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2)

原來居士身上尚負有如此深仇大恨。但郭靖夫婦武功深湛,楊居士要報此仇,只怕不易呢。”楊過默然,過了一會,說道:“那麽我父子兩代都死在他手下,也就罷了!”國師道:“我初時自負天下無敵,欲以一人之力,壓倒中原群雄,争那武林盟主之位。但中土武人不講究單打獨鬥的規矩,大夥兒來個一擁而上,那只好另作打算了。老衲傷愈之後,須得多邀高手相助。我方聲勢一大,中原武師不能恃多為勝,大家便能公平決個勝敗。你可有意參與我方麽?”

楊過待要答允,卻想起蒙古兵将屠戮之慘,說道:“我不能相助蒙古。”國師搖頭道:“你想單槍匹馬去殺郭靖夫婦報仇,那可難上加難。”

楊過沉吟半晌,說道:“好,我助你取武林盟主,你卻須助我報仇。”國師伸出手掌,說道:“大丈夫一言為定,擊掌以誓。”二人擊掌三下,訂了盟約。楊過道:“我只助你争盟主之位,你如幫蒙古人攻取江南,殺害百姓,我可要跟你敵對了。”

國師笑道:“你是漢人,那也勉強不來。楊兄弟,你的武功花樣甚多,不是我倚老賣老說一句,博采衆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駁而不純。你最擅長的到底是那一門功夫?要用什麽武功去對付郭靖夫婦?”

這幾句話可将楊過問得張口結舌,難以回答。他一生遭際不凡,性子又貪多務得,全真派的、歐陽鋒的、古墓派的、九陰真經、洪七公的、黃藥師的,諸般武功着實學了不少,卻又均初窺門徑,而沒深入。這些功夫每一門都精奧無比,以畢生精力才智鑽研探究,亦難望其涯岸,他東摘一鱗、西取半爪,卻沒一門功夫練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次等對手之時,施展出來固然五花八門,令人眼花缭亂,但遇到絕頂高手,卻不免相形見绌,便和金輪國師的弟子達爾巴、霍都相較,也尚有不及。他低頭凝思,覺金輪國師這幾句話實是當頭棒喝,說中了他武學的根本大弊。

轉念又想:“我既已決意娶姑姑為妻,卻何以又到處留情?程家妹子、媳婦兒,還有那完顏萍。我對他們既無真情,何以又不規規矩矩的?這真是貪多嚼不爛了。”再想:“不論洪七公、黃藥師、我義父歐陽鋒、郭伯伯、金輪國師,甚至全真七子,凡卓然而成名家者,都必精修本門功夫,別派武功并非不懂,卻只明其家數,并不研習,然則我該當專修那一門功夫?”在情在理,自當專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經”才是,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奧妙、黃藥師的玉蕭劍法這等精微,置之不理,豈非可惜?而義父的蛤蟆功與經脈逆行、九陰真經中的諸般功夫,無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揚名天下,好不容易學到,又怎能棄之如遺?

他走出茅棚,在山頂上負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煩惱,想了半天,突然間心念一動:“我何不取各派所長,自成一家?天下武功,均由人所創,別人既然創得,我難道就創不得?”想到此處,眼前登時大現光明。

他自辰時想到午後,又自午後苦思至深夜,在山峰上不飲不食,生平所見諸般精妙武功在腦海中此來彼往,相互激蕩。他曾見洪七公與歐陽鋒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講指劃而将李莫愁驚走,此時腦中諸家武功互争雄長,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想到後來,不由自主的揮拳踢腿的施展起來。初時還能分辨這一招學自洪七公,那一招學自歐陽鋒,到得後來竟紊不可理,心中如亂絲般絞成一團,再難支持,仰天摔倒,昏了過去。

達爾巴遙遙望見他瘋瘋癫癫,指手劃腳,不知幹些什麽,突然見他摔倒,大吃一驚,要去相救。金輪國師笑道:“別去拂亂他心思。只可惜你才智平庸,難明其中道理。”

楊過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來又想。七日之中,接連昏迷了五次。說要綜納諸門,自創一家,那是談何容易?以他此時的識力修為固絕難成功,且更不是十天半月之事。連想數日之後,驀地裏恍然有悟,明白諸般武術皆可為我所用,既不能合而為一,也就不必強求,日後臨敵之際,當用則用,适使即使,不必去想其出處來歷,也已與自創一派相差無幾。想明白了此節,登時心中舒暢。

