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糖葫蘆

聽見婢女通傳的內容, 陸宛祯不由擰了擰眉頭。

樂寧有無卷入甚麽兇殺案,她相當清楚,畢竟這幾日來她都在芝麻的體內,與樂寧寸步不離, 即便自己不在, 影九和影十也必定對樂寧的行蹤了如指掌。

想到如今縣令們斷案的法子,陸宛祯想,即便樂寧不必受什麽刑-罰之苦, 但幾日的牢獄之災總也是難以避開的。

想到這裏,陸宛祯心中有了幾分不悅。

但更多的……

她也想知道, 這究竟是一樁什麽案子。

思至此, 她瞧向竈後那位神色怔愣,顯然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何事,黑眸中略有一分茫然的人兒。

“怕嗎?”陸宛祯一手掌心平攤在竈臺上, 開口時依舊是那副雌雄莫辨的音調,不難聽, 只是讓人過耳難忘,尤其是……

這人說話的時候總帶着股難以名狀的戲谑。

樂寧想, 也不知他是天性如此, 還是喜好捉弄自己。

說不怕絕對是假的。

在皇權至上的封建社會裏,老百姓在官員面前天生低一頭,公正、法治等精神雖有萌芽,但終究是指望不上的,樂寧心中知道自己怕是被冤案連累, 卻也擔心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猶豫半晌後,她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承認了自己內心的恐懼。

“我尚不知發生了什麽,但會如實交代行蹤,以助京兆尹早日破案,我曾有幸與京兆尹有過一面之緣,如今想來他定是個明察秋毫、體恤百姓的好官,定會還我清白。”

說到這裏,樂寧隐約想起自己也是見過這位望安大官的,在許久之前,她将辣椒的用處一步步展現在世人的面前時,師父鄒德全曾帶着她去見過京兆尹,再通過對方得了進宮面聖的機會。

樂寧稍稍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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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見了她提氣舒氣的過程,陸宛祯莫名覺得好笑,原先聽了她承認害怕,本想借着安撫她的機會,讨要些于己有利的好處。

然而不止怎的,話到了嘴邊,說出的卻是一句附和:“嗯,我相信你。”

陸宛祯收斂了話裏那點兒慵懶的語調,仔細地看進她的雙眸裏,鳳眼中流轉的波光原先怎麽看怎麽讓人覺出一股睥睨的姿态,仿佛居高臨下地俯視衆人,在這一刻又全然變了,化作潺潺流水般的溫柔,一眼沒入對面人的心頭溫柔撫過。

似是為了強調,陸宛祯又補了一句:

“放心,你不會有事。”

我也不會讓你有事。

或許是這人周身的氣勢太強,這話方一出口,便有如爍金般的氣勢,令樂寧從中聽出了不容置疑的肯定意味,好似面前這人能将話中的每一個字都煉成現實。

不論怎樣,樂寧這會兒恰需要這一劑定心強藥。

她奇異地發覺自己真随着對方的這話安下心來,不由在內心感慨着權勢的力量果真迷人。

面上,樂寧對陸宛祯露出見面來的第一個笑容:

“那便借殿下吉言了。”

“若我能平安歸來,定會為殿下仔細做一桌餐食以作報答,還往殿下莫要嫌棄。”

陸宛祯:“……!”

聽這話,這餐食的規格似是不低啊。

她還從未嘗過樂寧大施拳腳的作品,畢竟大多數時候,即便她有幸去到貓兒的身上,也未必能恰好趕上對方做大菜的時刻,哪怕她幸運地見到了,也未必能以貓身嘗到。

是以聽了這話後,陸宛祯的心情止不住地飛揚,樂寧這還未走,就對她的回歸開始翹首企盼了。

……

待到人随衙役離去後,陸宛祯神色裏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她端着那碗樂寧做的馄饨,朝着院落外走去,方踏出竈房門檻兒,忽而開口道:

“影一。”

一道黑色身影驀地出現在她的跟前,自然地低下腦袋以示服從,靜靜等着她的吩咐。

“跟着影九同影十,若有需要,讓他們替她作證——回來後告訴我是何大案。”

