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灼蝦 (1)

陸宛祯千想萬想, 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在這裏同樂寧以真身相見。

它從窗欄上輕巧地一躍而下,去到樂寧的身邊,親昵地用身子蹭了蹭她的靴子,小聲地叫喚:“喵嗚~”

樂寧俯身将它從地上抱起來, 大松了一口氣, 用臉蹭了蹭她的臉,歡喜道:“太好了,芝麻你能醒來就好, 之前那樣真是吓死我了……”

她語氣裏有些失而複得的慶幸,陸宛祯聽得心頭不由泛起幾分內疚。

本也是宮中的事情, 卻擾得四郎的貓兒也昏迷多日, 讓他如此牽挂,倒是她的不好了。

陸宛祯斂了斂眼眸,貓兒眼尾的黑色眼影線條顯得她眸光柔和, 竟有種似人一般的情緒在其中,她看着樂寧有一下沒一下順着自己毛的那只手, 心中不由暗暗嘆了一聲。

若是他入了科舉一途,或是家世煊赫, 自己配他自然無妨。

可惜了……

陸宛祯擡起下巴, 凝視着樂寧那雙溫柔的眸子,想道:

或許,自己唯一能幫他的,就是逃出去吧。

若是讓陸國公府知曉阿娘的這出昏招,若是這事兒再讓宮中知曉, 還不知要帶來甚麽麻煩,哪怕樂四郎這名號在民間那樣煊赫,在皇權跟前……總歸還是如塵埃那般,只要聖人略微擡手,就輕易抹去了。

甚至了無痕跡。

思至此,陸宛祯心中過了一遭姚侯府上的巡邏路線,在腦海中飛快地拟定計劃,被樂寧撓得舒服到繃直後腳高高擡起的同時,已經替他做完了打算。

只不知為什麽,心中劃過幾分未能以真身同他相見的遺憾。

想到這小子往日對自己的種種容貌誇贊,陸宛祯忍不住擡着下巴想道,若讓這小子得窺自己容顏,他一定不會後悔曾說出的那些誇獎。

樂寧不知小貓兒正在暗搓搓自戀,瞧見它擡高的下巴,笑着将撓它肚皮的手移開,改去替它撓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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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行行,這也幫你撓撓……舒服嗎?這力道合适嗎芝麻殿下?”

陸宛祯:“……”

……

同時。

樂寧爺娘所在的那小破戶前。

一乞兒拄着拐敲開了門,樂家婆娘打眼一看,立時就做出驅趕狀:“去去去,改別地兒乞讨去,臭要飯的莫來吃我這窮戶!”

“苗娘子同我說這話,怕是太見外了吧?”只見那乞兒撩開自己的頭發,對樂家婆娘笑着露出了自己冒出大豁口的牙,盡管面上滿是髒污,但他這十分有個性的缺門牙,加上他的聲音,讓這樂家婆娘不由一愣。

她有些猶豫道:“你是……?”

那乞兒哼笑一聲,幽幽開口提示道:“十八年前,小山山村裏,女嬰,長命鎖……還需我說更多嗎?”

樂家婆娘悚然一驚!

這竟是當年将樂寧賣給他們夫婦二人的那個人牙子!

沒想到南方那一場沖了小山山村的大水,竟然讓這家夥也避來了望安。

她定了定神,猜到這乞兒來歷,當即道:“那又如何?如今已過去多年,誰也沒有證據說我曾做過那等買賣。”

當今聖人繼位後,曾下旨嚴查幼童買賣,雖屢禁不止,但尋常人被抓到,總還是會入刑的。

聽得她的話,那小乞兒笑了笑,同她道:“是麽?可當年賣與你那嬰孩,卻非尋常人家,如今這可是在望安——”

“罷了,這事咱先不提,或可說說近日之事。”

樂家婆娘立刻作勢要關門:“我不曉得你在說甚麽。”

