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毛尖

聽到門口那聲警告, 兩人同時扭頭去看。

樂寧近日閑暇時候同周芫桐學些規矩, 見到陸宛祯,一時間有些想嘆氣,她這些禮儀還未學熟,最不想見到這些管制人員, 心中腹诽半晌,面上卻略一遲疑, 依樣行禮:

“殿下。”

半夏不會中原人的禮節, 摸了摸鼻子,頗有些遺憾不能同樂寧再親近些,于是站到一邊去。

陸宛祯面色冷酷, 走到樂寧的身邊仔細打量她半晌,才道:“前些日子命人尋了些新鮮的玩意兒,一會兒就有人送到府上, 你可瞧瞧。”

樂寧面上果然露出幾分好奇,要知道她向來對新鮮玩意兒感興趣,如今聽了陸宛祯的話, 果真朝她望去:

“是水裏的還是陸上的?”

陸宛祯看她從自己來了之後就沒再注意半夏, 反而全部注意力都挪到自己身上, 心中不由感到一陣舒适,但她還在生着氣, 于是依然繃着臉,只端着語氣回道:

“都有。”

樂寧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陸上有趣的動物有很多,海底也有很多, 江河裏還有一些後世再尋不到,如今口味卻相當肥美的魚類,想到這兒,樂寧心中不由暗自期待起來。

旁邊的半夏被陸宛祯隔開到角落裏,鼓了鼓腮幫子覺得沒勁兒,卻又實在不想觸怒皇家這些人,只能蔫蔫地穿過回廊往院兒裏走。

她埋頭往前走,卻差點與人迎面碰上,所幸兩人都有些身手,同時往旁邊一避——

依然是面對面同時的。

半夏忍不住擡頭去看,見到對面那個一身寶藍色衣袍的郎君亦是禁不住蹙了蹙眉尖,但當對方擡眼瞧見她這近乎暴露的衣着時,又匆忙将視線挪開。

劍眉星目,面上倒是有朗朗之相,比起街上遇見的那些個一面覺得她輕浮、一面又忍不住偷偷打量她的家夥,要好得多。

半夏覺着這陸國公府當真有意思。

先前尚不知樂寧是女兒身,于是成日在阿寧的跟前晃悠,結果卻連這人的半個眼神都未吸引到,以至于半夏一度以為是自己不夠好看,但保持着相同的模樣在寨子裏其他男人跟前晃悠時,又發覺那些人還是一副眼珠子恨不能黏在她身上的模樣。

彼時半夏只覺得樂郎這人,懂得多又不輕浮,是個有意思的人,于是心中不服,硬是要引得她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為止。

然而……

一執着,就過了這麽多年。

當年的倔強,不知不覺已經變成了傾慕。

就在這會兒,樂寧的身份暴露了,明晃晃的事實擺在眼前告訴半夏:先前人家不喜歡你,是因為她也是個姑娘,自然不會對你心生甚麽愛意。

所以方才半夏在樂寧跟前刻意逗了逗她,想知道,若是自己不因對方的女子身份而改變心意,是否……能達成當年所願?

沒等她試探出來。

太子殿下就到了。

半夏着實讨厭這個太子,仿佛在阿寧身邊安插了什麽眼線似的,只要自己一靠近阿寧,這位殿下就從各個地方神出鬼沒地蹿到跟前來,對她有莫大的敵意。

半夏心中滿是郁悶,卻也曉得,阿寧這人其實有些悶,平生只對庖廚之事有意,如今又在國公這樣顯赫的世家中得了庇護,便是這輩子不依着郎君生活也無妨。

起碼半夏不覺得有誰能打動她。

那人就是個石頭。

現在……

再看看跟前這人,耳朵間有些泛紅,因無意間冒犯了她,便清了清嗓子,道:

“這位應當就是阿寧的客人,半夏姑娘吧?”

“我是阿寧的堂兄,單名一個辰字。”

陸辰。

半夏點了點頭,稱了一聲,不再跟陸辰比反應速度,免得又出現兩人同時朝一個方向閃去的事情,禮貌地往旁邊讓了讓,手臂上的銀色臂環在日光下反射出灼灼光芒,她燦爛一笑,露出貝齒,朗聲開口道:

“阿寧與我自小相識,她的堂哥便是我堂哥,堂哥好。”

陸辰:“……”

他鮮少在中原見着如此大膽奔放的小娘子,便是往日在街上被一些世家小娘子追求,至多也不過是命貼身奴婢朝他的小厮送些香囊、手帕之類的,這已是最大膽的了,其餘大多是有意同自家爺娘說明,而後對方尋媒人來探探陸家的口風。

