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鈴聲起

小巧的銀球敲擊鈴壁,發出清脆聲響。

鈴聲層層疊加,牽引出無形的網,将獵物罩在其中。

女鬼被鈴聲束縛,動彈不得,發出憤怒嘶吼。狂亂中,大紅嫁衣自下擺鼓起,猶如血染。縷縷黑氣自周身溢出,盤旋纏繞,蛇舞一般,迅速彌漫開來。

客棧門窗同時關閉,門前兩尊石雕浮出淡色熒光,表面紋路沒有絲毫變化,卻在剎那充滿生機,仿佛下一刻就要縱身而起,振動雙翼直旋九霄。

客棧內,顏珋手持銀鈴,白皙的手腕懸空,鈴聲随他的動作不斷變化,時緩時急。

女鬼滿面猙獰,雙目流出血淚,以黑氣包裹全身,做困獸之鬥。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女鬼聲音刺耳,異常尖銳。伴着嘶吼聲,黑紅的紋路爬滿全身,十足可怖。被黑氣沾染的桌椅仿佛被強酸腐蝕,表面現出一個個凹洞。

醜六本有幾分醉意,此刻也消失無蹤。看着滿面血淚,包裹在黑氣中的女鬼,再看一眼神情自若,還有心思整理衣袖的顏珋,很想問一句:大佬,這真不是厲鬼?睜着眼睛說瞎話,良心何在!

“放棄吧。”顏珋停下鈴聲,溫和道,“你滞留人間百載,三魂七魄俱弱。此前又害人性命,沾染上惡果,再不除惡念,必當魂飛魄散。”

“惡果,惡念……”女鬼蜷縮成一團,不斷重複這四個字,陷入魔怔。

片刻後,黑氣忽然加重,猛向顏珋砸來,欲将他吞噬。

“世間真有因果,為何伸冤無處,惡人能活!”

“害我之人能長命百歲,兒孫滿堂!”

“報應何在!”

“不公!”

“我要報仇,報仇!”

顏珋未再搖鈴,僅是打了個響指,黑氣即被阻隔,自中心寸寸碎裂,化作點點黑星。黑星又聚成一束,穿透雕花窗,被吸入門前的石雕之中。

失去怨氣支撐,女鬼當即自半空跌落,委頓在地。

嫁衣不再鮮豔,自下擺褪去顏色。發髻散落,從發根至發尾覆上一層灰白。

顏珋放下銀鈴,蹲跪在女鬼跟前,單手挑起女鬼的下巴,眸光溫和,輕聲道:“我知你有冤屈,我可以幫你。”

女鬼還想掙紮,扣住下巴的手卻猶如鐵鉗,被觸碰的地方異常冰冷,讓鬼魂顫抖的冷。

“想報仇嗎?”顏珋再問。

女鬼的嘶吼漸漸停住,沒有瞳孔的雙眼看向顏珋,爬滿黑紋的臉,除了猙獰之外,終于有了另一種表情:疑惑。

“想報仇,我可以幫你。”顏珋放低視線,同女鬼的距離越發靠近,聲音變得低沉,浸染令人無法拒絕的蠱惑。

女鬼被聲音吸引,血紅的雙眼一眨不眨。

醜六立刻後退,一直退到牆邊,後背緊貼牆面,雙手捂住耳朵。發現不頂用,開始在身上摸索,找出兩只海螺,一左一右堵住耳朵。

海螺慢悠悠探出殼,分明是表達不滿。

醜六手指一戳,養螺千日用螺一時,給老子回去,堵耳朵!不服煮了你!

“為什麽?”女鬼問道。

“你蒙受冤屈,化為怨鬼,游蕩人間百載,為的不就是報仇?機會擺在眼前,要還是不要?”顏珋輕笑,瞳孔瞬間收窄,變成狹長的金色。

看到顏珋的雙眼,女鬼想起什麽,驚駭欲絕,抖個不停,百年鬼體竟有消散之相。

“別怕。”顏珋松開鉗住女鬼下颌的手,掌心覆上她的頭頂,安撫小動物一般,“我知你委屈,也知你想做什麽。但你所恨之人已入輪回,如今你尋的不過是他的子孫。日前又因你之故,妄死一條人命,縱然禍在旁人,你也脫不開惡因。如此下去,你大仇不得報,恐将魂飛魄散。”

“您真會幫我?”女鬼渾身顫抖,分明恐慌至極,不敢置信。

“言出必行。”顏珋的聲音愈發輕柔,似春風和煦,如涓涓細流拂過心田,“我助你報仇,消除執念,你無需魂飛魄散,只需付出一定代價。”

“代價?”

