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三下

這場大雨從下午開始,接連下了幾個小時才逐漸停下。

滴着水的灌木叢裏,一只褐色的小青蛙跳出來,濺起地面的積水,很快又隐沒在花壇中。

楚喻坐在臺階上,撿了一根被大風刮下來的樹枝,垂着腦袋,有一下沒一下地戳小水窪裏積着的水。

他原本既茫然,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

但聽陸時說完之後,他的心情奇異地找到了一個平衡的支點,好歹有了一點在混亂中,理清思路的緩沖時間。

“我,”楚喻首先強調,“我剛剛真的沒哭。”

陸時看他一眼,沒做反駁,嗓音清冷,“嗯。”

用手裏的樹枝戳了戳路燈下兩人的影子,楚喻又有些出神。

一陣夜風吹過去,濕透了的衣服被掠起一股涼意,他才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回過神來,“我……我有很多話想說,但,腦子很亂,不知道到底應該從哪裏開始說起。”

陸時正低頭,耐心又細致地将雨傘折疊整齊,手指屈起好看的線條。

扣上傘扣,陸時轉過眼,見楚喻濃卷的睫毛垂着,無精打采。

他接過對話的主動權,“首先,我們可以确定,你不是一個‘普通’、‘正常’的人類。普通的正常人類,不會有令傷口肉眼可見地快速愈合的能力。”

楚喻怏怏點頭,“對。”

“在青川路的餐館裏,以及教室外的走廊上,你問過我一個相同的問題,問我身上是不是藏了什麽好吃的。因為你在我身上,聞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

陸時眉目沉靜,解一道數學難題一樣,條分縷析,“你第一次聞到那股所謂的很香的味道,是在什麽時候?”

楚喻跟着陸時的思路,“這個我記得!青川路,在青川路,你和那一群花臂哥打架的時候,左手臂不是被傷了一條口子嗎,嘩嘩流血。我就是那時,第一次聞到那股很香的味道的,還感覺喉嚨又幹又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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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沒有過?”

楚喻很肯定,“絕對沒有過。”

陸時又問他,“這之後,有沒有什麽異常?”

“異常?要說異常的話,有很多的,”思路逐漸清晰起來,楚喻扳着手指開始數,“我有點像是進入了快速生長期,指甲和頭發長得飛快,幾乎天天都得剪指甲。總是口渴,但不想喝水。很餓,可沒食欲,胃口不好,吃了還會吐。

哦對了,就是從青川路回家那晚,我開始發燒。我明明熱的血管都快爆炸了,體溫計量出來卻只有36.5,很氣了。還有就是,”楚喻吞吞吐吐,“會、會連續很多個晚上反複做同一個夢。”

“什麽夢?”

“就是,”楚喻別開視線,“就是夢見你。”

這句話說出來,怎麽就這麽別扭?

陸時掀起單薄的眼皮,看楚喻,“我?”

“對啊,就是總夢見你,”說出來之後,楚喻也就破罐子破摔了,詳細描述,“大概是,你站在那條小巷子裏,面無表情地看着我,手臂上的傷口一直在不停地流血,血的顏色紅得刺眼。”

“對夢境中其它事物的印象都不深刻,印象最深的,是在流血的傷口,對嗎?”

楚喻一怔,突然意識到,确實是這樣。

他隐約記得,好像有陽光,但仔細回想,卻無法确定到底是不是晴天,包括周圍的環境也回憶不清。

“對,确實是這樣。”

陸時白襯衣的衣袖松松挽了幾折,坐姿随意,嗓音混着濕潤的夜風,很輕。

“我有兩種推測,它們共同的前提是,在此之前,你身體裏‘吸血’這個特性,一直處于休眠狀态。而我的血,是一個刺激源。當你聞到我的血的味道時,你體內潛伏着的‘吸血’這一特性,從休眠狀态蘇醒,你開始渴血,身體也發生一系列的變化。

第一種推測是,你需要吸食鮮血才能生存下去。這裏的鮮血,不僅是我的,也可以是別人的。這一種推測下,我以及我的血,對你并不具備特殊性。也就是說,當天,換一個人的血,也同樣能激發你吸血的特性。”

楚喻手撐着下巴,聽得認真,“那第二種呢?”