“是嗎?拿自家娘子充當二郎,送與富貴人家沖喜,這事也沒得說?”乞兒拄着拐,卻難得站直了身子,神色間一派信心十足的模樣。

……當然,将這家人的把-柄握的嚴嚴實實,并且即将有幾十兩銀子的大筆款項進賬,任誰也會對自己的智商感到驕傲。

果不其然,樂家婆娘臉色劇變,又驚又怒地看着他,許久後才道:

“進來吧。”

她一面将這乞兒引入家中,一面暗罵樂寧是個掃把星,竟然讓爺娘連這點兒錢財都拿不安穩,郎君不曉得如何回事,身上起了十來個拇指大小的包,腫泡看着格外可怖,也不知是招了什麽蟲。

樂有才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下,先前在院子裏轉了半天,也不知是被這又癢又痛的腫泡害的,還是心中若有所感,總之,等那乞兒找上門來之時,他心中竟覺毫不意外。

眼見着那乞兒随着自家婆娘進了門,樂有才下意識地往門後躲,擡手想扶住牆,卻不小心碰到了門口燒火的幹草堆,上頭摞着些幹枯的枝條,還有幾根未幹的粗木-棍。

看見木-棍的剎那,樂有才不禁惡向膽邊生,悄無聲息地握住一根,而後趁着那乞兒毫無防備之時,從後面朝着他當頭敲下——

一聲悶響過後,那乞兒倒在地上,有血跡順着他的額頭往下蔓延。

婦人驚了一跳:“郎君!”

樂有才扔下木棍,同她道:“愣着做什麽,還不快把他拖到屋裏,拿了銀錢布匹趕緊出城!”

“诶、诶!”婦人已然有些六神無主了,聽得他這話之後,立時便幫着樂有才将人拖進竈房,連外頭的地板都來不及擦,忽而聽見門外傳來喊聲:

“阿爺!阿娘!”

婦人面色有些難看:“郎君,是大郎回來了。”

夫婦倆還未想好做何打算,樂家大兒子就一路從院子裏往竈房內走,喊道:“我餓了,阿娘速速去做些吃食來,今日是否吃雞,我瞧見院子裏殺雞的血……”

他走到竈房門口,話音瞬間消了。

屋裏角落頭破血流的乞兒,娘親臉上驚慌的模樣,阿爺手中紅布包着的玩意兒……憑借着在賭-場上流連的經驗,他一眼看出那紅布下藏着銀錢。

樂家大兒眸子轉了轉,立刻靠近道:“阿爺這可不大厚道,兒子欠着錢還想着回家盡孝,阿爺這怎麽發了財也不與兒子分一杯羹?我也不多要,阿爺給我一半,賭債我自有法子償還。”

“你這畜-生還與我說甚麽厚道!這筆錢你休要打它的主意,速速收了東西,與我爺娘倆出城,只要你發誓從此不再沾賭,這錢終會落到你身上。”樂有才虎着臉同他道。

他兒子這會兒哪還聽得進去別的話,眼珠子都黏在那塊紅綢布上了,滿心滿腦都是将這錢拿走,到賭桌上去翻它個兩三番,屆時遑論先前的賭債,便是日後的榮華富貴,也是能指望的!

“阿爺,你聽我說,這不義之財不可久留,兒子這便替你消災……”

說着,樂家大兒靠近了樂有才,一副躍躍欲試上手将紅布奪來的模樣,樂有才被他氣的不行,方才那股狠勁兒還未退,擡手就将兒子推到了旁邊,只聽又一聲悶響,大兒子後腦勺撞在了竈上。

婦人驚慌失措地撲了過去:“兒啊!我的兒!郎君你為何下此慘手?!”

樂大郎一把推開自己的母親,擡手往後腦勺摸去,而後見了一手血,他腦海中登時一聲嗡響,随手往竈臺上一摸,摸到一把剁骨刀,紅着眼睛朝着樂有才的胸膛送去——

“你個老不死的!”

“啊啊啊啊——!”