金輪國師這數日運功自療,有時又得楊過伸手相助,傷勢愈了八九成,已可行動如常,這日見楊過突然神情平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知他于武學之道已進了一層,說道:“楊兄弟,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此人雄才偉略,豁達大度,包你見了心服。”楊過道:“是誰?”國師道:“蒙古王子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孫,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楊過自見蒙古軍士大肆暴虐,對蒙古人極感憎惡,皺眉說道:“我急欲去報殺父大仇,那蒙古王子卻不必見了。”國師笑道:“我已答允助你,豈能失信?但我由當朝太後派給忽必烈王子麾下在漠南辦事,須得向他禀告一聲。他王帳離此不遠,一日可至。”楊過無奈,自忖絕非郭靖、黃蓉夫婦的對手,不論鬥智鬥力,都相去不可以道裏計,不得金輪國師相助,此仇難報,只得和他同去。

金輪國師受封蒙古第一護國國師,蒙古兵将對他極是尊崇,一見到來,立即通報王爺。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帳篷,雖然入城,仍不慣宮室,因此忽必烈也住在營帳之中。

國師攜着楊過之手走進王帳。楊過見那營帳比之尋常蒙古營帳大逾一倍,帳中陳設卻甚簡樸。一個青年男子科頭布服,正坐着看書。那人見二人進帳,忙離座相迎,笑吟吟的道:“多日不見國師,常自思念。”金輪國師道:“王爺,我給你引見一位少年英雄。這位楊兄弟年紀雖輕,卻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傑。”

楊過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孫,外貌若非貴盛尊榮,便當威武剛猛,那知竟是這麽一個會說漢語、謙和可親的青年人,頗覺詫異。

忽必烈向楊過微一打量,左手拉住國師,向左右道:“快取酒來,我和這位兄弟喝一碗。”左右送上三只大鬥,倒滿了蒙古的馬乳酒。忽必烈接過來一飲而盡,國師也自幹了。楊過平素甚少飲酒,此時見主人如此脫略形跡,不便推卻,也舉鬥飲幹,只覺那酒極是辛烈,頗帶酸味。忽必烈笑道:“小兄弟,這酒味可美麽?”

楊過道:“此酒辛辣酸澀,入口如刀,味道不美,卻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色。”

忽必烈大喜,連聲呼酒,三人各盡三鬥。楊過仗着內力精湛,喝得絲毫不動聲色。忽必烈喜道:“國師,你何處覓得這位好人才?真乃我大蒙古之幸。”國師當下将楊過的經歷約略一說,言語中将他身分擡得甚高,隐然當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自己争奪武林盟主,受挫于楊過幹擾一事,也不隐匿。楊過給他這麽一捧,不自禁也有些飄飄然之感。

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在中原久了,心慕漢化,日常與儒生為伍,讀經學書,又廣聘武學高人,結交賓客,策劃南下攻宋。若為旁人,見楊過如此年輕,定然難信,但忽必烈才智卓絕,氣度恢宏,眼光遠大,對金輪國師又深信不疑,大喜之下,即命大張筵席。

不多時筵席張布,酒肉滿幾,蒙漢食事各居全半。忽必烈向左右道:“請招賢館的幾位英雄來見。”左右應命出帳。忽必烈道:“這幾日招賢館中又到來幾位賓客,各懷異能,實為國家之福,唯不及國師與楊君文武全才耳。”

言談間左右報稱客到,帳門開處,走進四個人來。當先一人身材高瘦,臉無血色,形若僵屍,忽必烈向國師與楊過引見,說是湘西名宿潇湘子。第二人既矮且黑,乃是來自天竺的高手尼摩星。其後兩人一個身高八尺,粗手大腳,臉帶傻笑,雙眼木然;另一個高鼻深目,曲發黃須,是個胡人,身上穿的卻是漢服,頸懸明珠,腕帶玉镯,珠光寶氣。忽必烈分別引見,那巨漢是西域回疆人,名叫麻光佐。那胡人是波斯大賈,祖孫三代在汴梁、長安、太原等地販賣珠寶,取了個中國姓名叫作尹克西。

