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3
回去那個晚上,我做了一整晚的噩夢。
根據守夜的宮女說,我被夢靥住嘶聲大哭着,而小路子就在我身邊整夜擦着我的汗和淚水。
其實,不應該說是噩夢,而是過往的回憶,那段姜國城破的記憶。
那時,父王母後剛薨屍骨未寒,阿姐初登君位根基未穩,姜國便被北狄的軍隊打得節節敗退。姜國王都城破之後,北狄要一個交代,阿姐就作為一國之君,被姜國的王室們推出來做替罪羔羊。
她被用荊棘做的藤條縛在姜國四十七丈高的城門上,鋒利的荊棘刺入皮肉中,鮮血染盡她素白的衣裳。鮮紅點點,就像四月裏姜國最嫣然的櫻花。
四方有烏黑的雲朵緩緩聚攏在姜國上空,是風雨欲來的情勢。
姜國王城的民衆被北狄的軍隊用繩索縛着手串聯成一起,黑壓一片如同天上墨色的雲朵。而跪在城民最前面的則是往日趾高氣昂的王室貴族,我和他們跪在一起冷眼看着那些對阿姐咄咄相逼的人跪在塵埃之中被來自北狄的鐵蹄吓得痛哭流涕,卑賤之至。
擡頭看向渾身浴血的阿姐,我咬着嘴記得臨行前阿姐摸着我的臉告訴我就算看見什麽都不要讓自己哭,姜國的王女是姜國最高貴的女子,更不可以在敵人面前落淚。
國破的姜國兵荒馬亂,風雲莫測,誰也不知道下一刻等待姜國的命運會是什麽,就如北狄的兩支軍隊先後來到姜國相互風卷殘石分不清是敵是友。
唯一安靜的只有一向溫柔雅致的姜姒,卻是從此閉上眼睛長眠不醒。
整齊靜默地像是幽靈一般存在的北狄軍隊此時卻像是被人生生破開一條生可見骨的傷痕,天地間只剩下噠噠的馬蹄聲,夾雜着馬蹄下枯葉的□□,像是唱着一首葬歌。
一匹黑俊的馬風馳電掣地闖進北狄軍隊嚴密包圍起來的區域,四蹄騰空,嘶聲鳴叫,飛揚的鬓毛落下來露出馬背上一身銀白盔甲的将軍,身後随之跟着的是玄黑盔甲的将領。随着他們的到來,北狄的軍人齊刷刷地單腿跪下來,連聲音都整齊劃一。
我聽到身後有人在輕聲談論那個人,用雷霆手段收壓了第一批攻打姜國的軍隊,是北狄的二王子,這次的戰争正是北狄的王儲之争。心神激蕩,我聽到他的名字,晟烨,驀地覺得熟悉。
四周北狄的旌旗被風吹得烈烈作響,晟烨利落翻下馬來,一身銀白盔甲身後高束起的長發被風吹得四舞,擋住他如刀刻般淩冽的側臉,手拿着紅纓點綴的□□走到姜國城牆前。面容沉靜就像是出鞘的匕首,明明英俊的眉眼下是天生的淡漠薄情,可我卻清晰地看見那只持槍的右手卻在顫抖着,指尖發白,青脈綻起。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拿着□□在地上狠狠地畫出一個圓,用力到槍尖和地上的石子碰到爆發出火花,他借起這股力飛身攀着斑駁的石壁躍上城牆,□□劃斷荊棘藤的瞬間抱住阿姐墜落的身子,而那些鋒利的倒刺也随之沒入他抱着阿姐的手臂。
忘記哭泣,我怔怔地張着嘴巴看着晟烨抱着阿姐從姜國四十七丈的城牆上緩緩旋轉落下。
血衣黑發,紅槍銀甲,即使在沉默的六軍面前,亦或是在狼狽的姜國面前,那沒有幹涸鮮血依舊美得像三月中芳菲的櫻花,就算是盡染鮮血的荊棘也能畫出世上最漂亮的丹青墨畫。
我突然想起在姜國城破的前一夜裏,所有人都指責阿姐說她拖累了姜國,要把她交給北狄的軍隊,我拉着她溫暖的手擔心地問她害不害怕,只記得阿姐摸着我的臉對我溫柔地笑,對我說道,她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她相信,他會來救她,救整個姜國。
我記得,那個晚上,阿姐笑得那樣美,讓人永遠無法嫉妒的美。
而如今,我才知道,她等的那個人,她心心念念挂念着的那個人,終于來了。
渾身浴血的阿姐閉着眼安靜地躺在晟烨的懷裏,即使死亡也不能帶走她的美麗,那些荊棘藤條深深沒入她的皮肉之中,身上數不清的傷口上的鮮血早已幹涸。晟烨小心地徒手移開荊棘藤條直至他的一雙手血肉模糊,身邊的荊棘堆起來像是土包一般。
他緊緊抱着阿姐,臉輕輕貼在她的額頭上,小心翼翼地連聲音也放得極輕,只是說出的話卻在顫抖着,像是極深的請求,“阿姒,我來晚了,你別生氣睜開眼看看我,看看我。”嘴唇閉合幾次卻無法發出聲音,眼睛紅得像是要溢出血一般。
晟烨顫抖着淡紫的唇将阿姐褪盡血色的臉埋入他懷中,頭向上擡一滴眼淚便順着他鮮明的輪廓滾落下來,混着血跡映得他的臉一片斑駁,“阿姒,求求你,看看我——”話未說完,他身子前傾一口鮮血便噴出來盡數灑在地上,妖冶得像彼岸花。
阿姐等來的愛人,不是蓋世英雄,是讓姜國國破家亡的兇手!