“一魂一魄足以。”

“好。”

女鬼“好”字出口,空氣中蕩起一團波紋。

言契達成。

顏珋站起身,手指輕點,言契從無形變作有形,化成兩枚黑底紅紋的簡頁,一枚落到女鬼面前,另一枚飛至櫃臺後。

随着簡頁飛近,櫃臺後的木牆陡然增高,牆面現出一個個木屜,上刻各類花紋,人鳥蟲獸,花草魚木不一而足。靠近頂端,更有多種異獸妖物,連蛟和騰蛇都在其中。

黑色木簡飛入底端木屜,屜內綻出細微光亮,稍縱即逝。

伴着一聲輕響,木屜合攏,表面浮現花紋,由模糊變得清晰,正是一名身着嫁衣,發髻高束的女子,手持喜扇,臉上卻無半分喜意,只有滔天仇恨。

“随我來。”

顏珋示意女鬼起身,随他上二樓,走進樓梯左側第二間客房。先前女鬼即被安置在此處,并未受到任何禁锢,否則也不會輕易下到一樓,險些傷到醜六。

客房門推開,迎面是一扇六頁屏風,其上空白一片,沒有任何花紋和文字。

屏風後是一張木榻,榻邊放置一張矮桌,桌上設有一只銅架。架身兩個巴掌高,架頂橫一條銅杆,杆上系有銅鏈,鏈下懸挂一枚銅鈴,僅有鈴身,既無鈴舌也無銅球。

桌旁無椅無凳,牆邊也無任何擺設。

一屏風,一榻,一桌,一銅鈴,即是屋內所有。

顏珋在屏風後站定,手指輕敲銅鈴,道:“黃粱一夢,生人皆言假,殊不知,于往生者卻可為真。鈴為引,聲起入夢,聲消即歸。多停留一刻,你的魂魄即會減弱一分。”

女鬼謝過顏珋,合衣躺至榻上。

銅鈴輕輕晃動,僅有往生者才能聽到的鈴音回蕩在室內,飛旋纏繞,帶着往生者穿過歲月,逆流而上,溯游早已逝去的一切。

顏珋退出客房,雙手合攏房門,也攏住那一室吸引亡者的鈴音。

客棧一樓,醜六趴在櫃臺上,整個人沒精打采,正将耳邊的海螺取下,一上一下抛着。見到走下木梯的顏珋,立刻停下動作,道:“一魂一魄?”

“不應該嗎?”

顏珋回到搖椅前,繼續擦拭玉制的鈴铛。

“所以才說她是怨鬼?”

厲鬼必須歸入地府,別說一魂一魄,星點鬼氣都要被閻羅收走,不然就是違反上古定下的律條。

顏珋放下鈴铛,指了指房間右側的木架。

“第二層,還有兩壇。”

“大氣!”

醜六立刻有了精神,抱出兩只酒壇,聞到濃郁的酒香,不禁深吸一口氣。

知道顏珋是為堵她的嘴,可誰讓她就吃這一套?

更重要的是,顏珋是蜃龍,是黃粱之主。她是腦袋有問題,才會去打這位的小報告,又不是活膩了。

客棧外,雨越來越大,豆大的雨珠砸落在青石路,濺起點點水花。水流彙聚,在溝壑中聚成小股銀川,漫過石路邊緣,流淌過整條長街。

長街盡頭,幾名學生冒雨行來。

五人撐着三把傘,身上多被打濕,見到“古玩街”的路牌,顧不上抱怨同伴提議在這樣的天氣外出,紛紛加快步伐,只想早一刻進到店內躲雨,避開刺骨的冷風。

長街上十分冷清,除了急于避雨的五人,僅有一道身影。

傘遮住頭肩,卻遮不住颀長的身形,挺直的脊背,勁瘦腰身。随着走動,黑色大衣下擺輕揚,工裝靴踏過青石路,靴幫高過腳踝,其上是令人羨慕的一雙長腿。

察覺到身後的視線,男人停下腳步,轉過身,傘的邊緣略微擡起。

即使隔着雨幕,幾個小姑娘仍是看得怔忪。直至男人轉身離開,心仍怦怦跳個不停。彼此對視一眼,懊惱竟然忘記拍照。

長街盡頭,醜六放下空掉的酒壇,視線轉向顏珋,神情微生變化。

“阿珋,那位來了。”

“我知道。”

顏珋放下擦拭到一半的鈴铛,站起身,指節在桌上輕敲三下,通向二樓的木梯瞬間調轉方向,一層看不見的屏障升起,整座客棧再覓不出半絲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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