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二下
楚喻躺在床上, 翻來覆去睡不着。裹緊了被子, 閉眼醞釀,不僅沒有睡着,反倒還越來越清醒。
窗外下着雨, 有綿密的沙沙聲。往常楚喻都不會注意到, 但今夜卻覺得尤為煩人。
吵死了。
楚喻将被子往上拉,猛地蓋住了腦袋。
他又想起陸時站起來, 把寝室門打開, 讓他先回去,今晚自己睡的畫面,手驀地拽緊了被子。
自己睡就自己睡,以前十幾年,我都自己睡的。
心裏像是被濕棉絮堵着,憋悶地難受。
他又将被子往下拉, 只露出眼睛來,盯着牆壁看。
這面牆的另一邊,就有陸時。
楚喻自己也掰扯不清楚心裏的想法,就覺得很難過。
他覺得,自己估計是矯情了。
陸時對別人, 疏離冷淡得厲害,要不就是動手利落, 兇得要死。
但陸時對他, 雖然話不多, 表露的也不多, 楚喻卻能确定,陸時是真的撤開防備和隔膜,任他依靠,任他依賴。
陸時冷淡又難懂,但對他,是真的很好。
但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楚喻才覺得好難過。
他明明什麽話都還沒說,陸時就把他推出宿舍,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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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時不信任他。
翻身,楚喻更換姿勢,不盯着牆了,改盯着窗邊的鶴望蘭看,然後發現,他記不清自己已經多久沒澆過水了,全是陸時在照顧。
視線轉向書桌和置物架,所有東西收拾得整整齊齊。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亂放的紙筆漫畫書,陸時都會幫他收拾好。
楚喻此時繞回去看,才發現,什麽叫潤物細無聲,什麽叫不動聲色一寸一寸深入,陸時就是。
自己甚至已經到了,睡覺時總想攥着陸時的衣角、手裏沒東西,就感覺空落落不習慣的程度。
楚喻知道自己,不管面對誰,都下意識地把界線劃得清晰,打心底裏,他害怕,害怕全心全意地去信賴一個人、朝一個人索要情感,最後會得不到任何回應。
比如他媽媽。
他一直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但對着陸時,他這根界線,就像是用輕煙畫出的一樣,小風一吹,就散了個幹淨。他甚至自己主動地往前跨了一步,告訴陸時,你可以再得寸進尺一點。
把自己賣的幹幹淨淨。
這麽一想,好氣啊!
但再氣,也就一兩秒的事情。
楚喻又委屈上了——我都把自己賣的這麽幹淨了,陸時你特麽到底還想我怎麽樣?
迷迷糊糊的整晚沒睡好,做了一連串的夢,醒了,半個畫面沒記住。
楚喻繃着臉,自己換好衣服,把暖寶寶塞進口袋裏,去教室。
下樓時,正好碰見夢哥。夢哥手裏捏着一個玻璃瓶,苦大仇深。
楚喻好奇,“你這什麽表情?臉都快皺成花卷了。”
夢哥晃了晃手裏的玻璃瓶子,“我媽給的,燕窩。知道什麽是燕窩吧?燕子吐的口水。老子想想就膈應的厲害,真不知道這玩意兒吃了能補個啥!”
“阿姨讓你喝燕窩補補?”楚喻跟着思考,“是不是想讓你……滋陰養顏?”
“嘿,有道理!果然多一個人多一份智商!”夢哥被點醒,“校花,你這麽一說,真的有可能!”他左右看看,沒熟人,小聲道,“我這周末回去,被我媽詐出來了,發現我有喜歡的人了。我以為自己會被爹媽雙打,沒想到我媽着急的要死。”
“着急什麽?”
“着急我這長相,追不上女生,會被嫌棄。還說現在的女孩子,好多都不喜歡我這種魁梧肌肉款,喜歡那種花美男!”
夢哥納悶,“你說,是不是因為這個,我媽才讓我吃吃燕窩,養養顏?”
楚喻覺得,邏輯完全沒問題。
兩人把迷解了,夢哥開開心心地把燕窩吃完,想起來,“咦不對啊,校花,陸神呢,怎麽今天沒跟你一塊兒?”
楚喻表情管理得挺好,自然地回了一句,“怎麽就不能跟我不在一塊兒了?”
“我這不是奇怪嗎,陸神沒跟你一起,真挺神奇。你跟陸神,都快黏一起了,但凡你或者陸神是個女的,老葉就得找你們談話了。”
楚喻沒反應過來,“談話?談什麽?”
“早戀啊!”
夢哥長長嘆氣,“唉,我其實挺想老葉找我談話的,我想早戀,我想牽手,我想送出我珍藏十幾年的初吻,但我特麽的就是沒機會!”
楚喻有點出神。
夢哥還在叨叨,“說起來,昨天我喜歡的那個女生,把我約去小樹林了。我還忐忑了好久,給自己做了一大堆心理建設。沒想到,她認認真真地給我講了一個小時的導數!”