“是。”影一應下的剎那間,身形如煙般在空氣中散去,眨眼間失去了痕跡。

陸宛祯站在院兒裏,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兒,眼眸微斂,長長的眼睫如打卷兒的枯葉,将陽光輕輕遮去,她慢慢地舀起一勺湯,吹了又吹,再次送入口中時,先前被燙到的舌尖依然有些發麻似的痛。

陸宛祯倒吸了一口氣,用舌尖來回頂了頂上颚,若有所思地想着:

不能太心急啊……

望安城,府衙內。

樂寧錯愕地盯着公堂上的京兆尹,師爺敘述的案卷內容一個字一個字地飄進她的耳朵裏,她卻不知先為哪句話詫異比較好。

樂有才夫婦竟然死了……

非但如此,她那不求上進的大哥竟然也失去了蹤影。

院兒裏還有第三人的血跡,只是那人同樣也行跡不明,衙門現在在找她和她的大哥,只是樂家大兒暫時無消息。

樂寧想了想,知道如今有一個明顯的懷疑。

除卻樂家大兒之外,那個流了許多血的人也是衙門如今的懷疑對象之一,若是她的身上有甚麽傷口,那麽自己就也有作案嫌疑了。

但是她的手臂胳膊、腿兒等處暫時看不出明顯的傷痕,至于更多的,或是需要專門由人查驗一遭了。

樂寧擰了下眉頭,京兆尹與她相熟,雖辦案時相當嚴厲,但總還是對她留了一分情面,見狀不由問了句:

“四郎可是有甚麽難言之隐?”

誠然,當初讓樂寧女扮男裝是樂有才夫婦倆的馊主意,可誰知她借着神廚系統一路順風順水,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在民間小有民氣。

她倒是不介意自己的女兒身暴露,只是擔心日後再繼續于食之一道鑽研,會否在師父那兒落下個隐瞞之罪,還能被大家所接受麽?

想到以後都不能再研究菜肴,她心中竟升起幾分煩悶來。

京兆尹并不知她的為難從何而來,畢竟當年樂有才夫妻來望安避難,是偷偷住在兄長家的,戶籍上報的信息僅有他們夫婦倆同大兒子,樂寧的身份還是後來鄒德全給補上的。

故而除了樂有才這對掉進錢眼裏的夫妻之外,确實鮮少人知曉她是女兒身。

哪怕當初跟着樂有才住在他的哥哥家中,樂寧也從未出現在柴房之外的地方,永遠不是在幹活就是在幹活,沉默寡言,院兒裏響起的總是夫妻倆對她的辱-罵,無一個字眼是好的,也正是如此,就連樂有才的哥嫂也不知曉她的真實性別。

此時,在京兆尹的詢問下,樂寧飛快地開動腦筋,想要思索出一個萬全的法子,卻見有衙役從外頭匆匆而來,附在師爺的耳邊說了句什麽。

樂寧未顧得上這出插曲,定了定神,一邊思索一邊開口道:“實不相瞞,爺娘倆出事至今,我未曾聽過半點消息,非是四郎不孝,實是……”

她剛想将自己的嫌疑摘去,話頭忽然被師爺接過:

“兆尹,某得一重要消息,需先啓禀兆尹。”

樂寧的話頭不由一頓。

就連衙門上高坐的陸兆尹也被引走了注意力,神色不變地問道:“是何消息?”

師爺為難了一下,才對座上的人拱了拱手道:“太子殿下命人傳來消息,當日樂郎君被賊人所劫,殿下順手将人救至府上,而後邀留至今。”

也就是說……

太子殿下能給樂寧提供不在場證明。

同時,衙門的人先前從地痞混混們那兒得知樂寧被人裝着麻袋送到姚侯府上的事情,也有了解答。

雖然京兆尹一時半會兒想不通哪來的賊人這樣無故擄走郎君,但……那畢竟是太子殿下傳的話,加之他從前見過樂小郎君,都說三歲看老,他心中也對這人的行事有一定判斷。

于是,京兆尹當場對樂寧道:“原是如此,此事還請四郎節哀,本官定為你爺娘讨回公道,以慰泉下之靈。來人——送樂郎君出衙!”