尼摩星與潇湘子聽說金輪國師是“蒙古第一國師”,冷冷的上下打量,臉上均有不服之色,見楊過年紀幼小,只道是國師的徒子徒孫,更沒放在心上。酒過三巡,尼摩星忍耐不住,說道:“王爺,大蒙古地方大大的,這個大和尚是第一國師的,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我們想要瞧瞧的。”忽必烈微笑不語。潇湘子接口道:“這位尼摩星仁兄來自天竺,咱們素知吐番和蒙古的武功傳自天竺,難道世上當真有青出于藍之事麽?兄弟可有點不大相信了。”

金輪國師見尼摩星雙目炯然生光,潇湘子臉上隐隐透着一股青氣,知道這兩人內功均深;尹克西則嘻嘻哈哈、竭力裝出一股極庸俗的市儈氣,心想漢人言道:良賈深藏若虛,此人越顯無能,只怕越有家底,倒不可小看了,那巨漢麻光佐卻是不必挂懷,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受封國師,是太後、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老衲本來愧不敢當。”

潇湘子道:“那你就該避位讓賢啊。”說着眼睛向尼摩星斜望,嘴角邊微微冷笑。

國師伸筷子夾了一大塊牛肉,笑道:“這塊牛肉是這盤中最肥大的了,老衲原也不想吃它,只是偶爾伸筷,偶爾夾着,在佛家稱為緣法罷了。那一位居士有興,盡可夾去。”說着舉筷停在盤上,靜候各人來夾。

麻光佐不明白金輪國師語帶機鋒,說的是一塊肥大牛肉,其意所指卻是蒙古第一國師的高位,見他夾着牛肉讓客,當即伸筷去接。他筷頭将要和牛肉碰到,國師手中的一根筷子突然橫出,與他筷子輕輕一碰,麻光佐只感手臂劇震,把捏不定,一雙筷子竟落在桌上。國師的筷子放開了牛肉,牛肉尚未落到桌上,他筷子已及時縮回,夾住了牛肉。衆人愕然相顧。麻光佐還未明白,拾起筷子,五根手指牢牢捏住,心想:“這次你總再也碰不下了。”伸筷再去夾肉。國師又是一筷橫出,這一次麻光佐抓得極緊,果然震他不下,卻聽得喀喇一聲輕響,他一雙筷子斷為四截,猶如刀斬一般,兩個半截落在桌上。

麻光佐大怒,大吼一聲,撲上去要和國師厮拚。忽必烈笑道:“麻壯士不須動怒,若要比武,待用完飯再較量不遲。”麻光佐畏懼王爺,恨恨歸座,指着國師喝道:“你使什麽妖法,弄斷了我的吃飯家夥?”國師一笑,筷子仍夾着牛肉,伸在身前。

尼摩星初時也沒将金輪國師如何放在眼內,待得見他內力深厚,再也不敢小觑。他是天竺國人,吃飯不用筷子,只用手抓,說道:“肥牛肉,大漢子搶不到的,我,想吃的。”突然五指如鐵爪,猛往肉上抓去。國師橫出右邊一根筷子,快如閃電般顫了幾顫,分點他手心、手腕、手背、虎口、中指指尖五處穴道。尼摩星手掌急翻,呼的一聲,向他手腕斬落。國師手臂不動,倒豎筷子,又顫了幾顫,尼摩星突覺筷尖觸到自己虎口,疾忙縮回。國師那根筷子轉了回去,仍将牛肉夾住。他出筷點穴,快捷無倫,數顫而回,牛肉尚未落下。

楊過等都瞧得明白,就在這霎時之間,二人已交換了數招,國師出筷固然極快,尼摩星能在間不容發之際及時縮手避開,武功也着實了得。潇湘子陰恻恻的叫了聲:“好本事!”忽必烈知道二人以上乘武功較勁,但使的是什麽功夫卻瞧不出來。麻光佐睜着一雙銅鈴般的大眼,望望這個,瞪瞪那個,不明所以。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太客氣啦!你推我讓,你也不吃,我也不吃,卻讓得菜都冷了。”說着慢吞吞的伸出筷子,手腕上一只翡翠镯、一只鑲金玉镯相互撞得玎玎珰珰亂響。他筷頭尚未碰到牛肉,國師的筷子已被他內勁激得微微一蕩,原來他竟搶了先着,使內勁逼得國師的筷子伸不出來。國師索性将筷子前送,讓他夾着,勁力傳到他筷上,再向他手臂撞去。尹克西忙運勁還擊。那知國師的內勁忽發即收,牛肉本已給尹克西夾去,給他自己的勁力一送,重又交回到國師筷上。國師笑道:“尹兄定要推讓,實在太客氣了。”這一下是以巧取勝。尹克西中計,同時也已試出對方內力遠勝于己,好在并未出醜,當即微微一笑,轉筷在盤中夾了一小塊牛肉,笑道:“兄弟生平所愛,只是珠寶財帛,肥牛肉卻不大喜歡,還是吃塊小的罷。”說着送肉入嘴,慢慢咀嚼。

