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共飲
黃粱客棧第三層設有數重屏障,因其中注入蜃龍龍息, 除顏珋本人, 包括庚辰在內都無法打開。若是膽敢硬闖, 輕者心神受損,重者陷入迷障夢魇, 日複一日被噩夢糾纏,再也休想走出來。
伴随金鈴搖動,一條木梯憑空出現, 自屏障後蜿蜒而下。木梯上有紅色花紋, 似靈動的小蛟, 結束長久的酣眠,舒展到兩人腳下。
“請。”
顏珋當前帶路, 手中各托一壇佳釀。
兩壇酒以百多種靈果釀成, 并融入仙藥, 珍藏近五百年。酒封未開已有靈氣溢出, 妖鬼聞之,猶如服下靈丹妙藥, 效果不亞于天庭中的仙酒。
靈氣飄至一層, 火爐旁的陰兵都使勁地抽着鼻子, 不覺轉過頭, 望着延伸向上的木梯, 滿臉都是渴望。
連長最先回過神來,見到這幅情景,當即濃眉擰緊, 掄起撲扇大的巴掌,挨個腦袋拍過去,拍得鬼影搖動,陰風陣陣,總算讓陰兵們清醒過來。
“都給老子收心,認真點。”
“連長,不是弟兄們不上心,實在是這味道太饞人,真的忍不住啊!”一個大個子陰兵扶着腦袋,小聲道。
“忍不住也得忍。誰再敢魂不守舍,耽誤祭煉鬼火,出了岔子,信不信老子下狠手!”
連長放出狠話,拳頭握緊,渾身死氣直冒,明顯不是說笑。
陰兵們穩住身形,彼此對視一眼,都是讪笑幾聲,匆忙收心。哪怕對美酒再渴望,也只敢在心中念上幾句,再不敢浮于面上。
火爐中,幽綠色的火焰包裹一團橙紅,不斷蹿升跳躍。焰心處的鬼臉愈發清晰猙獰。因吞噬大量怨氣,鬼臉不斷扭曲,延伸出更多黑氣,蔓延開,融入火焰之中。
黑紅交錯,火星四濺,火苗猛然竄起,發出陣陣爆響。
客棧三樓,顏珋将酒壇遞給庚辰,掌心覆上雕花木門。
門上蹲踞兩只兇獸,通體漆黑,面如饕餮,卻是獅身虎爪。此刻正閉眼小憩,發出陣陣鼾聲。随龍氣注入,兇獸睜開雙眼,口中發出咆哮,旋即腳踏黑風,從門上飛騰而出。
顏珋輕笑一聲,彎起兩根手指,刮了刮兇獸探到面前的鼻子,引得後者眯起雙眼,突然間縮成兩個巴掌大小,在半空撒嬌翻滾,直接露出圓滾滾的肚皮,攤開四爪,再無半分猙獰可怖,反而有幾分讨喜。
“饕餮?”庚辰的聲音突然響起。
“有三分血脈罷了。”顏珋抓起兩只兇獸,邁步走進房內,“以饕餮的性子,哪能來給我守門。”不把他這間客棧拆了就謝天謝地。
房間中設有六扇屏風,屏風前擺有一張矮桌,桌旁并無椅凳,僅有兩張蒲團。除此之外,室內空空如也,別說博古架和懸畫,連盞燈臺和香爐都沒有。
“還是老樣子。”庚辰難得發出感嘆,不等顏珋再請,已掀開外套下擺,坐到蒲團之上。
“我倒是想添點東西,可惜有它們在,好東西留不住,不好的一樣留不住。”
雖然僅有三分血脈,仍繼承了饕餮的性情,好東西吞下腹,不好的直接碾碎,想攔都攔不住。
說話間,顏珋坐到庚辰對面,手指輕敲桌面,三只木匣和兩只酒盞出現在桌上。匣子打開,裏面是妖魚、靈獸肉和新鮮的靈果。
妖魚和獸肉經過精心烹調,香氣四溢,色澤誘人,令人食指大動。
兩只兇獸僅是看了幾眼就失去興趣,撒嬌蹭着顏珋的手背和掌心,直到各得一枚妖丹和靈寶,大嘴一張吞下去,才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轉身飛回到原位,繼續合眼酣睡。
兇獸歸位之後,房門緩緩合攏,門軸轉動,直至門扇相對,全無半點聲音。
臨街的窗打開,四盞走馬燈陸續飛入,懸浮在屏風四周。燈中夜明珠瑩瑩閃亮,将室內照得猶如白晝。
走馬燈開始旋轉,燈面的宮裝美人異常鮮活,接連在光中化成實影,飛落在顏珋和庚辰面前,福身行禮。
“見過大人。”
女子綿言細語,聲音婉轉悅耳,恰似山中百靈鳥,立于枝頭放聲清唱。
見禮之後,樂者席地而坐,身後出現成排編鐘,面前擺出三張古琴,更有琵琶、瑟、笙等。纖指撥動琴弦,編鐘聲起,悠揚樂音回響在室內,起初似林籁泉韻,倏忽又作金石聲,繞梁不絕,使人沉醉。
樂聲中,三名舞者翩翩起舞,随琴音柳腰款擺,長袖掀動,裙擺綻放。遇編鐘聲起,長裙忽成戰甲,女嬌娥變作英挺男兒,手持寶劍,舞一段劍曲,激情豪邁,再不存半分嬌柔。