夢哥臉上,又露出了一點迷幻的微笑,“可是我越來越喜歡她了,她給我講知識點的時候,聲音好好聽!”
楚喻有點心神不寧。
他坐到位置上,後桌還空着,陸時沒來。
章月山正在和李華争論期中考最後一題的解法,順便感慨一句,“我差點題都沒做完!”
李華回了一句,“這次數學卷挺難的,我做的慢,最後兩道題解得很急,也不知道能拿多少分。”
夢哥聽他們又在進行學霸之間的謙虛對話了,趕緊溜回自己座位上。
楚喻手撐着下巴,等前面話題告一段落,才問章月山,“班長,你覺得……我和陸時,關系怎麽樣?”
“你們?關系很好啊!”
“那……班長,你跟誰關系最好?”
章月山伸手去拍李華的肩膀,“當然跟我同桌!我們可是聽過對方磨牙說夢話的人!”
李華扒拉了一張英語卷子出來寫,嫌棄地把章月山的手掀開,“別吵,我在給自己寫信呢!”
楚喻又問,“那……假如有一天,你們一起在外面吃飯,有一個女生來找李華要聯系方式,你……什麽感覺?”
章月山仔細想想,“那女孩兒漂亮嗎?”
“漂亮。”
“當然是兄弟趕緊的,沖!有人看上你不容易,什麽追女生十八招、約會五十條什麽的,我馬上幫你找,必須背下來!”
楚喻忽地就迷茫了。
章月山這樣的反應和想法,才是正常的對吧?
但是,那天吃燒烤,有女生過來找陸時要聯系方式,聽見陸時拒絕後,他反倒松了一口氣。
章月山敏銳,“校花,你是不是跟陸時鬧矛盾了?”
楚喻搖頭,“沒有。”
章月山舒了一口氣,“那就好!”
直到上早自習,陸時都沒來。
楚喻頻頻往教室門口看,一直沒見人進來。
章月山從辦公室回來,跟楚喻說最新消息,“陸神請假了。”
楚喻一怔,“請假了?我……我不知道。”
“估計事情發生的挺突然。”章月山詳細說了說,“老葉告訴我的,陸神應該是有什麽急事,昨天淩晨三點,連夜請假離開的學校。老葉擔心他家裏是不是出了什麽大事,問要不要陪着一起,陸神沒漏口風,拒了。”
桌子下面,楚喻手指勾着書包帶子,澀聲問,“請了多久?”
“好像請了兩天。對了,期中考卷子差不多批完了,今天中午就能排出名次,都不用猜,陸神肯定第一,就是不知道這次誰能拿第二。”
楚喻其實沒聽清章月山後面說的什麽。那些聲音鑽進耳朵裏,過不了腦子。他手指抓着書包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陸時天色大亮時,才從大巴車上下來。又照着地址找了許久,終于到了目的地。
二三十年前的老小區,自行車停到了過道上,銀杏樹長得高大,葉子快要落光了,只剩了幾片在枝上綴着。
陸時爬樓梯到三樓,擡手,又隔了幾秒,才把門敲響。
沒一會兒,門打開,是一個老太太。她扶扶老花鏡,問陸時,“打電話的人是你?”
陸時點點頭,“是我,抱歉,打擾了。”
老太太把門推開了些,讓陸時進來,叮囑,“不用換鞋,我收拾行李呢,下午的飛機,到處都亂糟糟的,這地啊,估計還沒有你的鞋底幹淨!”
陸時跟着進門,反手将門關上。
老太太洗幹淨搪瓷杯,倒了水,遞給陸時。
見陸時的視線落在黑白相框上,道,“我老伴兒去了大半年,家裏兒子女兒早幾年移民,他們都不放心老太婆我一個人在國內,就讓我也出國。我舍不得,我怕我老伴兒要是魂回來了,在這老屋子裏一轉悠,找不到我怎麽辦?
但前些日子摔了一跤,可把孩子急壞了,我琢磨琢磨,還是去吧,把老頭子的照片帶着,當他陪着我呢。”
陸時安靜聽。
老太太鬓發梳理整齊,她收了情緒,“人老了,總愛說這些有的沒的,見笑了。你還在念書吧?”
“嗯,高中。”
老太太點點頭,“你過來,是想問我什麽?”
陸時從包裏,拿出一個鑲照片的吊墜,打開,裏面是兩張照片。一張是證件照,一張不知道是從哪裏剪下來的,裏面都是同一個女人。
“長得跟你有幾分相像,她是?”
“是我媽媽。”
陸時問,“請問,您對她有印象嗎?”
老太太拿着吊墜,透過老花鏡,看得仔細。
許久才道,“你要是來問別的人,我估計沒印象。但這個人,我還記得些。”
她回憶道,“這姑娘,我記得清楚。我和我丈夫,是做診所的。那個時候,沒這麽好的條件,生孩子去不了醫院的,只能來我們這裏。
我第一次見她,是她挺着個大肚子過來,說要把孩子打掉。那時候,她懷孕都八個月了,怎麽打?太危險了,不留神,會死人的。
我們就問她,說你丈夫呢?她就哭。”
“後來呢?”