……

是夜。

樂寧的身上、衣服都有些不大幹淨,婢女們打來了熱水,似是想幫他擦擦身子,樂寧擔心自己的女人身份一朝暴露,立刻被這人家趕出去,指不定命就交代在這兒了。

何況,她若僥幸能回去,在那對夫婦面前,她怕是也很難解釋。

“郎君舟車勞頓,這就辛苦郎君在此了。”婢女們抱來了被褥,給她鋪好了一個地鋪——因着陸宛祯還未醒來的緣故,這昏迷的人也無法完成婚禮的諸多儀式,故而或是找替-身,或是以旁人代為行禮的都有,只這家讓樂寧頗覺奇異。

莫說是拜天地了,便是過門都不曾,退一萬步再說,更是連床都沒允許她上,似乎只堅持讓他們倆這夫妻名義瞞天過海,便算是成了。

樂寧心下好笑,并不覺得“沖喜”這事有什麽可行之處,只十分冷靜地鑽進被窩,抱着自己的貓兒打了地鋪,和衣而卧。

她有一下沒一下摸着貓兒的時候,方覺有些奇怪:

芝麻在這屋子裏跳上竄下,然而伺候的人卻渾然不覺,甚至來往時還對它的忽而出現感到心下一松,有人在院外雙手合十對它的方向悄悄拜一拜,有的還拿過小魚幹,分明無人問樂寧這貓打哪兒來,但樂寧就是能感受到……

他們似乎都認識芝麻。

左思右想沒想通,樂寧後來只順着襪子的方向摸到了自己的骨笛,神色間帶了幾分無奈。

若說這骨笛有何不方便的——

那便是它發揮作用時必須吹響了。

樂寧毫不懷疑,自己只要在房間裏奏出些烏七八糟的調子,立時便會被家丁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住。

她還需想個法子才是。

樂寧閉了閉眼睛,佯裝閉目養神,總算在後半夜的時候尋到了些許的睡意。

就在這時,一直乖巧地卧在她懷中的小貓兒忽然動了動,在被窩裏鑽進鑽出,樂寧探頭看了看床前守着大家閨秀的值夜姑娘,發覺對方閉上了眼睛作出熟睡的樣子,這才偷偷地擡手去将貓兒攔腰抱回。

誰知小貓兒靈巧地閃避開她的動作,無聲地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而後一路從這屋角蹿到窗邊,在月色下回頭看了看她。

樂寧茫然地跟自家小貓對視半晌,才有些心跳加快的想道:

芝麻這是要帶她去什麽地方嗎?

莫非是察覺到了她想跑的心,于是幫助她逃跑?

想到這兒,樂寧仿佛能聽見自己耳廓邊血液加速流動的聲響,未曾想到自家的貓兒竟如此有靈性。

她捏了捏拳頭,不知自己究竟該不該跑。

然而念頭只猶豫了半晌,她再看了看床邊那位睡的頗有些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便在瞬息間決定:

跑!

她擡手将自己身上那些多餘的衣料出去,發覺自己就連裏衣都成了紅色,輕輕地撚着衣角,她緩慢地朝着窗口的方向而去,在此過程中,貓兒一直相當有耐心地蹲坐在窗口上,半身披着月色,雪白的皮毛上鍍着銀光,靜靜地注視着她。

以至樂寧在終于走到窗邊時,腦海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

芝麻美如畫。

樂寧被自己苦中作樂的心态逗笑了,一面小心翼翼地跟着貓兒爬出了窗子,及時蹲下避開了遠處查探的家丁視線,一面不着痕跡地活動自己的關節,生怕一會兒翻牆鑽洞什麽的動作不利索,引來護衛們的注意。

芝麻靈活地穿梭于這府衙中,盡管院子大的超出樂寧的想象,但芝麻偶爾出去引開旁人視線、或是擾亂護衛巡邏的注意力時,都顯得格外熟練。

每次芝麻鑽回來,對她無聲張嘴時,都像是在告訴她:

跟上。

樂寧越見芝麻這幅機靈的樣子越喜歡,誰能想到呢,她逃出這富貴人家最大的幫助竟然是自己養的貓?