顏珋執起酒壇,親自為庚辰注滿酒盞。
酒水本無色,入盞後溢出大團靈氣,中途化成靈果虛影,數息後虛化,重新投入盞中。
“請。”顏珋雙手持盞,面上笑意盈盈。
眼前一幕恍如隔世,庚辰不由得憶起數萬年之前,兩人同燭龍、青龍共座,偷飲祖龍珍藏的情景。
記憶十分久遠,此刻閃過腦海,卻是異常鮮活,讓他不自覺現出淺笑,端起酒盞,仰頭一飲而盡。
樂聲愈發纏綿,彩裙舞動,猶如綻放的牡丹。
兩人一盞接一盞,酒壇很快見底。
佳釀入口綿軟,帶幾分果酒的甘甜。實則後勁極大,幸虧是兩條龍,換成尋常仙家,哪怕是酒仙當場,怕也會醉得睡過去。
演奏完最後一曲,宮裝女子起身行禮,陸續飛回到燈中。
走馬燈再一次旋轉,燈光變得柔和,顏珋單手支着下巴,俯身靠在桌面,笑意朦胧地看向庚辰。對上後者金色的雙眼,雙腿化作修長龍尾,鱗片瑩潤潔白,猶如最上等的美玉。
庚辰推開酒盞,單手解開領扣,掌心覆上顏珋的龍鱗,指腹擦過鱗片邊緣,道:“變回來。”
“偏不。”顏珋雙臂交疊支着下巴,笑彎雙眼,現出幾分任性和調皮,金色的瞳孔與庚辰一般無二。
“我說的是龍鱗。”庚辰的手順着龍尾向上,在一刻停止不動,目光鎖住顏珋。
“你不喜白龍鱗?好。”顏珋歪了下頭,鱗片由白變青,繼而又成烈焰般的火紅。見庚辰仍是面無表情,長眉一挑,眼底閃過一抹笑意,索性将鱗片化成璀璨的金色,龍尾繞過庚辰,似要将他牢牢纏住。
庚辰皺了下眉,并未揮開顏珋,反而掃開隔在兩人之間的矮桌,長臂向前探出,直接将顏珋撈到身前。一只手扣在他的腰間,另一只覆上他的頸後,指尖在逆鱗邊緣徘徊,瞳孔清晰映出顏珋的影子。
“變回來。”
顏珋沒有躲閃,雙臂環住庚辰的脖子,龍尾漸漸褪去金色,染上濃墨一般的黑。龍鱗片片晶瑩,仿佛不周山下的墨玉。然而,靠近腰間的數片顯得十分突兀,宛如新生。
看到這幾片龍鱗,庚辰的氣息陡然冷冽,指腹擦過鱗片邊緣,金色的雙眼溢滿殺氣。
“我就說不想變回來。”顏珋抱怨一聲,下巴搭在庚辰肩上,“上一次剮龍臺,渾身的鱗差點被拔光,這都過了多少年,一直沒能全部長好。”
庚辰沒出聲,手順着顏珋的頸後滑下,停在新生的龍鱗處。沉默片刻,化出金色龍尾,同黑玉般的龍尾纏繞,以自身龍氣滋養,仍無法讓顏珋的鱗片長全。
“沒用的,別白費力氣。”顏珋側過身,給自己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尾巴尖動了動,道,“當年太一和帝俊一起動手,能恢複成今天這樣已經不錯了。”
庚辰閉上雙眼,沉聲道:“我該殺了他們。”
顏珋輕笑一聲,拍拍庚辰的肩膀,道:“真那樣的話,被剮的就不是我一個了。如果祖龍還在,不,哪怕是祖巫沒有隕落過半,事情也未必如此。”
“所以,你當年是故意的?”庚辰道。
“一半一半吧。”顏珋直起身,雙臂前撐,鼻尖抵上庚辰,吸入凜冽的應龍香,笑道,“蜃龍多變,荒古群神盡知。若我不是這樣的性子,祖龍也不會在沉睡前給我封……”
話說到中途,顏珋忽然頓住,視線轉向窗邊,感受到不同尋常的氣息,和庚辰對視一眼,同時收起龍尾,自三樓窗口飛出。
夜色中,一名身着殷商短袍,腰間束有玉帶,額前、頸項、手腕和腳踝俱配有白玉的老者立在半空。
遇到客棧前的屏障阻攔,老者并未強闖,僅以青銅劍擋住咆哮的兇獸。劍身的圖騰十分古老,綻放出青色劍光,和季道成所持短劍有九成相似。
見到庚辰和顏珋,老者收起長劍,施以上古禮節,口中道:“見過上神。”
老者的出現不只驚動顏珋和庚辰,同樣引來九尾的警覺。和兩條龍的反應不同,九尾發現老者現身,第一反應不是上去湊熱鬧,而是連續布下數道屏障,将自身的氣息徹底隔絕。
并非老者能力強于她,而是源于入朝歌時的一段舊案。
老者不是旁人,正是青銅短劍的所有者,纣王的叔父,死後入地府為判官的少師比幹。
哪怕她是奉祖巫之命順天意而行,但因果就是因果,拖了這些年,一直沒有了結,難免有些心虛。不想被讨債,見面自然要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