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噩夢

黃粱客棧二樓,顏珋合攏房門,轉身來到屏風前,輕觸吊在架上的銅鈴。伴随着清脆鈴音,袅袅青煙自香爐騰起,中途聚攏,似瀑布流淌,最後在銅盤中彙聚,描繪出一幅朦胧的群山景象。

本就寬敞的房間,在鈴聲響起之後,屋頂挑高将近三層,牆壁自動向兩側折疊,數間客房全部連通。

六扇屏風自邊緣延伸,一扇接一扇凝實拼接。空白的扇頁被黑氣籠罩,呈現出一幅幅戰場厮殺的慘烈畫面。

數十張木床或并排擺設在地面,或以吊索懸于半空。陰兵合衣躺在床上,槍、刀放在枕邊,觸手可及,随時可以拿起來作戰。

最後一名陰兵入夢,連長和老人齊齊向顏珋抱拳。

顏珋微笑颔首,手腕輕動,室內鈴聲大作,由緩至急,猶如暴雨降臨。

屏風上的畫面開始變換,一幀接一幀閃過,幻燈片快放一般,近乎留下殘影。中途突然定格在一片山谷,山谷外縱橫排列塹壕,士兵光着膀子揮汗如雨,揮舞着鍬鏟,不斷将塹壕加深。

更遠處的縣城,一隊隊日本兵登上卡車,步槍和迫擊炮之外,更有兩門重炮。炮口張開,遙指守軍陣地方向。

大戰一觸即發,死亡即将來臨。

顏珋二度敲擊銅鈴,鈴音交疊,逐漸變得規律。

駐足在屏風前,目睹陰兵的身影出現在戰場,他并未如往昔般轉身離去,而是移來一只木椅,退後兩步坐到椅上,隔空取來一枚銀鈴,預防随時可能出現的異狀。

霞市,傅宅

傅明正從噩夢中驚醒。

夢中,他重回幾十年前的戰場,重複自己曾做過的一切。像藏在暗處的鼠輩,避開所有人,将情報送入縣城,親手送軍中上下走上絕路。

炮聲轟鳴,震耳欲聾。

他藏在塹壕裏,看着遠處的陣地不斷騰起黑煙,看到一隊僞裝過的日軍摸上陣地,在團長下令準備戰鬥時,突然從背後拉開槍栓。

他以為自己忘了,可時至今日,他仍能清晰回憶起團長當時的表情,震驚,不可置信,最終盡數化為憤怒和仇恨,拼着最後一口氣,掄起槍托向他砸來……

傅明正睜開雙眼,盯着彩繪屋頂,大口喘着粗氣。

精美的花紋突然扭曲,變成一張張猙獰鬼臉,黑洞洞的雙眼流淌出鮮紅的血淚,嘴巴張開,現出駭人的獠牙,對他嘶吼咆哮,仿佛下一刻就要掙脫束縛,撲上來咬斷他的脖子。

“來人,快來人!”

傅明正臉色慘白,四肢不能動,手邊的呼喚鈴也滾落在地。鈴上的白線距離不遠,他卻無論如何也拽不過來。無計可施之下,只能大聲喚人。

“人都死絕了嗎?來人!”

不知過了多久,在他即将崩潰時,門外終于傳來一陣響動。身材高大、容貌憨厚的護工推開房門,看到滿臉大汗的傅明正,詫異道:“先生,您哪裏不舒服?”

“快,帶我離開這裏!”

“先生?”

“我說帶我離開這裏!立刻!”

傅明正氣急敗壞,大聲吼叫。護工不敢再遲疑,迅速推來輪椅,将傅明正抱到上面。

“走,快走!”

傅明正不斷催促,眼底都有些發紅。

他着急離開房間,擺脫可怕的“幻覺”,根本沒有發現,護工握住輪椅的手不再厚實,剎那變得枯瘦,手背暴起青筋,右手食指和小指都被彈片劃掉一截。

随着輪椅向前滾動,膠底鞋的聲音漸漸消失,被軟底布鞋取代。

行到樓梯前,輪椅忽然停住。

傅明正很是不滿,正要出聲呵斥,背後的人突然繞過輪椅,走到他面前。

身材瘦削,面容清癯,滿頭銀發,衣着破舊卻十分幹淨。腳下一雙黑布鞋。眼角嘴角爬滿皺紋,輪廓五官依稀有幾分熟悉。

“大哥,好久不見。”

“你……”傅明正瞪大雙眼,滿臉驚駭,“你死了,你分明死了!”

