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粉絲來信》①

——五年前的回憶戛然而止。

談一鳴坐在觀衆席裏, 仰起頭望着舞臺上的燈光。

舞臺上, 男孩踩着炫目的舞步,放聲歌唱。他的聲音如五年前一樣穿透力十足,讓人過耳難忘。

不可思議。

仿佛昨天他們還在網絡上熱絡談笑, 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再相遇時居然隔着将近兩千個日夜了。

……

伴随着活力四射的安可曲, 這部完全由學生排演的《長靴皇後》終于落下了帷幕。

舞臺兩側的噴射器噴出金光閃閃的彩帶,向猜裹在一件緊身的紅色亮片裙裏, 誇張的假睫毛搖搖欲墜。

他的視線隐晦地飄向觀衆席的左後方,毫不費力地便找到了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向猜曾無數次幻想過那個男人的樣貌。

他應是身材高大的,眉目舒朗的, 笑起來連眉梢都帶着暖意。可是當他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時, 向猜卻發現,曾經在他腦海裏出現過的所有形容詞,都不足以形容男人的模樣。

觀衆席裏, 談一鳴第一個起身鼓掌。他本就英俊挺拔, 在不足一百人的觀衆席裏十分顯眼,他一起身,連帶着身旁觀衆也一個跟一個的站了起來。

到最後,整個小小的劇場裏掌聲雷動,他們大聲喝彩, 真誠地向臺上那群年輕學生送上贊揚。

他們的表演雖然稚嫩, 但蘊含的熱情并未打折。

待到大幕最終落下,早已累到虛脫的向猜雙腿一軟, 差點摔倒在地。

站在他旁邊的女主角趕忙扶住他,和左右兩位天使一起,把他攙下了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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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坐進化妝間,等候在後臺走廊上的後勤同學已經一窩蜂地沖了上來。

這個喂水,那個遞巧克力,還有人專門負責給他拆假發。

發網已經完全被汗水打濕了,細軟的黑發緊緊貼在頭皮上,打着縷,汗水沖下來,和臉上的化妝品混合在一起,顯得格外狼狽。

有人蹲下身,替他脫下那雙擠腳的高跟長靴。因為雙腳腫脹,脫鞋子可是費了好一番功夫,當男孩的雙腳終于從靴筒裏解放出來時,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吓得一個女同學大叫:“向猜,你不會要截肢了吧!!!”

“……”向猜幽幽看了這個烏鴉嘴一眼。

之後清創、塗藥又浪費了不少時間,擠破的血泡全部用雲南白藥噴過了,每噴一下,向猜就肩膀一縮,眉心擰在一起,卻沒有叫一聲疼。

畢竟,為了重新站上舞臺,重新翩翩起舞,他所經歷的痛苦可比現在要多得多。

雙腳踩進人字拖裏,向猜舒服地喟嘆一聲,拿起旁邊的卸妝水草草抹臉。

因為舞臺燈光很強,故而舞臺妝要比日常妝誇張無數倍。而向猜飾演的又是一位性感妖嬈的變裝皇後,他光是假睫毛就貼了三對,眼皮上的亮片塗了整整半瓶。卸妝時,他手法粗暴,看得旁邊的女同學心焦如焚。

“班長!你那是臉,不是牆皮!!”有人痛心疾首,“算了算了,你把手放下,我給你卸妝!”

“不用了。”他随便又搓了兩下,“我趕時間。”

在除掉那豔紅色的唇彩和誇張的眼影後,男孩素素淡淡地站在鏡前,他皮膚極白,略長的頭發軟軟地搭在額際。他洗臉的手一頓,下意識擡手碰了碰鏡中的自己,他忽然想不起來五年之前,他究竟是什麽模樣了。

算了。

十七歲的向猜早已離開了。

他草草換回自己的衣服,抓起錢包和手機,奔出了後臺:“我今天有事先走了!”

“你去哪兒啊?”一位還在擠胸自拍的天使問,“慶功宴你不參加了?”

“不了!”向猜沒有回頭,擺擺手,“你們今晚也別玩太晚,燒烤的錢就記我賬上!”

“向哥敞亮!”

“班長威武!”

“哎,我啥時候能像猜哥這樣大氣啊。”

“你啥時候能讓唐導點你做a角,你就能這麽diao了!”