金輪國師心想:“這波斯胡氣度倒不凡。”轉頭向潇湘子道:“老兄如此謙讓,老衲只好自用了。”說着筷子微微向內縮了半尺。他猜想潇湘子內力不弱,不敢大意,筷子縮回半尺,就是發出內勁時近了半尺,而對方卻遠了半尺。潇湘子冷笑一聲,筷子緩緩舉起,突然搶出,夾住了牛肉,借勢回奪,竟給他拉回了半尺。

金輪國師沒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急忙運勁回奪,那牛肉便又一寸一寸的移了回來。潇湘子站起身來,左手據桌,只震得桌子格格直響,卻阻不住牛肉向國師面前移動之勢。眼見金輪國師神态悠閑,潇湘子額頭汗珠湧出,強弱之勢已分。

忽聽得遠處有人高聲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那裏?快快出來,郭靖,姓郭的小子哪!”呼聲初時發自東邊,倏忽之間卻已從西邊傳來。東西相距幾有裏許之遙,似是一人喊畢,第二人跟着接上,但語音卻是一人,而且自東至西連續不斷,此人身法之快,呼聲中內力之厚,均為世上少見。

各人愕然相顧之際,潇湘子放松筷子,頹然坐下。金輪國師哈哈一笑,說道:“承讓,承讓!”正要将牛肉送入口中,突然帳門揚起,人影閃動,一人伸手将國師筷上那塊肥牛肉搶了過去,咬了一半,放入口中大嚼起來。

這一下衆人都大吃一驚,同時站起,看那人時,卻是個白發白須的老人,滿臉紅光,笑容可掬。只見他在帳內地下的毯上一坐,左手撥開白胡子,右手将餘下半塊牛肉往口中送去,吃得嗒嗒有聲。

帳門口守衛的武士沒攔住白須老人,猛喝:“捉刺客。”早有四柄長矛齊向他胸間搠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個矛頭,向楊過道:“小兄弟,再拿些牛肉來吃,我肚子餓得狠了。”四名蒙古正士用力推前,竟紋絲不動,随即使力回奪,但四人掙得滿臉通紅,四柄長矛竟似鑄入了一座鐵山,連半寸也拉不回轉。

楊過看得有趣,拿起席上的那盤牛肉,平平向他飛去,說道:“請用罷!”那老人右手抄起盤子,托在胸前,突然盤中一塊牛肉跳将起來,飛入他口中,猶如活了一般。忽必烈看得有趣,只道他會玩魔術,喝一聲采。金輪國師等卻知那老人手掌局部運力,推動盤中的某一塊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着盤子用力擊敲,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衆肉齊飛,汁水淋漓,要牛肉分別一塊塊躍出卻萬萬不能,這老人的掌力實已到了所施無不自如的境地,席上衆人自量無法做到,均起敬畏之心。

那老人不停咀嚼,剛吞下一塊牛肉,盤中又跳起一塊,片刻之間,将一盤牛肉吃了一半。他吃得夠了,右手輕揚,盤子脫手上飛,在半空中劃個弧形,向楊過與尹克西飛去。楊尹二人見他功夫了得,生怕在盤上暗中使了怪勁,不敢伸手去接,忙分向兩旁讓開。那盤子平平的貼着桌面飛來,對準了一盤烤羊肉一撞,那盤羊肉便向老人飛去,牛肉盤在桌上轉了幾個圈子,停住不動。原來他使的是股“太極勁”,如太極圖一般周而複始,連綿不斷,若在空曠處擲出盤子,那盤就會繞身兜圈。這股勁力使發也并不甚難,頗多善變幻術之人均擅此技,所難者是勁力拿捏恰到好處,剛巧飛向席上一撞,牛肉盤停住,而将另一盤食物送到他手中。