傅明生無聲笑了,笑容冰冷,黑氣突然湧出,同包裹傅宅的死氣連在一起。

黑氣盤繞下,周圍的景象發生扭曲,樓梯變成被彈雨覆蓋的塹壕,富麗堂皇的客廳成為士兵搏命厮殺的戰場。

“怎麽會,怎麽會?!做夢,這一定是在做夢!”

傅明正驚駭欲絕,不斷告訴自己這是夢,是一場噩夢。

冰涼的手觸及他的脖子,傅明生身後出現一個個鬼影,他們從死去士兵的屍體上走出,身上還帶着戰死時留下的傷口。猩紅的雙眼盯過來,帶着無盡的憤怒和仇恨,仿佛下一刻就要撲上來,一口口将他撕碎。

“你們死了,都死了!死人怎麽能出現,滾,都給我滾!”

傅明正眼底爬滿血絲,因恐懼變得癫狂。

可惜無論他怎麽喊,除了戰死的英魂,再沒有一個人出現。傅宅的護工、保姆、廚師、花匠乃至保镖,都像是憑空消失,自始至終沒有露面。

唯一出現的,是他在家中休養的孫子。

自遇到九尾那天起,傅家子就染上怪病,全身乏力,見光就渾身疼痛。他有關于酒吧的記憶,卻徹底忘記九尾。包括那群狐朋狗友,同樣沒有一個人記得。

聽到傅明正的嘶吼,不知道老頭子發哪門子瘋,傅家子滿心煩躁,索性抓起被子蓋到頭頂。

原以為護工會過去安撫,結果半天還不見停止的跡象。他只能不情願的從床上爬起來,推開房門。

眼前的一切讓他大吃一驚。

樓梯邊,傅明正的輪椅半懸空,本人卻毫無覺察,整個人陷入癫狂,紅着雙眼大吼大叫。

“爺爺!”

眼見輪椅要滾落,他顧不得全身乏力,立即沖上去,想要把人拽住。

并非是親情使然,而是他十分清楚,一旦傅明正發生任何意外,一命歸西,往日裏被他打壓的人必然會反撲,他絕不會有好下場。

為自己的小命着想,老家夥絕不能死!

沖到樓梯前,他總算拽住輪椅。不等松口氣,猛然發現錯估自己的力氣,被一股重力帶得向前撲倒,想要松手已經來不及。

兩人和輪椅一同跌落,順着樓梯翻滾,最後被壓在輪椅下,手腳骨折,頭破血流。

傅明正後腦磕在樓梯上,腦漿流淌,當場咽氣。他的孫子起初還能哀嚎,随着血液流失,氣息也漸漸變得微弱。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他終于看到讓傅明正恐懼的一切……

陰兵們說到做到,在傅明正身死之後,硬生生将他的魂魄拉出,一人一口,将他三魂七魄盡數扯碎,吞噬入腹,丁點不留。

傅明正的孫子也未能幸免。找上他的不是陰兵,而是之前被他所害,化成怨鬼滞留世間,尋機報仇的三名少女。

女孩們全身爬滿黑紋,無法像陰兵一樣吞噬魂魄,就用怨氣化出尖銳的指甲,用力抓在仇人身上,直至将他的三魂七魄全部抓得粉碎,再用黑氣包裹,如數碾成齑粉。

傅宅被死氣纏繞,血氣沖天,自然會引來鬼差注意。

察覺宅院裏正發生什麽,鬼差神情立變,捏碎腰牌向地府傳訊,同時祭出鎖魂鏈,準備先鎖走幾只怨鬼,再設法攔截那隊陰兵。

鎖鏈飛到中途,突然被一只手握住,再無法前進半分。

清脆鈴音傳來,以靈力化成的虛影逐漸凝實。

認出眼前是誰,鬼差心頭猛然一跳,不由得一陣叫苦。

“見過大人。”鬼差收回鎖魂鏈,向顏珋拱手。

與此同時,接到他通知的同僚陸續趕到,除了十多名在附近巡視的鬼差,更有兩名地府判官。一名身着黑袍,手托印玺,腰間佩有寶劍,類春秋時的國君;另一人身着戰甲,未束發,額間、頸項、手腕和腳腕都佩有美玉,分明是殷商時的打扮。

被判官和鬼差包圍,顏珋絲毫不見緊張,彈了一下銀鈴,笑容格外親切。

面對這樣的蜃龍,不只鬼差暗中叫苦,判官都有些發憷。

身着戰甲的判官怒瞪傳訊的鬼差,有沒有點眼力價?這位出現準沒好事。不說觀察一下,就着急忙慌給他們送信,這樣的工作态度,信不信扣你八百年工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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