的十二衛都統。
老頭笑嘻嘻地說:“出息了,你是要養着我們的。”
養着倒也沒有什麽難的,都統府不缺錢,狼崽子命賤,扔在地上就能活。多了第五個,無非是添雙碗筷,再添個丁口。
只是他從來沒養過毛丫頭。
可她就這麽順理成章地活了,一開始,東風西風總欺負她,笑她說話有股方言腔調,她從不還手,慢慢地話也少了,只餘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人,像只乖巧的貓。
她就睡在後園裏的小木屋,這裏有好多的樹,她喜歡這些樹,喜歡在陽光最好的時候草地上打滾,有一回他撞見了,小孩在草叢裏滾得正高興,露出了一截白生生的肚皮,頭頂就是一顆大樹,雪片似的槐花落了一地,見了他,趕緊爬起來站好,一雙眼睛怯怯懦懦地看着他。
他掃她一眼,從園子裏默然走出去了。
她來以後,什麽都會做,什麽都學着幹,會點燈給北風縫挂破的衣服,在破洞的地方繡一朵青葉子,會給一樣大的西風做木頭槍木頭劍,不出一年,她身後跟着一串小孩,聽她指揮疊着羅漢爬樹摘槐花。
她抱着罐子在樹底下接着,接了半罐子。飯桌上就有了清香四溢的槐花麥飯。
老頭鼓動她唱個曲兒助興。她問:“唱什麽?”
老頭說:“唱你那天唱的那個。”
她不敢唱,她知道自己唱得不好。她還記得那一天明宴看她的厭惡眼神,好像看到一個人在大街上沒穿衣裳。
可是東風西風都拍着桌子起哄,她只好唱那個“滅燭解羅裙”,一邊唱一邊觀察他的臉色,唱到“婉伸郎膝下,何處不可憐”的時候,明宴沒繃住,笑了一下。
她其實不太明白,他這會兒怎麽笑了,仿佛她不是唱豔曲兒,是演了個滑稽戲。
明宴只笑那一下,就沉下臉:“開春學認字,這些都給我忘幹淨。”
明宴休沐也不歇息,在府邸裏辦公,每次都是毛丫頭給沏茶,他喝一口溫度正好的新茶,才起來總是丫頭來丫頭去也不好,上了學總該有個名字,就叫住她:“你叫什麽名?”
她小聲說:“我叫蘇青青,青草的青。”
明宴皺了一下眉:“這名字不好, 給你改一個。”
當時西風就在旁邊,哈巴狗似的趴在桌上聽。
因為明宴記得自己的母親姓俞,所以撿來的小孩都姓俞,俞西風想,東南西北排夠號了,接下來該是春夏秋冬。
明宴卻說:“叫蘇傾。屠蘇的蘇,天傾西北的傾。”
西風看他寫了“蘇傾”兩個字,馬上大喊起來:“不公平,憑什麽不叫她俞春風!”
明宴在他後腦勺上一拍,不耐煩道:“滾。”
蘇傾一雙眼睛黑漆漆的,看着他,明宴說:“知道怎麽寫?自己來看。”
蘇傾湊過去,個頭矮看不全,抓着桌案踮了兩下腳。身後忽然有一雙手,将她一把托起來。
她跪在十二衛都統膝上,趴着他的桌面,手指輕輕地描着那兩個字,仔仔細細地看她的新名字。
明宴的影子讓月光拉長,錯落地落在臺階上,屋檐的影子落在他臉上,蓋住了一雙漠然的眼睛。
他想起三年前她跪在他腳下哭的模樣。
蘇傾七歲入府,七年裏從沒掉過眼淚,眼睛裏總是帶着笑的,唯有那一次,她還沒說話,兩串淚珠子先從寶石似的眼睛裏落下來,無聲地沿着兩腮下滑,又吧嗒一聲砸在地上。
他的怒火啞了,把目光錯開:“那是王上。”
她說:“我知道。”
她行三拜九叩的大禮,眼淚還在掉着,濡濕了裙擺,“奴婢傾心于王上,此生不渝,請大人看在奴婢伺候七年的份上,賜奴婢良籍,放奴婢一條生路吧。”
十四歲的蘇傾,抽了條,開了花,就綻放在大司空府上,變成“傾國傾城”的傾,一口一個“奴婢”,就是最卑劣的劃清界限的方法。
她比狼崽子還狠,在她補衣服的時候,一針一針悄悄地把人心都織在一起,潛伏了這多年,驟然扯開,整個明府都讓她晃散了。
他這輩子從來不與誰親近,唯獨在這裏翻了船。
她喜不自勝地跟着燕成堇離開的時候,像一只無牽無挂的燕子,那背影頭也不回地走遠,好像有什麽東西硬生生從他心裏剝離開了,那個時候他就恨上了她。
老頭兒給她算過一卦:“天生鳳命,貴不可言。我們府上留不住她。”
他不信。
他走到了燈火闌珊的書房,慢慢地脫下喜服搭在椅背上,坐在桌案前,椅子是冷的,青玉案是涼的,桌上的軍報看着恍若隔世。龍鳳喜燭燒到哪兒了?明早起來她要淌眼淚,淌眼淚也不放過她。
要是不跋扈一次,當這個大司空有什麽意思。
寅時稚鳥叫了,夏天日出早,不一會兒天光大亮。俞西風還沒有回來,東風來取筆,見他支肘坐在案前,吓了一跳:“大人……”
他讓陽光迷了眼睛,睫毛上都是細碎的光,伸手遮了一下,不耐道:“幾時了?”
“辰時了。”東風答話的聲音都變得小心了,“她……惹您了?”
明宴說:“叫人給她端點東西吃。”
東風諾諾:“不吃怎麽辦。”
“不吃就不吃。”他頓了一下,“要是摔碗,就讓她摔,碎片收好,不許放她出門。”
東風說:“是。”
他動了下手臂,按了按痛楚的太陽穴,睜眼又看到面帶難色的俞東風:“鬧了?”
東風搖了一下頭,似乎難以啓齒:“……還沒起。”
外頭陽光燦爛,照得書房裏一片亮堂,蘇傾往常起床從不超過辰時,雞啼一聲她就起床,天亮時已經忙了許久,過去許多年都是這樣。
東風說:“不會是夢浮生出問題了吧?”
明宴頓了一下,站起身:“我去瞧瞧。”
作者有話要說: 傾傾睡不夠.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