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浮生畫展
浮生畫展,是由一位旅美華僑主辦,莫先生不僅僅是一位舉世聞名的畫家,也是一個收藏家,此次展示的是他多年來珍藏的一百幅畫作。
有的畫出自幾世紀前的知名畫家之手,是流傳數百年的經典名作。有的是莫先生的畫作,作為國際超一流畫家,他的畫兼具東方古典美和西方後現代流派的抽象美,市面流通的繪畫價格,沒有低于一億美金的。也有的畫,作者名不見經傳,卻能給人直擊靈魂的體驗。
畫展開幕式定在一月底,今年的冷空氣來的格外猛烈,開幕式當天,春申城這座南方城市,居然下起了初雪,這是将近十年沒有過的。天空冰藍,薄而蓬松的雪沫,洋洋灑灑地飄落,整座城市好似籠罩在煙雲之中。
畫展的票價并不貴,價格親民,然而出于保護古畫的原因,每天限人次參觀,門票變得一票難求。考慮到這個因素,畫展舉辦方同時在網上構建了虛拟的展覽廳,附有全方位解讀,力求讓無法親臨現場的人,也能體驗藝術的美。
開幕式全程直播,因着搶票太難,第一天的開幕式便能親臨現場,更多代表着門票擁有者的身份和地位。當天,現場大咖雲集,不僅有國內知名人士,還有不遠萬裏飛來的國際友人。不管名氣多大的人,美術界大畫家也好,商業成功人士也罷,都表現得十分低調。在這種流芳百世的殿堂級畫作面前,他們也只是看畫的人罷了,保有敬畏之心。
畫展主持者,是一個十歲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紅裙子,色澤明豔如火,頭上紮着兩個圓圓的小包,朱唇皓齒,一雙明眸好似能地看到人的心裏。
“首先有請畫展主辦者,莫先生!”
莫先生已是耄耋之年,身形瘦小,坐在輪椅上,他的牙齒漏風,說話有些含糊不清:“浮生畫展,展出的是我的浮生一夢,從我拿起畫筆的那天起,我就立志要成為一位真正的畫師。為此我走過許多地方,遠離故鄉,踏上追夢之旅。
我為絢爛的色彩着迷,自己家裏發生火災,第一想到的不是水火無情,而是沉醉于那種光影之美。繪畫一道,博大精深,我七十歲之前畫的畫,實在不值一提,八十歲稍微悟出繪畫的真谛,九十歲窮極奧義,到一百歲或許能夠真正臻于神妙。
如果老天再給我十年壽命,我一定能夠成為真正的畫家,可惜沒機會了,我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醫生為我下了最後通牒,沒幾天活頭了。我是諸夏國人,在我死之前,唯一的念頭便是落葉歸根。這場畫展後,所有的畫作将會捐給國家博物館。”
說到這裏,他猛地一陣咳嗽,再難連成長句。醫務人員上臺,把他推了下去,馬上趕往醫院。他本人的身體并不允許出席此次開幕式,是他堅持要來。
現場氣氛有些沉重,紅衣女孩年紀太小,還不明白什麽是死亡,她笑盈盈地走上臺,脆生生地宣布:“那麽,歡迎大家開啓浮生一夢。在欣賞畫作的同時,請你們寫下感悟,稍後會有分享環節哦!”
唐娅和周雲青小聲地搭話,任喬落後幾步,慢悠悠地賞畫。今天氣溫很低,任喬穿了一件絲絨風衣,內搭同樣垂順的絲質襯衫,整個人顯得非常慵懶。
這次畫展,她雖然是被唐天陽抓來當壯丁,卻是不虛此行,每一幅都太美了!剛來到這個世界時,她曾經自學過西方繪畫,不少世界名作提前在網上看過,但親眼見到,仍舊十分震撼。
每一幅畫都自成一個世界,看畫時似乎穿過茫茫歲月,和畫家本身直接對話。每看一幅畫,便能經歷一次輪回。任喬恍惚覺得,她的藝修之道又有了精進。
見到任喬專心賞畫,唐娅翻了個白眼。任喬只有高中學歷,懂什麽叫名畫嗎?不過是裝出一副陶醉的樣子罷了。她這個姐姐,肚子裏沒有墨水,卻慣會裝模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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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陸續續有人走出展覽的畫廳,來到最中間的大廳。高臺上,紅衣女孩笑容燦爛:“謝謝大家踴躍參與,你們寫的感悟,已經被放到網上啦,由網友票選出排名靠前的人,下面有請他們為大家分享一下吧!”