陸時雙眼漆黑寧靜,緊盯楚喻的細微表情,“第二種就是,你需要通過吸食我的鮮血,才能生存下去。這一種推測下,我的血對你具有特殊性。”

特殊性。

楚喻下意識地再次別開視線,不再和陸時對視。

他很确定,陸時的血對他來說,是絕對特殊的。

因為不管是聞着賀致浩的血,還是醫院裏無數病人的血,他不僅無法産生任何食欲,如果試圖去吸食,還會出現生理性的惡心反胃。

只有陸時的血。

陸時的血很香,像在舌尖味蕾爆炸一樣,咽下去後,身體的不适會立刻解除,同時産生的巨大愉悅和滿足感,只經歷一次,就刻在了骨子裏。

并且,他隐隐有一種不甚清晰的意識,那就是,如果不吸血,陸時的血,他或許會……活不下去。

會死。

握着樹枝的五指收緊,楚喻不準備把這句話說出來。

說到底,他和陸時認識,也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在此之前,他們甚至交流甚少,對對方的了解更是少得可憐。

他對陸時,還沒有到“信任”的程度。

“第二種推測是對的,你的血對我來說,很特殊。別人的血聞着又苦又臭,你的……不一樣。”

楚喻沒有再詳細回答這個問題,“對了,關于那個夢境。”

陸時順從他的意願,改變話題中心,“嗯?”

楚喻斟酌措辭,“傍晚在恒溫植物園裏,我吸了你很多血後,意識浮浮沉沉不太清醒。不過我确定,我眼前出現了夢境裏的畫面,就是你流血那個畫面。但很快,畫面就像拼圖一樣,一下子變得粉碎。我總有種感覺,好像……我後面不會再做同樣的夢了。”

陸時:“你的想法是?”

“我是在想,這個夢,會不會是象征、指示之類的?反反複複做一個夢,不太正常。”說完,楚喻又扯扯嘴角,“不過,我現在本來就哪兒哪兒都不正常。”

陸時忽略他的後半句,只客觀分析道,“你開始做這個夢,是在被我的血刺激之後。而這個夢畫面粉碎、結束,是在你大量吸食了我的鮮血時。如果把這個夢理解為,是一個特殊的提示,那麽,邏輯上成立。”

楚喻明白了陸時的意思。

那個夢存在的意義,就是在他覺醒“吸血”這個特性後,反複提醒他,他需要吸食鮮血,陸時的鮮血。

當他吸食飽足後,這個提示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所以。”

楚喻擡頭,“什麽?”

“所以,很有可能,你吸血這個特性,已經被徹底激發。或者,你已經完成了在你的生長階段中的某一個進程。”

楚喻點點下巴,“很有道理!”

“不一定正确,只是基于現在已知的條件,進行的大致推測。”

陸時看着楚喻,他近乎确定,他的血,對楚喻具有特殊性。

不僅是味道,甚至,有可能,楚喻只能吸食他的血。

這一猜測,令陸時夜色一樣深的眼睛裏,仿佛隐隐綴上了幾點星光。

“走吧,回去了,明天還要上課。”

陸時起身,沒在意濕透了的黑色校褲,右手握傘,往街心公園外走。

晚上,又是雨天,四周安靜地吓人。

楚喻膽子小,怕鬼,連忙跟着站起來,扔開手裏的樹枝,追上去,“等等我,我跟你一起!”

兩人回到學校,岔路口,見陸時往食堂的方向走,楚喻跟了兩步,反應過來——對哦,自己是吃飽了,但陸時估計到現在都還沒吃東西。

重點是,還被自己吸走了那麽多血。

一時間,心裏湧起愧疚,楚喻匆忙翻出自己的校卡,“要不要——”

“不用,我自己有。”

陸時打量楚喻身上盡數濕透,又已經快要自然蒸幹的衣服,“你先回去洗澡。”

“啊?哦,好。”

沒再跟上去,楚喻站在原地,看着路燈不太明亮的暖光下,陸時慢慢走遠,才醒過神一般,往宿舍走。

沖了一個熱水澡,又裹上睡衣,楚喻終于感覺自己全身又暖和過來。

他握着手機,鎖屏,解鎖,來來回回好幾次,才屏着呼吸,撥通了一個號碼。

“媽——”