一盞茶的功夫後。

樂寧的呼吸聲有些不太均勻,她緊貼在冰冷的牆壁上,不知外頭還有幾出的院落,黑沉沉的眸子裏反射着一星天上落下的光,小半邊皎白如月的面龐上有着難言的鎮定和沉穩。

直到……終于跑出了這家人大到快要沒邊際的宅子,眼見着前方不遠處就是富貴人家用以劃分地界的矮牆,樂寧終于感受到了一點生的希望。

哪怕是躲在大橋底下避開望安街上的守衛們,吹着冷風過一晚上也好啊,樂寧想,起碼那是自由的冷風。

她跟着貓兒的動作越加小心,待走過這漫長的家丁們所居住的地方之後,她緩緩地從唇間吐出一口濁氣——

……

次日清晨。

姚侯爵府上下人來去匆匆,皆亂了套,神色間不禁帶了幾分惶然,女眷所住的後院裏,有大發雷霆的女聲傳出:

“你們這麽多人還看不住一個窮書生?!”

“找!立刻去給我找!掘地三尺也要将人給我找出來!”

碗盤摔落的脆響聲從屋內傳出,管家和私家護衛的首領皆從裏頭面無表情地走出,很快,就有人影四散着從院兒裏出去,匆匆沒入外街上來往的人-流中。

暗處。

影九吊在屋檐下,影子與屋影融為一體,屏着氣息弱化自己的存在感,哪怕有人直接從他的下方走過,也無法陡然察覺他的存在。

此刻的他就仿佛石頭、草木、花兒,存在感微弱到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一陣風起——

他的身子幅度微小地迎着風兒左右搖晃,同時,他擡手向院內某棵大樹的方向打幾個簡單的手勢。

那正是影衛領頭人,影一的方向。

影一在昨晚的時候曾想動手将樂寧給攔下,畢竟誰也不知她若是知曉了太子殿下的身份,再無意間将這消息傳出去,會否對太子殿下的安危造成影響。

結果他正準備着人動手,影九和影十就先跳了出來。

影一還記得許多年前他們倆被殿下派了出去,任務是保護某個人,後來兩人同影一的聯系皆是通過飛鴿傳書,影一已許久未曾見過這兩人。

結果……

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影九和影十被太子殿下下令要親自保護的對象,竟然是昨日的那位小郎君。

影一頗有些摸不着頭腦,但是他記得,太子殿下該在今日醒來。

若是太子殿下受這迷-魂丹的作用久久未醒……

那他們,只能将那只貍仙再“請”回來了。

畢竟太子殿下曾經的癫症就是那貍仙治愈的,如今這貍仙又在太子殿下遭遇不測時出現,還同那小郎君關系匪淺,影一不敢錯過這天意。

影九暫留在院兒裏同影一這位大首領交涉,只有影十追上去繼續貼身保護樂寧,他見到樹影婆娑間一晃而過的幾個手勢影子,只得有些無奈地應下。

影一的意思是,三日後若是殿下還無法醒來,則會立刻将那小郎君同貍仙一并請回來。

天子殿下的平安才是他們影衛存在最重要的任務。

影九無法,只能祈禱殿下平安。

又是一陣風過,有下人被風沙迷了眼,站在屋檐下仰着腦袋揉了揉眼睛,再睜眼時僅能看見屋檐下的橫木房梁,晃了晃腦袋,又端着盤子退下了。

……

一日後。

托那人牙子只接任務,不問來路的福,樂寧的真實身份并未被發覺,姚侯爵府上的人連她的真實身份也不知,僅知曉她姓樂,家中行二,便叫樂二郎。

如此一來,姚侯府上最先尋到的是當初做買賣的人牙子——

誰知待去了樂家門中,卻發覺房門半開,等人闖入後,方聞見院內久久不散的血腥味兒,人牙子當即就被裏頭的慘案吓的夠嗆,姚府下人們面面相觑,最終只能報官。

有下人面露擔憂,不禁與旁人小聲議論道:

“這裏有樂家夫婦,莫非是昨日那跑走的樂二郎拿了銀錢,而後将自己的爺娘給……?”