向猜沒有去聽身後同學的戲言,他拐過最後一個拐角,順着側門遛出了山河劇場。

這個側門是專門留給演員進出的,有些粉絲們也會拿着禮物等候在這裏,期盼心愛的演員出現。

而現在,在昏黃的燈光下,只有一個身影靜靜站在那兒,他雙手插在兜裏,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向猜邁出的腳步頓住了。

他忽然産生了一種強烈的落跑欲望,他可以轉身回去,回到劇院裏,和他的同學們一起慶祝首演成功,在學校門口的燒烤攤上大吃大喝。而不是在這個寂靜的夜晚,面對一個他不知該怎麽面對的人。

可現在已經來不及逃跑了。

談一鳴聽到了他的腳步聲,擡頭看了過來。

兩人視線相撞,仿佛黑夜裏亮起了一盞燈火。

“猜猜。”男人輕聲喊他的名字,嘴角帶着一絲說不清含義的笑容,“我以為你不會出來了。”

“……”向猜有些尴尬,低着頭磨蹭到男人面前。他沒話找話,“我怎麽會不出來?又不能住在劇院。”

“我以為你故意支開我,自己從大門溜了。”談一鳴聳聳肩。

“……”向猜頭更擡不起來了。

好吧,他承認。他剛剛,确實,有那麽一點點,真的只有那麽一點點點點,想要從前門溜之大吉。

不過最終——理智還是戰勝了情感——他還是如約出現了。

時間已經很晚了,山河劇場周圍的咖啡廳已經歇業,唯有24小時的肯德基依舊燈火通明。

沒辦法,兩人只能很沒有情調的走向了肯德基。

談一鳴前幾天趕進度,一直在錄音棚裏呆着,每天除了快餐就是快餐,他現在光是看一眼招牌上的白胡子老爺爺都覺得反胃。

于是,他只要了一杯咖啡,然後便掏出錢包讓到一旁,等着向猜點餐後一起結賬。

向猜直接和服務員說:“來個全家桶。”

談一鳴趕忙打斷他:“你不用點我的,我喝咖啡就好了。”

向猜:“……這是我給我自己點的。”

他在舞臺上又跳又蹦了兩個半小時,早就餓到饑腸辘辘、前胸貼後背了,現在能夠撫慰他的只有超大號的炸雞和漢堡了。

談一鳴:“……”

向猜有些尴尬地調出微信錢包準備結賬,談一鳴攔下他搶着買單。

很快,香噴噴的炸雞擺在了桌上,談一鳴手裏捧着咖啡,看着男孩以風卷殘雲的速度幹掉了一對辣翅和一個漢堡,然後舔舔手指,向着下一個甜品發起進攻。

在他十幾歲的時候,他每周都要上秤記錄體重,吃飯少油少鹽少葷腥,小心翼翼不讓體重超過學校要求的範圍。那時候的他,纖細輕盈,白襯衫挂在身上,風輕飄飄一吹,他就像是要飄走了一樣。

可是自從他20歲那年第一次出演音樂劇,剛演了五場就暈倒在後臺之後,導演勒令他不準再控制食量,餓了就吃,一定要保證體力。

從那之後,向猜的食量以驚人的速度增長。畢竟演音樂劇實在是太辛苦了,又唱又跳又演,時而大哭時而大笑,如果吃得少體力跟不上,分分鐘要被送進醫院。

于是在每場表演結束後,向猜都要一口氣吃掉兩個成年男人的食物。——至于長胖?不存在的!他現在可不是瘦巴巴的小天鵝了,他現在是肌肉勻稱的戰鬥鵝!

在他埋頭苦吃時,坐在他對面的談一鳴一直在打量着他。

臉上的濃妝卸去,男孩清秀的模樣展現在男人面前。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向猜的外表,那談一鳴會選擇兩個字——“幹淨”。

向猜實在是太幹淨了。

就像是一支青翠的竹,亦或是一汪清透的泉,他每個發絲都透着一股清爽幹淨的味道。

他身上穿着一件華城舞蹈學院的文化衫,大大的“舞”字線條經過扭曲變化,勾勒出一個舞蹈者的身形。

他腳下踩着一雙人字拖,談一鳴眼神落在了腳面上,注意到了那雙腳上長長短短的猙獰傷疤。

那些傷疤太可怕、也太顯眼了,談一鳴瞳孔緊縮,無法想象是怎樣的事故才會留下這麽可怖的痕跡。

猜猜……不是個芭蕾舞演員嗎?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音樂劇的舞臺上,和這些傷疤一定有關吧?

談一鳴想問,卻不知以什麽樣的立場問。

——朋友?

不,他們的關系遠比朋友複雜的多。

就在這時,向猜的腳動了動,原本大咧咧晾在燈光下的腳,忽然收了回去,兩只腳腳腕交疊,藏在了椅子下。

談一鳴下意識地把視線從男孩腳上收了回來,擡起眼時,卻發現向猜早已吃完了桌上的東西,正在望着他。

“你……”向猜開口,清朗的男音很是動聽,“……你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樣。”

“是嗎?”談一鳴笑了,“你和我想象的‘大不一樣’。”

不大一樣、大不一樣,兩個字颠倒一下順序,含義相差頗遠。

向猜好奇,沒忍住問:“你想象中的我是什麽樣子的?”