樂寧半句話沒說,嫌疑就被輕易洗掉了,只能揉了揉鼻子,努力保持住自己失去了爺娘的難過模樣,跟着衙役走了出去。

一面走,她一面想着:

自己什麽時候有幸跟太子存在交集了?

她對這個稱呼最完整的印象,就是這位太子好久以前把她的芝麻騙的留在宮中,起碼小半年之後才還給了自己。

樂寧左右咀嚼了一下方才師爺的稱呼:

“太子殿下……”

那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兒?

樂寧反複念了幾遍,話語忽而一頓。

等等。

太子殿下。

殿下。

殿下???

她想到自己被賣到的那戶人家,想到那抹朱紅色的身影,那雙鳳眸,那人奇特的嗓音,眼中流淌的笑意……還有,仆從們對他恭敬的稱呼。

所以——

當朝太子這是在偷偷搞基?!

樂寧被這個消息沖昏了頭腦。

她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在乖乖地往姚侯府的方向走,滿心沉浸在太子殿下有可能好男風,以及太子殿下被人家安排了一個“男郎君”當沖喜對象的事情中。

直到……

樂寧渾渾噩噩地順着原路走回了侯府,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回了自己的院兒裏,然後被那抹紅色的身影再次奪走了注意力。

陸宛祯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遭,而後擡手假意握拳,在自己的唇邊抵着,輕輕咳了咳。

看樣子某人是沒什麽大事。

那麽——

不知道有個人還記不記得答應了她的大餐?

樂寧聽見了陸宛祯的動靜,停了腳步站在原地,抿了抿唇才對陸宛祯道:“殿下……”

陸宛祯應了一聲,問她一句:“回來了?”

樂寧點了點頭,這才想起來要道謝,複又開口道:“是,托太子殿下的福,京兆尹并未難為我。”

哦,這是知道自己身份了,陸宛祯想。

但是為什麽這人半點兒高興的樣子都沒有呢?

陸宛祯直覺這事大概還是跟案子的內容有關。

院兒裏的氣氛沉默了許久,樂寧還在恍惚着,對陸宛祯拱了拱手:“殿下若無其他事,草民這便先退下了。”

樂寧現在心亂如麻。

一會兒想到那對扒皮夫婦就這麽死了,一會兒想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跟太子套了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夫夫名頭,有時甚至會想為什麽堂堂太子會在宮外,而且好像還被人害過的樣子……

事情太多,她捋都捋不順,扯了這道線條又纏了另一道,哪頭都抽不出。

樂寧決定冷靜一下。

眼見着她就這麽走了,被留在院子裏的陸宛祯一臉錯愕。

從出生到現在,這人是唯一一個膽敢戲弄她的人!

當貓兒的時候就常常哄騙自己,如今自己作為大黎太子,竟然還被放了鴿子?

陸宛祯內心的震驚多過憤怒。

眼見着樂寧的身影被牆角徹底遮去,陸宛祯氣不打一處來,她張了張口,憤而喊了一句:

“影一!”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麽事兒,能讓樂寧連給自己做飯的心思都沒了。

影一出現在陸宛祯的跟前,将衙門裏的事情一字一句複述給她。

陸宛祯的神情從最初的憤怒,慢慢變成了複雜。

原來是樂寧的爺娘出了事……

陸宛祯略有些出神,半晌才将自己面上的情緒收起,對影一道:“那樂家大兒還未尋到,院落裏的第三人也幫着打聽打聽,既是在京兆尹那兒毫無緣由要了人,總還是得出點兒力補上。”

等影一領了任務消失後,陸宛祯轉身朝着樂寧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又覺得不合适。

于是她走到一半兒,又繞路回了自己的房間。

不久後,牆角的竹婁裏,有一只灰白色的小團子鑽了出來,陸宛祯撣了撣耳朵,看着床鋪裏的自己慢慢坐起來的樣子,對那人開口喊了一聲:“喵~”

真奇怪,自從上次吃了那顆**丹,以至貓兒受自己所累一同陷入昏睡之後,她隐隐察覺到自己與芝麻之間的聯系反倒加深了……

今日一試,果不其然,只要自己睡下後想着進入芝麻的身體,就能達成靈魂的交換。

聽見小貓兒的叫聲,床上的那個“陸宛祯”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也從喉嚨間發出了聲音:“喵~”