如果是那樣的話,可就太恐怖了。

領頭的管家不悅地回頭瞪了一眼人,見官府有人前來辦案,便熟門熟路地塞了些錢,只開口說這院子裏的人自己或是認識,能不能勞煩官府這邊說說兇手是何時行的兇。

官府的人認出了他是姚家管家,自是和顏悅色地上前回了他,等仵作的驗屍結果出來後,自會上門告知。

姚家的人沒了法子,只能在城內繼續漫無目的地搜索。

兩日後。

望安城外,山野間。

樂寧并未回去尋爺娘,知曉那對夫妻指不定會扭頭将自己再綁送回之前的人家,屆時被發現逃跑,自己只有死路一條。

她腰間挂着先前逃跑時帶上的那串骨笛,手中拿着一把草在編織簡單的漁網,準備一會兒下溪撈點兒小魚小蝦來吃,運氣再好些,還能捕螃蟹同河蚌。

樂寧邊走邊想,不如幹脆去洛陽投奔師父?

似是也不大好,現下還是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既然她的爺娘将她變賣給富貴人家當沖喜郎,找了師父又能如何呢?

樂寧搖了搖頭,背着自己的小竹簍繼續往前走。

左右她如今也是個走遍大江南北的人,也有了一定的野外生存能力,若真是要走上逃亡之路,她心中也自有路線。

只是……

未想到她這才回了望安幾日,就又得出門了。

她從林間穿過,後面跟了幾條五彩斑斓的大蛇,随着她的動作在枯枝落葉間游動,偶有些猛獸在遠處聞見了這危險聚集的氣息,便幹脆止步不前,或是掉頭就走。

背簍裏的貓兒睡醒過來,用腦袋頂開背簍的竹蓋,正打算下地走走活動筋骨,剛準備往下跳,就見到了底下那四條蜿蜒的蛇。

紅的黑的綠的白的,好不精彩。

陸宛祯:“……”忽然僵硬。

它的豎瞳霎時縮小成針尖那般,凝視着底下的蛇類半晌,又蔫蔫地縮回了竹簍裏,竹蓋兒發出輕輕的“啪嗒”聲。

走在前邊兒的樂寧若有所覺,反手安撫地拍了拍竹簍。

不一會兒,樂寧就尋了處幹淨的河灘,呼吸着清晨霧氣未散的濕潤空氣,将草木味送入肺中再徐徐吐出,忽覺自己無事一身輕,用編好的竹網往溪水中一鋪,固定後便悠悠閑閑地在旁邊生起火來。

昨日在城中辦路引時,她特換了一身方便行走的男裝,而後又買了一套女裝放着,以便清洗之後幹脆換上,淡化什麽樂二郎、樂四郎的行蹤。

小蝦動着須,蝦腳在水中飛快地撥弄着,卻無法沖破面前的阻礙,只能被水流嘩啦啦地沖到草編網上,而後徒勞地在攔截處微微前後挪動着做功。

等樂寧将火堆架好,放上小鐵鍋後,收網時才發現捕到了一些肥美河蝦,或是人跡罕至的緣故,這些個蝦子個頭約莫一指來長,算是大的。

還有幾條小銀魚。

樂寧決定将魚兒煮熟曬幹,晾成魚幹日後路上喂功臣芝麻,今日早餐可先做些白灼蝦。

咕嚕嚕的滾水在鍋裏冒着泡兒,青蝦方一入水,不多時就被燙成令人食指大動的鮮色,就連胡須也成為了熟透的赤紅。

起鍋之後,樂寧慢慢将水倒了部分,而後用竹簽将蝦一個個串到手中,一邊呼呼地吹着,一邊趁着燙手小心地剝殼,等掐頭去尾之後,樂寧捏着那彎彎的蝦仁在空氣中晃了幾下,正想将背簍裏不肯出來的小祖宗哄一哄——