偶有些性格活潑開朗的,若是在廟會等場合見了他,會心血來潮折支路邊的花兒抛向他。

總而言之,都與半夏這樣的熱烈不同。

對方穿的一襲淺紫色的衣裙,與中原的服飾截然不同,裙上繪着蠍子、蜘蛛等銀色暗紋飾色,腿根處的衣裙下擺被分作幾道,行走間動作大些,便能見到雪白的長腿線條隐約可見。

她的手腕、手臂、脖頸、腳踝上皆帶着銀飾品,行走間分明恣意随意,卻難聽見那叮當響的聲音,給人以輕靈之感。

先前陸辰只是遠遠瞧見日光下那明晃晃的一片白,就秉承着非禮勿視的原則挪開了視線,他倒不是老古板,不過多年先生教導,對方願意怎麽穿都行,但他用視線冒犯便是不妥了。

此刻陸辰哪怕是有些無奈,但也只将那當做是中原同西域的習慣不同,沒有反駁半夏此稱呼不妥,便只默認,略一點頭,從半夏讓出的路旁走過。

半夏卻又回頭看了他一眼。

這人……

明明見到她如此穿,卻只禮貌地挪開目光,裏頭未有鄙夷、也未有旁的意思,自始至終守禮地很。

半夏揚了揚眉頭,再往樂寧院兒裏去的步伐就輕快了許多。

路過牆角時,樹叢裏有一支格外鮮豔、停留在枝頭未動彈過的綠意驀地往她的肩上一墜,半夏面色不改,任由那青色落下自己肩頭,而後慢慢地盤住自己的脖頸,恰好将銀色的頸圈擋了個嚴實,乍一看去倒像是她重又換了個飾品似的。

半夏摸了摸微涼的蛇身鱗片,笑着用家鄉話罵道:

“你這壞東西習慣是越來越差了,以前懶也就罷了,現在竟還喜歡突然吓人一跳?”

青蛇無聲吐了吐信子,似是回應。

……

另一側。

樂寧随着陸宛祯在廳堂裏等了等,卻沒見到有人将東西送來,不由地往門口的方向探頭探腦地張望,神态裏的期待變得愈發明顯。

陸宛祯見半夏離開,面上神色卻也未有緩和之意,在一旁的塌上落座,聞見下人端上來的清茶香味,揭開杯蓋的同時,聞見了一股清新的茶香味兒,她不禁有些好奇:

“這是……?”

府中奴婢在她的身邊小聲道:“此乃寧小娘子前些日子搜羅來的茶葉,言道如今天幹氣躁,易上火,适宜喝這‘毛尖’。”

毛尖?

陸宛祯往茶杯裏一看,果見那茶芽在熱水中上下飄浮,根根都豎立在水中,看着倒是有趣。

只這清亮茶湯,比起先前大家都更偏好的煎茶而言,味道倒是淡了許多。

陸宛祯端起這造型獨特的茶盞,輕輕吹了吹,将裏頭挨近的茶葉吹遠了些,而後抿了一口。

有點燙,還有點苦。

但是等味道都過去之後,又回了一點淡淡的甘甜。

就在她慢慢品茶的時候,樂寧沒等住,挨過來小聲問;

“殿下方才說要給我瞧瞧的新鮮玩意兒呢?”

陸宛祯好整以暇地回答:“沒了,我後悔了。”

樂寧:“……”

樂寧:“???”

還有這操作?!

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陸宛祯方才是想要将半夏給支開,但是心中的憋悶又還未降下,于是這會兒跟自己秋後算賬來了。

樂寧頗有些哭笑不得,又喊了一聲:“殿下。”

陸宛祯漫應了她一聲:“嗯。”

樂寧沒了法子,看見周圍的下人們都在,只能磨蹭地挨過去,擡手想拉陸宛祯:

“儲君不可以說話不算話——”

剛捏上陸宛祯的衣袖,以為對方會甩開自己,又或者是倔着力氣,所以樂寧的力氣稍大了些,結果恰好陸宛祯端起茶杯,随着她晃了一下,茶湯濺到了樂寧的裙擺上。

兩人皆是一愣。

還是陸宛祯先反應過來,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擡手去拉她的手腕:“燙到了?趕緊去把衣裳換了,這塊兒我幫你提着,省的再挨到腿上。”

樂寧眨了眨眼睛:“沒有燙到……”

但确實應當換衣裳。

陸宛祯一時沒忍住,瞧着她黑黢黢的眼睛認真看着自己的模樣,終于還是伸手去捏了捏她的耳朵。

“快去換衣裳。”

樂寧本就知道她是個姑娘,對她難有防備之心,聽了她的話也是淺淺地哦了一聲,一點兒沒想到對方在大庭廣衆之下對自己動手動腳的後果是什麽。

她轉身往旁邊的側廳而去,身邊伺候她的奴婢小跑着回了她的院兒裏,去給她拿換的衣裳。

樂寧不習慣身邊跟着人,一般就只帶一人行走,左右這陸國公府裏誰都認識她,也不必擔心突然遇上什麽事情,若有其他跑腿的事兒,也可臨時召來一位下人吩咐。

不一會兒。

那婢女還未回來,樂寧在裏頭屋中換下身上的外衣,遺憾地看着襦裙下擺裏一層層都浸到了茶漬,她擡手慢慢地給自己寬衣解帶。

這屋子裏層層帷帳交錯,正是女眷來客們休憩之處。

樂寧一時不妨,走到一處柱下,腦袋上的釵子似是勾到了帷帳,她“哎”一聲輕喚,擡手去拆解。

偏偏今日這發髻又挽得很是費勁,她懶得再坐在椅子前等婢女重做一遍,于是想在不取下釵子的情況下将那給解開。

然而院落外的陸宛祯耳力絕佳,聽見那細微的動靜,便揚聲問她:

“裏頭怎麽了?”

樂寧舉得手都有些酸,也摸不出自己釵子到底勾到了什麽,于是頗有些艱難地也揚聲問道:

“挂到東西了,這會兒動不了,能勞煩殿下進來一趟麽?”

院落裏。

聽見她話語內容的奴婢們紛紛低下了腦袋。

一時無聲。

陸宛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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