一束燈光打亮,聚焦的地方是周雲青。今天是正式場合,他穿着一套标準的紳裝,西裝外套、西褲和馬甲背心,毛呢面料,貴族風格,純手工紡織。這是最正統的紳裝打扮,馬甲帶有翻領,肩部線條硬朗,氣度十足。他音色清冷,語調緩慢,字正腔圓。
直播間的彈幕刷起:“又見男神!真不愧是輔仁的大學霸,我是美院的,他這份美術評論,用的專業術語,連我都自愧不如。”
“我覺得最厲害的是他明明用了那麽多術語,還能讓人聽得懂。不像那些文藝界的評論,真是每個字我明明都認識,組合到一起就是天書!”
任喬自己是沒寫感悟的,受到觸動太多,反而一時難以用語言表達。她看着臺上,從用色到構圖,再到意境,全方面分析名畫的周雲青,神色有幾分迷茫。這還是她認識的那個周雲青嗎?以前他不是最看不上畫畫的嗎?
他們兩個交往的那段時間,大概是人生贏家周雲青的黑歷史吧。那時候的他,真的很窮。他的媽媽患有間歇性精神疾病,每個月都要服食大量藥物,爸爸身體也不算好,常年的勞作讓他染上腰間盤突出和風濕。
周雲青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在別的初中生忙着買新衣服和同學攀比的時候,他已經會在課餘時間打工,幫家裏緩解壓力了。他成績一向很好,有學校的貧困補助和獎學金,學雜費方面不用擔心。
應該說在那時,他就已經展露出驚人的商業天賦。他每一科的筆記都做的工工整整,然後用全校第一的名義賣出去。他牢牢地抓住每一個賺錢的機會,從山上撿山菇買到市裏,又從市裏批發零食沿着村子叫賣,他會收集班裏的同學喝完飲料的瓶子賣錢
他在菜市場幫人殺過魚,也在大型超市裏做過售貨員。本來那家超市不肯用他,嫌他年紀太小,可他硬是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學校和超市合作。學校從超市批發文具和辦公用品,超市為學校貧困生提供兼職職位。這樣一來,他便順理成章地獲得這份兼職。
後來任喬問他,為什麽非要去超市?他說:“因為你喜歡吃雪糕啊。”每天中午,超市員工都能分到一支雪糕,作為員工福利。周雲青自己不吃,捧着雪糕一路飛奔,跑到任喬家裏,怕雪糕在路上化了,他跑的速度比參加校運會五十米競賽都快。
一個可愛多三塊五,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不算貴,卻是周雲青一整天的飯錢。他沒辦法買給任喬,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讓她吃到。任喬笑嘻嘻地舔一口雪糕,又遞到他面前:“你也吃嘛。”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
任喬後來吃過很多甜食,有國外進口的堅果巧克力,有現做的鮮奶慕斯蛋糕,但她記憶中最甜的,還是初中夏天的那支雪糕。
任達夫婦同樣是一窮二白,明明已經夠窮了,還總是照顧那些孤寡老人,免費送他們食物。任喬想要改善他們的生活,便想着賣畫。等她有了錢,還可以幫梅姨買藥,那麽周雲青也不必那麽辛苦,一個人要做四份兼職。
這是一個想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太難的事情。筆墨紙硯,樣樣要錢,任喬眼界又太高,普通的紙看不上,必然要用宣紙,筆和墨也是最好的。她每星期只有五十塊的生活費,這也是她唯一的經濟來源。為了攢錢買畫具,她克扣自己的飯錢,只買食堂三毛錢一個的包子吃。
她攢了整整一個月的錢,才買了只夠畫一幅畫的用具。那副畫,她畫的格外認真,即便以她現在的水準來看,也挑不出什麽大錯。可沒有一家畫店肯收,她已經把價錢定的夠低了,然而他們欣賞不了。
在這個小鎮,暢銷的畫只有三種。第一是主席像,第二是喜慶的年畫,用着胖乎乎的金童玉女,或是紅綠配色的花開富貴,對于他們來說,大俗即大雅。第三種便是色情畫,坦胸露乳的美女,是鎮上男人幾千年不變的摯愛。
那天下着大雨,任喬一家、一家去問,從清晨一直到傍晚,磨破了嘴皮子,也沒人肯收。大雨打濕了她的衣服,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她又冷又餓,頭重腳輕,摔倒在路上。
是周雲青背起她,把她送到醫院,她從沒見過那麽驚慌失措的他。他給人的感覺一向是胸有成竹的,不管面對怎樣的困難,總能游刃有餘。可那時的他,雙眼通紅,緊張得連指尖都在顫抖。
醫生給任喬打了點滴,委婉地建議她:“小姑娘,你挺瘦的,不用減肥,飯還是要好好吃。”醫生以為她為了減肥,故意不吃飯。
任喬解釋了畫畫的事,那是她和周雲青第一次吵架。盛怒之下,周雲青說了很多難聽的話:“畫畫是有錢人才玩的把戲,我們窮得連飯都吃不起,畫什麽畫?你想賺錢,想改善爸媽的生活,為什麽不能選擇更加腳踏實地的方式?”