那老人哈哈大笑,極是得意,手掌運勁,烤羊肉又一塊塊躍起,飛入他嘴裏。其時最狼狽的莫過于那四名蒙古武士,用力奪回長矛固然不能,而放手卻又不敢。蒙古軍法極嚴,臨陣抛棄兵刃是殺頭的死罪,何況四人身負護衛四王子的重任,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氣來與之争奪。

那老人見他們手足無措,高興之極,突然間喝道:“變變變,兩個給我磕響頭,兩個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字剛說完,手臂一震,四根長矛同時斷折。他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在兩根長矛上運力外推,對另外兩根長矛卻向內拉扯,只聽得“啊喲”連聲,果然兩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頭,另外兩名武士卻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唱道:“小寶寶,滾元寶,跌得重,長得高!”唱的是首兒歌,那是當小孩跌交之時,大人唱來安慰他的。

尹克西猛地省起,問道:“前輩可是姓周?”那老人笑道:“是啊,哈哈,你認得我麽?”尹克西站起身來,抱拳說道:“原來是老頑童周伯通周老前輩到了。”潇湘子素聞其名,金輪國師與尼摩星卻不知周伯通的名頭。但見他武功深湛,行事卻頑皮胡鬧,果然不枉了“老頑童”三字的稱號。各人登時減了敵意,臉上都露出笑容。

金輪國師道:“請恕老衲眼拙,未識武林前輩。便請入座如何?王爺求賢若渴,今日得見高人,定必歡喜暢懷。”忽必烈拱手道:“正是,周先生即請入座。”周伯通搖頭道:“我吃得飽了,不用再吃。郭靖呢,他在這裏麽?”楊過曾聽黃藥師說過周伯通與郭靖結拜之事,冷冷的道:“你找他幹什麽?”

周伯通自來天真爛漫,最喜與孩童接交,見座中楊過年紀最小,先便歡喜,又聽他直稱自己為“你”,不說什麽“老前輩”、“周先生”,更加高興,說道:“郭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你認得他麽?他從小愛跟蒙古人在一起,因此我見到蒙古包,就鑽進來找找。”楊過皺眉道:“你找郭靖有什麽事?”周伯通心無城府,那知隐瞞心中之事,随口答道:“他派人送個信給我,叫我去赴英雄大宴。我老遠趕去,路上玩了幾場,遲到了幾日,他們卻早已散了,叫人好沒興頭。”楊過道:“他們沒留下書信給你麽?”

周伯通白眼一翻,說道:“你為什麽盡盤問我?你到底識不識得郭靖?”楊過道:“我怎麽不識?郭夫人名叫黃蓉,是不是?他們的女兒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錯啦,錯啦!黃蓉這丫頭自己也是個小女孩兒,有什麽女兒?”

楊過一怔,随即會意,問道:“你和他夫妻倆有幾年不見啦?”周伯通扳着手指頭兒計數,十只手指每一只屈了兩遍,道:“總有二十年了罷。”楊過笑道:“對啊,她隔了二十年還是小女孩兒麽?這二十年中她不會生孩子麽?”

周伯通哈哈大笑,只吹得白須根根飄動,說道:“是你對,是你對!他們夫妻小兩口兒,生的女兒可也挺俊嗎?”楊過道:“那女孩兒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說俊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個女孩兒倘若濃眉大眼,黑黑的臉蛋,像我郭兄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楊過知他再無懷疑,為堅其信,又道:“黃蓉的父親桃花島主黃藥師藥師兄,跟我是好朋友,你可認得他麽?”周伯通一怔,說道:“你這娃娃,怎麽能跟黃老邪稱兄道弟?你師父是誰?”楊過道:“我師父的本事大得緊,說出來只怕吓壞了你。”周伯通笑道:“我才吓不壞呢。”右手一揚,手中空盤向他疾飛過去,呼呼風響,勢道猛烈異常。

楊過早知周伯通是馬钰、丘處機他們的師叔,又見他揚手時臂不內曲,全以指力發出,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對全真武功的門道自無所畏懼,伸出左手食指,在盤底一頂,那盤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溜溜的轉動。

這一下周伯通固大為喜歡,而潇湘子、尹克西、尼摩星等也群相聳動。潇湘子初時見楊過衣衫褴褛,年紀幼小,那将他放在眼內,此刻卻想:“憑這盤子飛來之勢,我便不敢伸手去接,更何況單憑一指之力?只消有半點摸不準力道的來勢,連手腕也得折斷了。卻不知這少年是何來歷?”