卻發覺背簍不知何時被頂開了一條縫,芝麻正用一雙紐扣似的圓眼睛注視着她。

樂寧被她這幅暗中觀察的樣子逗的抿了抿唇,将蝦仁喂到貓兒嘴邊:

“芝麻殿下,來,啊~”

陸宛祯左右看看,見尋不着方才那些蛇的痕跡,才放心地從背簍裏跳出來,将樂寧手中的蝦仁嗷嗚一口咬碎吞下。

很鮮,也很香。

樂寧只去了第一只蝦的殼,想到芝麻應該補補鈣,後頭的就只去了頭尾,想直接給芝麻喂去,卻冷不丁地被對方的爪子一拍打在手腕上。

樂寧:“嗯?”

陸宛祯:什麽意思?伺候本殿下這麽敷衍?這只怎麽不剝殼了?

一人一貓對視半晌,樂寧無奈妥協:“行,你是大爺。”

又給貓兒喂了兩只之後,陸宛祯忽而對她“喵嗚~”一聲,不張嘴吃了。

樂寧疑惑了一下,只能回過手腕送到嘴裏,嚼了半晌才發覺忘了加醬油,于是從竹簍裏取出點兒醬油倒到竹筒裏,再用半截蝦肉蘸了蘸。

紅白相間的嫩肉本就誘人,蘸了焦糖色的醬油之後,肉眼依然能見到那醬汁兒順着最初的蝦仁肉慢慢順着紋理浸入裏頭的模樣,鼻子已被醬油和蝦肉的融合味道折服。

鮮,香。

樂寧将蝦肉送入口中咬下,鹹淡适宜的醬汁味兒在舌面上漫開,牙齒咬開蝦仁鮮嫩的肉時,爽滑的鮮味兒慢慢迸開,每一口都是跳躍的彈動。

樂寧一口氣吃了好幾個才罷休。

陸宛祯滿意地看着樂寧給她喂了一口,又給自己喂了一口的良性互動,只覺自己仿佛含了塊饴糖在口中似的,甜味兒一路漫到心底。

這蝦真是又鮮又甜,她想。

火堆依然在燃燒,鍋子卻已經被架開。

樂寧在河灘邊兒擡手做了個伸展運動,而後便從竹簍裏拿出布巾,在溪水中打濕,決定趁着左右無人,好擦擦身子。

溪水清澈見底,還帶着一絲徹骨的涼意,甘甜凜冽。

樂寧往脖子上抹第一下的時候差點兒被驚個透心涼,所幸她做好了準備,一邊擦着脖子,她一邊在思考:

這個月的月事似乎又沒來。

她這身子似乎發育很晚,十五那一年才來了月事,但總斷斷續續的不大準确,偶爾隔了一個半月,偶爾又是兩個月,以至于她自己心裏都沒甚麽定數。

好在這月事來臨時,只要她不沾太多冷水,那疼痛感就不影響她做事,尚在能忍受的範圍內,她想,或許是這原主小時候身子底子不好,這才導致了這結果,以後自己若是有閑暇,還得找個大夫瞧瞧。

想到這裏,樂寧喜憂參半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被白布勒得如履平地的部位,有些惆悵地想:

這白布裹了和沒裹,差別好像也不是很大?

也就是略有起伏的地面和一望無際的平原之間的差距。

或許連身上肥肉稍多的男人們,這胸都能比她大。

想到這裏,樂寧陷入了一股難以名狀的哀傷當中。

許是她低頭瞧了自己太久,原本還想着授受不親的陸宛祯在竹簍裏頂開蓋子又合上,頂開又合上好幾次,終于沒忍住在旁邊探頭探腦地好奇:

四郎在做什麽呢?

陸宛祯看着對方擦身到一半,盯着自己的下半部分停頓的樣子,摸不着頭腦。

她試着“喵”了一聲。

聽到動靜,樂寧回身看去,身子微微側過,露出纏繞在胸前的雪白布帶,一圈一圈纏繞着,以至于陸宛祯的第一反應是:

他受傷了嗎?