緊接着,陸宛祯三兩下跳出窗戶,而床鋪裏暫時占據着她身軀的芝麻,則是重又閉上了眼睛小憩。

……

樂寧在院子裏走了一圈,才茫然地察覺自己在這個地方并沒有專屬的空間。

她轉了半天,卻還是走到了竈房裏。

如今已過了午膳時間,外間只有專門做點心的師傅守着,外加幾個學徒,瞧見她的時候,與他友善地問了一句:

“又是給殿下做些吃食麽?有用得着我們的地方請盡管吩咐。”

樂寧這才想起來,自己好像确實答應了某人要做點好吃的報答來着。

但這會兒自己的心情并不太好。

在廚房裏走過了一圈兒之後,樂寧怏怏地又開始揉起面來,準備做個biangbiang面,在大黎百姓普遍好馎饦的年代,想來這如腰帶粗的面兒也能為人所接受。

只是,她揉着揉着,忽然想起了穿越前的事情來。

往日裏刻意不去想的,只在夢境裏偶爾冒出的那些思念,在聽見樂有才這對扒皮夫婦喪命的事情後,忽然洩堤般呼嘯卷來。

樂寧發覺自己的眼眶竟有一些模糊。

有液體滴答滴答落在面團上,将那部分染出一朵朵泛黃的花兒來。

她沒心思弄下去了。

樂寧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停了動作,在原地深呼吸了好幾口氣,卻越想越難過。

自己離開那個世界這麽久,爸媽們是不是也已經老了呢?

他們又會用什麽樣的方式離開這世界呢?

是痛苦?還是安詳?

他們一定會想念自己吧。

“喵嗚~”

忽然間,一道溫柔而細長的聲音響起在她的跟前。

樂寧順勢看去,見到了跳上竈臺的小貓兒,對方口中咬着一截小木頭,上頭俨然串着四五顆晶瑩剔透的山楂,外頭包裹的紅色糖衣清晰可見——

糖葫蘆!

小貓兒在灑落的雪白面粉上踩過,留下一道道可愛的梅花印,一路走到樂寧的身邊,又對她仰了仰頭,示意她快點接過自己嘴裏的這串糖葫蘆。

樂寧愣愣地伸出手去,将那串糖葫蘆拿了過來。

“喵嗚~”小貓兒又仰頭對她叫了一聲。

仿佛在說:

別難過啦,我請你吃糖呀。

樂寧看着那串糖葫蘆,将它慢慢地放到唇邊,張口咬下。

甜甜的味道現在舌尖漫開,牙齒卻已經沖破了面上的糖衣,直直地将裏頭的酸味兒翻了出來,舌尖卷着破碎的糖塊兒與山楂,翻攪出果酸同甜糖交融的味道。

“好酸呀,芝麻。”樂寧放下糖葫蘆,如此說道。

陸宛祯詫異了一下,猶豫半晌,湊過去伸出舌頭,在樂寧咬過的那半顆山楂處舔了舔,然後她就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樂寧被她逗得笑了一聲,眼中卻更濕潤了許多,她把貓兒抱到懷裏,又說了一句:“放心吧,我沒事的,就是……有點兒想家了。”

陸宛祯扭頭看着她,豎瞳顯不出情緒來。

她知道樂寧是被自己的爺娘賣到侯府裏的。

但不論如何,如今的樂寧都沒有家了。

無端端的,陸宛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少時生于姚侯府,阿爺不在意她,阿娘想着送她換一出富貴前程,後來去了陸國公府,那裏頭很好,只再好……也不是她的家。

再後來,她入了宮,随在帝後身旁,陸懿寧同周芫華也待她極好,讓她有時候想着,自己要是真是她們倆的孩子,該有多好。

可惜……她也不是。

在這一刻——

陸宛祯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皮毛被浸濕的潮意,竟生出了些許和樂寧同病相憐的感覺。

很奇怪的,她能理解對方的這種思念,那是對心底所向往的最完美的家的思念。

陸宛祯靜靜地任她抱着,想了想,擡起毛絨絨的爪子在樂寧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仿佛在哄她:

難過的話就盡情哭出來,我會在這裏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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