周伯通連叫幾聲:“好!”也已瞧出他以指頂盤是全真一派的家數,問道:“你識得馬钰、丘處機麽?”楊過道:“這兩個牛鼻子小娃子我怎不認識?”周伯通大喜。他與丘處機等雖無芥蒂,總覺他們清規戒律煩多,太過拘謹,內心委實瞧他們不起。他生平最佩服的除師兄王重陽外,就是放誕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與黃藥師之邪、郭靖之憨、黃蓉之巧,也隐隐有臭味相投之感。這時聽楊過稱馬钰、丘處機為“牛鼻子小娃子”,極為入耳,又問:“郝大通他們怎樣啦?”

楊過一聽“郝大通”三字,怒氣勃發,罵道:“這牛鼻子混蛋得很,終有一日,我要讓他好好吃點兒苦頭。”周伯通興致越來越高,問道:“你要給他吃點什麽苦頭?”楊過道:“我捉着他綁住了手足,在糞缸裏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喜,悄聲道:“你捉着他之後,可別忙浸入糞缸,你先跟我說,讓我在旁偷偷瞧個熱鬧。”他對郝大通其實并無半分惡意,只天性喜愛惡作劇,旁人胡鬧頑皮,投其所好,非來湊趣不可。楊過笑道:“好,我記得了。可是你幹麽要偷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麽?”周伯通嘆道:“我是郝大通的師叔啊!他瞧見我,自然要張口呼救。那時我如不救,未免不好意思,但來相救,好戲可又瞧不到啦。”

楊過暗自沉吟:“此人武功極強,性子倒也樸直可愛,不妨跟他交個朋友,但他總是全真派的,又是郭靖的把兄。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須得設法除了他才好。”周伯通那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問:“你幾時去捉郝大通?”楊過道:“我這就去。你愛瞧熱鬧,就跟我來罷。”

周伯通大喜,拍着手掌站起身來,突然神情沮喪,又坐了下來,說道:“唉,不成,我得上襄陽去。”楊過道:“襄陽有什麽好玩?還是別去罷。”周伯通道:“郭兄弟在陸家莊留書給我,說道蒙古大軍南下,必攻襄陽。他率領中原豪傑趕去相助,叫我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尋他不見,只好追去襄陽了。”

忽必烈與金輪國師對視了一眼,均想:“原來中原武人大隊趕去襄陽,相助守城。”

正說到此處,帳門中進來一個和尚,約莫四十來歲年紀,容貌儒雅,神色舉止均似書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兩人交頭接耳的說了幾句。這和尚是漢人,法名子聰,是忽必烈的謀士。他俗家姓劉名侃,又名劉秉忠,少年時在縣衙為吏,後來出家為僧,學問淵博,審事精詳,忽必烈對他甚是信任。他得到衛士禀報,說王爺帳中到了異人,當即入見。

周伯通撫了撫肚皮,道:“和尚,你走開些,我在跟小兄弟說話。喂,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楊過道:“我姓楊名過。”周伯通道:“你師父是誰?”楊過道:“我師父是個女子,她相貌美得不得了,武功又高,可不許旁人提她的名字。”

周伯通打個寒噤,心想天下女子相貌美得不得了,武功又高的,除了自己的舊情人瑛姑之外,更有何人?登時不敢再問,站起身來,伸袖子一揮身上的灰塵,登時滿帳塵土飛揚。子聰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周伯通大樂,衣袖揮得更加起勁,突然大聲笑道:“我去也!”左手一揚,四柄折斷的矛頭向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麻光佐四人激射過去。四柄矛頭夾着嗚嗚破空之聲,去勢奇速,相距又近,剎那間已飛到四人眼前。

潇湘子等一驚,見避閃不及,只得各運內勁去接,那知四只手伸出去,一齊接了個空,噗的一聲大響,四柄矛頭都插入四人面前地下土中。原來他這一擲之勁,即發即收,矛頭剛飛到四人身前,突然轉彎插地。麻光佐是個戆人,只覺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胡子,你的戲法真多。”潇湘子等三人卻大為驚駭,忍不住變色,均想适才這一接不中,矛頭轉彎,自己的性命實已交在對方手裏,矛頭若非轉而落地,卻是插向自己小腹,憑他這一擲的剛猛勁力,那裏還有命在?