“小少爺您好,我是施總的助理,施總現在在開會,會議預計四十八分鐘後結束。若您有急事,我可以代為傳達。”

臉上的神情來不及調整,略微滞住。

不過從他有記憶開始,給媽媽打電話,十次裏面九次都是這樣,同樣的話,他不僅能背,估計連語氣都能模仿個十成十。

只是,楚喻依然沒有習慣。

後腰靠在書桌邊沿,楚喻捏了一個三角尺在手裏,垂着眼睫,遮掩了情緒。

“那我四十八分鐘後再打過來。”

“好的。”

電話被挂斷,系統自動返回手機主界面。

楚喻站了會兒,思來想去,又想問問陸時夜宵吃完沒有,但馬上發現,自己沒有陸時的聯系方式。

躺倒在床上,楚喻無目的地劃着手機界面,忽然看見QQ提示消息99+,他點開,是班級群。

[學委-方子期]:約學習,父子局,誰先撂筆誰是兒子那種,來嗎?

[班長-章月山]:兒子,來。

[平民-李華]:寫英語卷子嗎?你們又要給我寫信了嗎?

下面一串的哈哈哈,夾雜着幾個“來”字,響應學委。

楚喻點屏幕打字。

[校花-楚喻]:我也來。

[校花-楚喻]:不對,我頭銜怎麽是校花?

[學委-方子期]:因為校花是你,你就是校花。我們負責努力學習,你負責貌美如花!

[校花-楚喻]:滾滾滾,我愛學習,學習使我歡天喜地!

發了兩個表情包,楚喻切到班級群的主頁,從成員列表裏面找到了陸時的名字。

點開臨時會話,楚喻指尖懸在鍵盤上,不知道應該寫什麽。

他跟陸時真不熟,雖然現在有了一個奇異的紐帶做聯系,但不熟還是不熟。

楚喻糾結半天,覺得還是算了,說不定消息發過去,還會招人煩。

盯着時間,準時,楚喻重新撥通了電話號碼。

接電話的依然是助理,說了兩句後,手機交到了施雅淩手裏。

楚喻下意識地緊張。

“媽媽。”

施雅淩說話慣于直入正題,“什麽事?”

這種模式,反倒讓楚喻稍微放松了一點。

“我最近——”

心跳突兀地快了半拍。楚喻止住話。

不能說,至少,暫時不能全部說出去,把陸時的存在暴露出來。

楚喻很了解他媽媽的思維模式和處事風格。

假如,假如他将自己渴血,不吸血就會死,并且只能接受陸時的血這件事說出來,那麽後續,就完全不是他能控制和插手的了。

不管是為了楚家,還是為了他,他媽媽都絕對不會允許,他有如此致命的一個弱處,被陸時攥在手裏。

為了杜絕這份風險,他媽媽必定會先一步控制陸時。

可能,從明天開始,陸時就會被迫和他“綁定”,被限制自由,成為他的移動血庫,直到他不需要血,或者直到他死為止。

他又想起在街心公園的臺階上,大雨瀝瀝,陸時撐着雨傘,輕輕摸了摸他濕透了的頭發,眉目沉靜,告訴他,別怕。

“最近怎麽了?我很忙,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楚喻輕輕吸了一口氣,直到過快的心跳重新恢複正常,他才開口,嗓音發緊,“我最近身體很不舒服,好像是生病了,總覺得很渴,還很餓,但胃口不好,吃不下東西,吃了就吐。還有就是,好長時間都全身持續發熱,心率也有一點快。”

說完這些,他又緊張起來。

他很矛盾。

但是,他媽媽如果知道一些關于吸血的事,會不會從他說的這些症狀裏,發現端倪?

“楚喻,身體不舒服,你應該去找家庭醫生,而不是找我。”施雅淩那邊傳來電話的響聲,還有助理低聲的彙報,接着是施雅淩在一項一項安排事務。

楚喻安靜等着。

手指動了動,才發現自己太緊張,指節都僵硬了。

過了大半分鐘,施雅淩的聲音在聽筒中重新響起,“還有什麽事?”

“沒有了,”楚喻側過身,蜷縮起來,朝聽筒道,“您注意身體,工作太忙,也要适當休息。”

“我知道了。”

“那——”

電話挂斷。

楚喻對着空氣,把後半句說完,“媽媽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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