談一鳴回答:“我的想象基于你給我的信息——五年前,你是一個大學畢業在即的芭蕾舞系學生。我萬萬沒想到,你這個大學居然一連讀了這麽多年。”

向猜尴尬得要原地爆炸了。

一時說謊一時爽,真相戳穿火葬場。

向猜并不知道,他留下的那些錯誤信息,誤導了談一鳴整整五年。

那晚的歌會結束後,向猜沒有告別便轉身離開。那時的他毅然決然,不僅删除了談一鳴的聯系方式,甚至連那個Q號都再沒登陸過。

談一鳴試着找過他——國內開設芭蕾舞專業的大學只有那麽幾個,他一個一個打聽過了,可是應屆生裏根本沒有名字帶有“猜”字的。

後來,談一鳴又托人在國內有名的幾家芭蕾舞團的打聽,有沒有這樣一位男舞者,可答案依舊是否定的。

談一鳴無數次懷疑,那只落在他面前的小天鵝,是不是他在孤寂留學生活中構建出來的一個美夢,現在夢醒了,天鵝就飛走了?

……直到今日偶遇,他才發現,原來夢是真的,天鵝也是真的,只是這只天鵝說了謊,欺騙了他。

“那個……對不起。”向猜嗫嚅道,“因為我那時候年齡小,就想裝得成熟一些。”

“那你今年22歲?”

“不是,23了。我高中休學了一年。”

“休學?”

“嗯。”小天鵝又把鵝蹼伸了出來,動了動,“我以前确實是學芭蕾舞的。但是出了場很嚴重的車禍,休學一年後就轉到歌舞專業了。那時候我心情特別低落,後來無意中聽到了雲大你的聲音,我就……”

他就……

後面的話,向猜沒有說出口,談一鳴也沒有追問。

過了一會兒,談一鳴重新啓了一個話題,伸出手,說:“你就別叫我‘雲大’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談一鳴,現在是一個商業配音工作室的負責人。”

向猜望着伸到面前的手,隔了足有幾秒,才慌張地把自己的手伸過去,指尖輕輕相碰,假模假樣地上下晃動了幾秒,又趕忙收了回來。

男人的手掌寬厚,滾燙。向猜覺得自己已經被他燙到了。

“我叫向猜。”他說,“我是一個音樂劇演員。”

之後,兩人又聊了很久很久。

他們聊彼此的生活,聊彼此的工作。

談一鳴告訴他,五年前他畢業後,并沒有立即回國。他先在美國某家金融公司找了個交易員助理的工作,償還了學生貸款,然後拿着攢下的錢回到國內,開了自己的商業配音工作室。因為這件事,他和父母發生了劇烈的沖突,十幾個親戚齊上陣,比他還操心他的年薪幾何。因為和父母之間的矛盾太難調和,他現在除了春節會回家以外,幾乎不再和親戚們往來了。

和他相比,向猜這幾年過得順利很多。他大學如願考上了第一志願,因為他唱跳演俱佳,20歲那年就登上舞臺,出演了一部翻拍自韓國的音樂劇。那部音樂劇口碑很好,前前後後演了近百場,不過因為他學業重,所以只參演了首輪。

談一鳴說,他回到國內後,不到三個月,他曾經的馬甲就被扒了。有粉絲歡欣鼓舞他的回歸,自然也有黑子們奚落他的“假道別”。他現在的主要工作是接一些電影、電視劇的配音,也做商配經紀,給手底下的其他cv牽線搭橋。

向猜說,現在班裏的同學沒有一個是他高中的熟面孔。音樂劇太窮也太累了,他高中同學大部分都考去其他系了,還有一個男生出道當愛豆,現在已經是當紅流量了。

“當紅流量?”談一鳴好奇問,“誰?若是演過電視劇的話,說不定我還給他配過音。”

“陳子然。”向猜眨眨眼,“高中的時候就坐我後面,後來沒考大學,直接走選秀節目,高位出道了。”

“……”談一鳴的表情一言難盡。

向猜:“不會吧?你真的給他配過?”

“不是我,我聲線和他不貼。但是我手底下的人給他配過。”提起這件事,談一鳴就頭疼,“就這個月上映的那部古裝劇,他全程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配都沒法配,但是經紀人的要求還特別多。”

向猜身體微微靠前,小聲透露:“他經紀人給他同一時間簽了三個大活兒,一個綜藝兩個劇,他哪有時間背臺詞呀。”

倆人相視一笑。

這一晚,他們聊了很多很多。

聊完工作便聊生活,聊完生活便聊八卦。

他們都算是半個娛樂圈人,但工作範圍又不重合,很多八卦都可以暢快分享。

他們幾乎聊盡了所有的大事小情——可是卻沒有聊到,五年前的那場不告而別。

他們都刻意避過了這個話題。

仿佛只要忽視它,他們就可以忘掉那首玫瑰之歌,忘掉曾經的遺憾,忘掉眼淚,忘掉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

氣氛越來越好。

他們真的就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再見面後,依舊關系融洽。

“時間不早了。”向猜看眼手機,“乖天鵝要回巢睡覺了。”

談一鳴被他逗笑了。

兩人同時起身,談一鳴很紳士地問:“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向猜搖搖頭,擡手指向玻璃門外,“我男朋友就在外面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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