周伯通戲弄四人成功,極是得意,走到營帳門口,忽地童心大起,揮掌劈向營帳支柱,那柱子喀的一聲斷了,一座牛皮大帳登時落将下來,将忽必烈、金輪國師、楊過等一齊蓋罩在內。周伯通大喜,縱身帳上,來回奔馳,将帳內各人都踏到了。金輪國師在帳內揮掌拍出,正好擊在他的腳底心。周伯通只覺一股大力沖到,卻也抵擋不住,一個筋鬥翻了下來,大叫:“有趣,有趣!”揚長而去。

待得國師等護住忽必烈爬出,衆侍衛七手八腳換柱立帳,周伯通早去得遠了。國師與潇湘子等齊向忽必烈謝罪,自愧護衛不周,驚動了王爺。忽必烈并不介懷,反不絕口的稱贊周伯通本事,說如此異人不能羅致帳下,甚感可惜。國師等均有愧色。

忽必烈道:“蒙古大軍數攻襄陽,始終難下。眼下中原豪傑聚會守城,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件棘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妙策?”尹克西道:“這周伯通武功雖強,咱們也未必就弱于他了。王爺盡管攻城,咱們兵對兵,将對将,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有能人。”忽必烈道:“話雖不錯,但漢人兵書有雲:‘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多算勝,少算不勝。’進兵之前,務須成竹在胸。”子聰道:“王爺之見,極為英明……”

他一言未畢,忽聽帳外有人叫道:“我說過不去就不去,你們軟請硬邀,全都沒用。”正是周伯通在大叫大嚷,不知他何以去而複來,又在和誰講話,衆人好奇心起,均想出帳查看。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頑童又在跟誰胡鬧了。”

衆人步出帳外,只見周伯通遠遠站在西首的曠地上,四個人分站南、西、西北、北四個方位,成弧形将他圍住,卻空出了東面。周伯通伸臂攘拳,大聲叫嚷:“不去,不去!”楊過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誰勉強得了?何必如此争吵?”看那四人時,都是一式的綠袍,服色奇古,并非當時裝束,三個男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則是個少女,腰間一根綠色綢帶随風飄舞。

只聽站在北方的男子說道:“我們決非有意為難,不過尊駕踢翻丹爐、折斷靈芝、撕毀道書、焚燒劍房,只得屈請大駕,親自向家師說明,否則家師怪責,我們做弟子的擔當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臉的道:“你就說是一個老野人路過,無意中闖的禍,不就完了?”那男子道:“尊駕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搖搖頭。

那男子伸手指着東方道:“好啊,好啊,是他來了。”周伯通回頭一看,不見有人。那男子做個手勢,四人手中突然拉開一張綠色的大漁網,兜頭向周伯通罩落。這四人手法熟練無比,又古怪萬分,饒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給那漁網一罩住,登時手足無措,只聽得他大呼小叫、喚爹喊娘,卻給四人提着漁網東繞西轉,綁了個結結實實。一個男子将他負在肩頭,餘下三人持劍在旁相護,向東飛奔而去。

楊過本有暗害周伯通之意,用意只在利于報仇,但這惡念在心頭一閃即過,他與老頑童無怨無仇,又覺他天真爛漫,便想和他結交為友,見周伯通遭擒,心道:“我非救他不可。”提氣追去,叫道:“喂,喂!你們捉他到那裏去?快放了他。”

忽必烈低聲囑咐:“國師,這位周先生是個人才,最好能收羅過來,別讓他去助守襄陽,以增對方力量。”國師應道:“是,小僧跟去瞧瞧,相機行事。”尼摩星等也願同行,當即快步随後追去。

奔行數裏,與楊過會齊,來到一條溪邊,望見那四人扛着周伯通上船,兩人扳槳,溯溪上行。楊過大叫:“這老先生是我朋友,你們快放開他!”衆人沿岸追趕,追了裏許,見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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