被擔憂捕獲的陸宛祯着急地跑到樂寧的近前,支起上半身對她一陣“喵喵喵”,叫聲頗有些急促,樂寧俯身将貓兒撈起來,左右看了看周圍,才小聲問貓兒:

“怎麽了?”

陸宛祯小心地收起爪子,只用肉墊輕之又輕地拍了拍樂寧胸前裹着布的地方,肉墊之間有細軟的絨毛,碰的又是樂寧靠近肩膀的部分,于是只一半按在了布帶上,另一半按在她的皮膚上。

樂寧被那絨毛撓過的癢意弄的一激靈,用習慣壓低的、略帶了些沙啞的聲音哄了哄貓兒:

“別擔心,我沒受傷。”

真是奇了怪了,這貓兒偶爾表現出的靈性總讓她有種在跟人相處的感覺似的。

就比如此刻,或許貓兒只是天生對布料産生興趣,樂寧卻自顧自地覺得對方仿佛在擔憂她受傷。

她笑了笑,準備将這事情抛之腦後——

陸宛祯卻愣住了。

不是受傷?不是受傷往身上纏這麽多布做什麽?不勒得慌麽?

比如她就覺得很勒……

電光火石間,陸宛祯想到了這是什麽!

它震驚地擡起腦袋,看着面前的樂寧。

那人擦完身子,正在慢慢地将衣服重新穿好,一手抱着它,一手給自己圍腰帶。

只貓兒的眼中,她的模樣仿佛剎那變了。

比尋常男人更瘦小些的骨架,一點兒也不明顯的喉結,幼嫩的皮膚,還有這不盈一握的腰——

這分明就是個女人啊!

陸宛祯有些不可置信地想着,自己怎麽會巴巴地将她認作兒郎如此多年?!

樂寧只差最後腰帶系結的部分了,想把小貓兒放下一會兒,結果注意力稍稍挪開,就發覺芝麻不知何時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後背上幾乎是根根直豎。

然而分布在周圍的蛇卻沒有給她絲毫預警。

樂寧擰了下眉頭,低聲拍着芝麻,輕哄道:“這又是怎麽了?”

陸宛祯擡頭怒瞪她,還能怎麽,還不是被你吓的!

傾心多年的郎君一朝變娘子,這誰受的了啊!

陸宛祯虎着臉與樂寧注視,看着看着,心中卻忽然聽見一聲豆莢成熟後的“哔啵”聲響,有念頭從裏頭透了出來。

因着從小受聖人教導的緣故,自己總忍不住将聖人作為标準,行為間不自覺地去模仿,平生最羨慕的便是聖人同皇後之間的感情。

冒天下之大不韪。

以至她甚至會想……

若是自己日後也中意一小娘子,會如何?

陸宛祯驀地發覺,自己好像……還挺能接受樂四郎變樂四娘的。

甚至,有那麽一瞬間,瘋狂地想上揚嘴角。

若說先前發覺這郎君同自己有緣時,樂寧的心中還有那麽一點遺憾,仿佛一眼能望到兩人從此形同陌路的未來,那麽此時,她心中竟只剩歡喜。

就在此刻。

原先藏在亂世堆裏的蛇忽然都不安地從遠處蹿了過來,蓋因樂寧的跟前忽而降下一道陰影。

“且慢。”

那個蒙面的男人開了口,低沉地做了個“停戰”的手勢。

樂寧揚起骨笛的動作頓了頓,先前的幾條蛇在她的腳邊盤桓,似是在判斷究竟要不要攻擊。

被推出來的影十雖不怵這些蛇,但想到這人不過在西南待了些時日,便能将這些毒物控制自如,不禁還是有些頭皮發麻。

他嗓音平平地開口道:

“足下勿憂,我是來找你借貍仙一用。”

樂寧愣了一下,她還以為先前那戶富貴人家對自己已下了滅口的心,還在想至于嗎?自己什麽都沒做就半條腿跨進棺材了?