“後來這姑娘就走了,只是隔了兩天,又過來了。還是跟我們說,想引産。我勸她,你長得這麽漂亮,孩子生下來,不知道多好看。
但她看着精神狀态很不好,我就想着,可能真的有什麽難處。最後,我就說,你再考慮一個晚上,要是還想引産,就明天過來。”
“第二天一大早,她過來了。我們把可能會有的危險,全都跟她說清。這個姑娘點了頭,躺到了手術床上。那個眼淚啊,一直流,把鬓角的頭發都打濕了。
等我丈夫開始消毒,她突然坐起來,抱着肚子就往外面跑,一邊哭一邊喊,說不做了,不做了,不要傷害她的孩子。”
陸時喉嚨發痛。
老太太說起來,滿是唏噓。
“又過了一個多月吧,大半夜的,她來敲診所的門,滿頭都是汗。我一看啊,是要生了,趕緊把她扶進去躺着。她痛得厲害,但孩子就是不下來,可憐的,天亮了都還沒生下來。
我給她煮了一個雞蛋,她吃了,拉着我的手跟我說,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一定要保孩子。”
老太太将吊墜還給陸時。
陸時張張口,說話,沒發出聲音來。
他無意識地收力,攥緊吊墜,手掌被紮出痛感,才啞着嗓音,說出話來,“她生下孩子後,還好嗎?”
“挺好的,雖然生的時候折磨人,但之後就沒受什麽罪了。她抱着孩子,又哭又笑的,笑得真是漂亮。她坐月子的頭幾天,我還去看過,教她怎麽哄孩子睡。”
老太太仔細回憶,“後來……後來,應該還沒出月子,她就搬走了。搬走了也好,我估計啊,是因着街坊鄰居的風言風語。你是不知道,那些人,慣會嚼舌根,能把人脊梁骨戳折了!”
楚喻晚自習,被班主任老葉叫到辦公室裏談人生,主要是他這次考試成績比起上次,下降的有點多。
英語很争氣,穩在年級第二上,其餘科目的成績,都挺慘。
楚喻态度好,端正坐着,認真聽老葉念叨,一直到下課鈴響。回教室,拎着空書包,楚喻慢吞吞地擠電梯下樓,回宿舍。
經過陸時的門口,他敲了敲門,裏面安安靜靜的沒聲響。
楚喻垂下手腕,站了一會兒,回自己寝室。
他難得帶了鑰匙。
雨停了,但濕濕冷冷的,楚喻赤腳踩在地毯上,去關窗。
冷空氣被隔絕。
楚喻拿了手機出來,坐地毯上玩兒游戲。
又忍不住想起昨天陸時說的話。
在腦子裏一次次複盤,楚喻越想越覺得,陸時是故意的。
故意讓他發現,故意讓他聽到。
就算自己昨天,沒有一個不小心按到播放鍵,陸時也會再找機會,放給他聽。
然後告訴他,自己在監聽方薇雲的電話。
屏幕上操縱的人物又死了,畫面停止。楚喻正想切出去,電話響起來。
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是,陸時。
多眨了幾下眼睛,發現手機鈴聲還在響,楚喻才接通電話,“喂?”
穿過窄巷,停在一扇小門前,楚喻喘了口氣——
陸時帶他來過一次,當時是為了借重型機車,他勉強記得路。
站了一會兒,那扇門打開,陸時從裏面走了出來。
也就一天的時間,楚喻卻感覺,陸時……好像有什麽不一樣了。
站在原地,看屋頂霓虹閃爍的光落下來,楚喻莫名地有些緊張,喊,“陸——”
話音只喊出口半截,他便被陸時抱住了。
陸時很熱,身上是淡淡的酒氣,手臂鎖鏈一般,緊緊将他抱在懷裏。
楚喻沒敢動,想問你怎麽了,但沒兩秒,他就察覺到,自己手掌下面,陸時的脊背在微微顫抖。
有什麽沾在頸側的皮膚上,濕漉漉。
陸時在哭。
楚喻耳邊,陸時聲音嘶啞,“她生下了我,我卻害死了她。”
她?
楚喻大着膽子猜想,這個她,應該是……陸時的生母?
思路被打斷,倏而間,楚喻被陸時推到了身後的牆壁上。
牆壁冷硬,楚喻出門時套了一件厚衣服,當了緩沖。
他下意識地喊,“陸時——”
陸時雙眸深黑,壓抑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緒。
手指捏着楚喻的下巴,陸時固執地讓他對着自己的眼睛。
陸時的眼睛發紅,楚喻卻注意到他因為沾了眼淚,而被浸的濕潤的睫毛,以及沾着濕意的眼尾。
心裏也跟着難受起來。
仿佛是怕楚喻說出拒絕或着讓他不悅的話,陸時用手捂住楚喻的嘴,随後傾身,湊近楚喻耳邊,滿是惡意地啞聲道,
“楚喻,我的血好髒,你吸了我的血,就跟我一起變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