他最氣的是任喬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看到任喬暈倒,他太害怕了,對他來說,和她在一起像是擁有了全世界,他無法想象失去她的一幕。
任喬脾氣比他大得多,生平第一次被人兇,她抓起輸液瓶就砸了過去:“我們分手吧,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時候真是年輕氣盛啊,明明雙方的出發點是好的。周雲青心疼任喬的身體,任喬想着賺了錢幫周雲青,他也不必那麽辛苦。到頭來,卻是慘烈的互相傷害。
整整一個星期,任喬沒有去找周雲青,在她的課桌上,總是會出現各式各樣的食物。有時是熱氣騰騰的包子,也有時是色香味俱全的便當。她吃一口就知道,那是周雲青的手藝。他怕她為了省錢不吃飯,便親手做給她吃。
任喬已經後悔了,可分手是她說的,她拉不下面子去求他複合。周雲青比她還要後悔呢,只要一想到那一天的事情,他就恨不得猛抽自己的嘴巴,明明有更加溫和的方式,為什麽非要說出那些難聽的話?
他們之間的冷戰,一直持續到周雲青主動來找她,帶着一套新買的畫具。任喬又驚又喜,問他:“你哪來的錢?”周雲青不說話,後來任喬發現他走路上學,才知道他把自行車賣了,她幹脆每天接送他上下學。經過這次吵架,他們的感情反而比以前更好了,整天膩在一起。
兩個人重歸于好,任喬沒有再在周雲青面前提過畫畫的事情,也不急着動筆,只是默默收集這個世界的繪畫信息,思考畫的方向,和寄賣場所。
她的畫決定了她必須要走高端路線,普通人根本欣賞不了。可太過高級的場所,不會貿然收一個小女孩的畫。任喬寄過去的畫,有些甚至直接被扔進垃圾堆,人家根本懶得打開看上一眼。她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找到合适的路子,一步步成為舉世聞名的畫家。
現在想來,當時覺得大過天的矛盾和争吵,幼稚的有幾分可愛。但周雲青不喜歡畫是事實,如今這是轉性了?還是說人一變得有錢,就會開始全方位包裝自己?不管是不是真的欣賞藝術,在公衆場合總要表現出自己的審美。
不過周雲青嘛,那麽虛僞,會做出這種事,也不稀奇咯。
任喬低頭玩手機,在微信群裏和方然聊天,忽然感覺到,一道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熱烈如火。
那是周雲青,他扶了扶話筒:“我以前不懂得賞畫,應該說不止是畫,我沒有生活趣味。家裏太窮了,我常常處于餓肚子的恐懼中,只願意把錢花在衣食住行方面,實實在在,我看得到它們的用處,那是為了維持生存。”
他說得太過誠懇,即便是最刻薄的文藝評論家也無法責怪他。生存本就是擺在第一位的,人總有先能生存下來,才有資格去談生活。
“教會我愛畫、愛生活的,是一個人。通過她,我才明白——假如你有兩塊面包,你得用一塊去換一朵水仙花。面包是身體的食糧,水仙花是精神的食糧,二者缺一不可。”
現場鼓掌聲如同雷動,主持人好奇地問:“她是誰呢?”
“我最愛的畫家,清泉山人。”周雲青毫不遲疑地回答。他的視線,越過重重人海,望向任喬,含情脈脈。
這個回答,在網友的預料之中,畢竟周雲青曾經花費兩億天價,拍下清泉山人的幽篁居。
這樣的目光,讓任喬差點錯以為,他深愛她了,如果不是七年前見識過他的本來面目。任喬不在意地笑笑,繼續和方然聊天:“除了你和方老,還有人知道我就是清泉山人嗎?”
“絕對不可能,這可是雲墨齋的頂級機密。”方然回複。
任喬只覺諷刺,前男友曾經把她的畫貶的一文不值,現在她的畫大賣後,她倒變成他的女神了。總在公開場合,拿她的畫标榜審美,刷路人的好感度。
怎麽辦一點都不覺得勵志,恨不得把畫撕了,也不想讓他珍藏呢。果然還是自己太小肚雞腸了嗎?別人分手後還能做朋友,她怎麽看前男友哪哪都那麽礙眼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