自己得是參與進了多大的秘密儀式裏?

封-建迷信害人啊!

結果沒想到這神不知鬼不覺的黑衣人出現的理由這樣奇特:

借芝麻?

她像是所有鏟屎官那樣對黑衣人滿是警覺,打我的主意可以,打我的貓主意不行。

影十瞧見她眼中的防備,有意将貓兒直接捉來,但這小團子實在是太小了,他擔心對方只要稍稍同自己一拉扯——

哦,從此他就完蛋了。

陸宛祯凝視着出現的影十,後知後覺自己已經錯過了好幾日醒來的時刻,都是因為她過于擔憂樂寧無法逃出姚侯府的追捕,才時時刻刻都留在芝麻的體內。

若是在約定的時間內超過三日不醒,往後便一日比一日兇險了。

哪怕她此刻突然從貓兒的身體內回到自己的身體裏,也無法讓影十打消這個念頭,陸宛祯想了想,唯一的辦法确實只有自己用貓兒的身體回到侯府,再交換回來。

念頭産生的剎那——

陸宛祯張開牙齒,一口咬在樂寧的袖子上。

“嗚哇……”的聲音響起,似是在體現她死活不松口,不跟樂寧分開的決心。

影十:“……”

樂寧:“……”

影十猶豫半晌,同樂寧說了一句:“不如,樂郎也一并來?”

樂寧:“……”好麽,這幾天算是白跑了。

影十安慰了她一句:“我定會護郎君周全。”

樂寧很想相信,但顯然,她開始撲通撲通狂跳的心并沒有接受這份安慰。

……

逃跑一晚上,回去半盞茶。

當樂寧抱着貓的身影重新出現在先前那小娘子的房中時,她感覺到了那些下人們對自己怒目而視的眼神。

一個個仿佛都恨不能将她生吃了。

卻因樂寧是被影十的輕功驟然帶到房內,仿若忽然回來那般,下人們摸不透這術法,暫時只能匆匆去禀告主母,又或是護在床前那身影前。

陸宛祯雖不大明白為何這次貓兒的靈魂未在自己身上蘇醒,卻也很快明了如今形勢,只有自己作為“陸宛祯”醒來,方能操控局面。

于是,它在樂寧的懷中稍稍合上了眼眸。

不多時,床上躺着的那人指尖動了動。

卻因婢女、家丁們都在防備突然回來的郎君,無人注意到。

直至……

樂寧瞧見了那層層帷帳裏的動靜。

她出聲提醒了一下陸宛祯床前的婢女:“人好像醒了。”

聽得她這一言,婢女立刻就回身去看,接着房間裏就是一陣兵荒馬亂,“殿下”長“殿下”短的聲音到處都是。

樂寧反倒成了全場唯一一個空閑的人。

她站在那裏,自覺與這富貴門庭格格不入,仿佛一瞬間透明了似的,來往的人無一個注意到她。

很快的,就有人通報“夫人至!”

樂寧如今才見到這府衙的女主人,是個渾身金貴的命婦,她從那婦人身上的琅珰首飾上瞄過,又別開了目光。

這不是她第一次見到貴婦,許多年前在鄒公食肆時,她曾有幸見過陸國公府上的周夫人。

明明已過去很長時日,她連周夫人的模樣都不記得,卻對她周身溫柔似水的氣質印象深刻。

樂寧站在角落裏,又琢磨着逃跑之事——

直到,她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很突兀,讓人後頸寒毛直豎。

樂寧往目光所在處望去,卻恰好透過重重帷帳,與一雙似笑非笑的鳳眸對上。

她心下毫無征兆地一跳!

那人眼尾有一粒鮮紅似血的小痣,隔了這老遠本不明顯,卻因與那雙流光婉轉的眸子離得太近,讓人一眼就瞧見了。

對上那雙眸的剎那,樂寧透過那重重帷帳隐約瞥見這人模糊的面容,卻下意識地開始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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