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執念

客棧內燈火通明,數張方桌有序擺放,桌邊圍繞四張木椅。椅角和桌角均雕刻有花紋,乍看不起眼,仔細辨別會發現,花紋相輔相成,聯系起來,竟是一組荒古兇獸圖。

桌面異常幹淨,近乎能照出人影。上設筷筒茶壺,倒扣四只茶杯。壺中注入熱水,熱氣從壺口飄散,連空氣都染上茶香。

“請坐。”

顏珋從櫃臺後走出,将老人讓到一張桌前。翻過茶盞,親自執起茶壺,為老人倒了一杯清茶。

“請用。”

老人謝過顏珋,卻沒有去碰茶盞。

自凝成鬼體以來,他再碰不得世間的任何東西。能聞到茶香,已讓他十分滿足,并不奢望能品到茶味。

“這是鬼茶。”

“鬼茶?”

“專為往生者所用。”顏珋坐到老人對面,輕輕打了個響指,一只精美的木盒從架中飛出,盒蓋掀開,裏面是六塊色澤晶瑩,制成花瓣狀的點心。

“請用。”

将點心和茶盞送到老人面前,顏珋笑容溫和,給自己另外斟了一杯茶,等老人慢用。

老人遲疑片刻,終究抵不住誘人的香氣,喉嚨開始上下滾動。

腹中開始轟鳴,卻不似少年小武狼吞虎咽,而是再度謝過顏珋,自筷筒中取出一雙竹筷,小心夾起一塊桃花瓣狀的點心,送到嘴邊細細品味。

點心入口,是許久不曾奢望的香甜。再飲一口清茶,苦意沖淡甜味,很快又生出回甘。

老人吃下三塊點心便放下筷子,哪怕腹中饑餓,仍不再動一下。僅端起茶盞慢飲,品味茶水的苦和甘冽。

茶水飲盡,老人放下茶盞,對顏珋道:“我一孤魂野鬼,身無長物,不知該如何償付店家?”

“走入此間客棧即為貴客,茶水點心不過待客之物,無需放在心上。”顏珋笑道。

老人仍有些過意不去,後悔自己不該禁不住誘惑,白用店主的茶點。

“先生當真在意,不妨将生前之事講給我聽。”

顏珋收起茶壺茶盞,起身自架上取來一只木盤,盤分四格,格中盛放魚幹堅果。又取一小壇美酒,兩只淺口酒杯,分別放在自己和老者面前。

“生前之事?”

“對。”顏珋提起酒壇,清冽的酒水滾入杯中,室內的茶香很快被酒香取代。

“能入我黃粱客棧之人,必心存執念。我觀先生成鬼體時間不短,懷有執念卻少生戾氣,委實不多見。可否将事講于我聽?或許我能助你了結這段因果。”

老者沉默半晌,到底端起酒杯,仰頭飲盡杯中酒水。

“您說得對,我确實存有執念。成了孤魂野鬼,游蕩在這世間多年,為的就是能尋到一個人,了結一個心願。”

“願聞其詳。”

老者提起酒壇,為自己斟滿酒杯,再次一飲而盡。

酒水微甜,初入口十分綿軟,待從喉嚨滑入腹內,剎那如烈火焚燒。這種灼熱感對鬼魂來說近乎奢侈。

“我姓傅,雙字明生,一九二三年生人。祖上世代經商,家中開有三間綢緞莊和洋貨行,家資算得上充足。”老人一邊飲酒,一邊陷入回憶,對顏珋娓娓道來。

“我有三兄一妹,二哥三哥皆早逝,長兄早年出洋留學,同我并不親近。唯一親近的妹妹,因早産自幼體弱,家中遍尋良醫問藥,保得性命,仍是難去病根,一年的時間,有大半年都要吃藥。”

“我上學時不太平,許多地方都在打仗,亂匪橫行。家中的生意不好,稅多且不說,還要提防匪徒,近乎是每況愈下。不至于入不敷出,也僅能勉強支撐。”

“後來……”

說到這裏,老人聲音停住,低頭看向酒杯,原本灰蒙蒙的雙眼,飛速閃過一道紅光。

“後來,縣城進了日本兵,四處燒殺劫掠,家中的綢緞莊和洋貨行被一把火燒盡,母親和父親死在槍下,我帶着妹妹逃,中途遇上一個日本兵,是家中長工和廚娘拼了性命,才換得我們……”

老人聲音低沉,漸漸帶上哽咽。

“到處都是血,四周都是火,耳邊盡是槍聲和慘叫。我們逃不出去,只能躲在巷子裏。妹妹說,帶着她我跑不了……她趁我不留神,獨自跑出巷子,被那些畜生……畜生!”

老人用力抓着頭發,痛哭失聲。

這段記憶壓在他心中幾十年,每次想起都像是被刀子劃開胸腔,一次又一次紮進去,血始終在流,從來不曾愈合。

“我沖出巷子,被一槍打中胸口,很快人事不知。”

“我以為我死了,可我沒死,竟活了下來。”

老人單手捂住胸口,破舊的外衣下,遮蓋數道傷疤,有槍傷,也有刺刀留下的長疤。

“一座縣城,最後只有不到十個人活下來。”

“那群畜生離開後,我連家人的屍首都找不全,沒法為他們收斂,只能捧幾捧焦土,在城外起三座墳頭。”

老人低下頭,注視顫抖的雙手,依稀能看到當年徒手扒開焦土,十指破損,鮮血淋淋。

“再後來,我找到軍隊,從十幾歲開始扛槍,跟着隊伍轉戰南北。因為認識字,又幾次立下戰功,被連長帶在身邊。”

“等到趕走那群畜生,我就解甲歸田,回到家鄉後,獨自守着半焚毀的老宅,沒有娶妻,也沒有半個兒女。”

烽火遍地,侵略者肆虐的年代,老人的遭遇随處可見。他失去家人,失去一切,對侵略者的仇恨讓他拿起槍,毅然決然走上戰場。

一次又一次鏖戰,一次又一次拼殺,戰友一個個倒下,槍林彈雨中,他從沒奢望能活下來。

“不打仗的日子,我最常想起的反倒是打仗的時候,同班的戰友,會罵人的班長,脾氣暴躁的排長,讀書人出身的連長。”

老人的語氣帶着懷念,臉上表情開始放松。

“早二十年前,老戰友聚會,我和三個老家夥去到當年的戰場,坐在連長給我們訓話的地方,喝了整整半夜的酒。然後就哭,邊哭邊笑,笑到後半夜,遇到民警過來,原來是有人報警,以為我們是幾個老瘋子。”

回憶起當時,老人竟大笑出聲。

顏珋沒有打斷他,只是陪他飲酒,聽他說話。

最後,是老人主動轉開話題,提及他唯一的執念。

“我想找一個人,我的大哥,也是當年隊伍中的參謀。”老人的表情變得嚴肅,雙眼中再次閃過紅光。

顏珋放下酒杯,道:“若令兄在世,我必能助先生尋到。如已往生,就只能到地府尋人。時間久遠的話,怕是早已經投胎,再世為人,尋不到了。”

“他沒死。”老人斬釘截鐵,“我知道他沒死。但我不能離開這裏,離開就會被鬼差抓捕,沒法去找他。”

“是為尋親?”

“尋親?”老人聲音粗噶,笑容冰冷,周身突然湧出黑氣,雖然稀薄,卻是成為厲鬼的先兆,“我要找到那個出賣戰友,投敵叛國又躲開制裁的畜生!我要親手結果他的性命,帶着他一起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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