再也無法忍下去,我掙脫開身邊人的束縛沖上前去,所有人詫異地望着我忘記了呵斥,又或者在衆人的眼裏我一向都是頑劣不堪。
不顧疼痛,我一把抓起地上的荊棘藤使勁地往晟烨臉上手臂上扔去。荊棘劃破了他的臉頰,絲絲血珠溢出來滾落到阿姐身上。
一邊扔,我一邊哭道:“都是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我指着他,猩紅着眼睛吼道,“都是因為你,姜國沒了,阿姐沒了!你還我阿姐,你還我阿姐!……你把我的阿姐還給我啊!”
我拉扯着晟烨的頭發,蹲下來哭得極其傷心,道,“你根本配不上她!都是你這個壞人!父王母後沒了,姜國沒了,現在連阿姐也沒了,你把最疼我的阿姐還給我,你把她還給我啊!”
眼前這個阿姐到死都心心念念的人,她被荊棘綁在城門上等了兩天兩夜也沒有等到的人,他是北狄的王子,她用生命愛着的人就是那個運籌帷幄打敗對手即将接管姜國的晟烨。
只是,被拿來運籌的是姜國。
只是,用來帷幄的,是阿姐的命。
時光仿佛靜止下來,晟烨跪在這片靜默地沙場之上,荊棘緩緩落下但晟烨始終都沒放開阿姐的手,不肯松動半分。密密的雨絲落下來,打濕了他的頭發,也讓他和阿姐身上的血跡氤氲開來,彙在一起,氤氲成了一朵一朵的花,開在了這片硝煙彌漫的土地上。
我嗚嗚地傷心地哭着,忘記了阿姐叮囑的話,讓我不要輕易哭泣。良久,晟烨的眼睛才有了聚焦的神,他轉過頭看向我,表情淡漠,唯有那雙眼睛沉寂如星光隕滅的絕望。
我被他的目光看得一怔。
“你說的對,我配不上阿姒……說到底,是我們欠了姜國。”他眼神虛無,似悲似諷地說道。
晟烨從懷中拿出一把精致鋒利的匕首,半分猶豫也無,便倒着遞給我。
我怔怔地接過它,只見晟烨轉過頭更加珍重地抱着懷裏的阿姐,擡起手撥開貼在她臉上細碎的發,眉間是與生俱來的淡漠和貴氣。
雨下得大了,他靜靜地閉上眼,雨水将一切血污都洗去,我看見他用下巴親昵地蹭着阿姐的頭發,對我淡漠冷靜地地說道:“那麽,你現在就可以用這把匕首殺了我。為你阿姐,也為姜國成千上萬的子民報仇雪恨。”
我顫抖着手拔出匕首,鋒利的刀尖泛着青光與冷意,身後上萬的軍隊嘩啦啦地站起身來嚴陣以待。上萬把紅纓槍齊刷刷地對着我,但那一刻我卻沒有任何感覺,又或者,忘了所有的感覺。
所有人都緊張起來,有将領急急說道:“殿下萬萬不可。”
晟烨始終看着阿姐,似是對眼前一切都無動于衷,只聽他冷聲對那個将領吩咐道:“我死後,任何人不得傷姜國子民一分一毫,更不可追究任何人!這,是軍令!”
我是姜國的公主,而晟烨他們是我的敵人,姜國的人大抵是沒有不希望報仇雪恨的。
可是,晟烨依舊抱着阿姐,手指輕輕拂開她細碎的鬓發,仿佛置身事外,渾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哐啷’一聲,匕首落在地上發出清晰的聲音。
隔着雨絲,我看着眼前這個挺拔的男子,連嘴唇都不住地顫抖着——
我這才知道,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愛到情深不壽連天地變色也無所畏懼。
我從夢中哭着醒來,發現枕畔早已被淚水浸透。
那樣悲傷的經歷,即便是在夢裏,也輕易讓人破碎在它的痛苦裏。
如同岸上的魚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氣,我捂住眼睛,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對晟烨不可名狀的喜歡不是因為晟烨予我的七年陪伴,而是始于那些血色彌漫的硝煙回憶之中,始于被鮮血浸染的王城牆壁下。
就像是佛家之中所說的孽緣一般,在那一刻我愛上了那個輕易将性命放到我手中的男子,愛上了他所有的情深與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