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動身
第二日,他們起早上了渡輪。在水上飄了個把小時,周梓寧帶着強烈的不适被他攙着下了鐵皮梯子。
渡口的位置很混亂,人擠人、船擠船,渾濁的河水随着船只不斷馳來而翻湧,激起一片片浪花。不遠處的公路上,有紅色的雙條車在拉客。段梵過去問了,司機回答說湊滿八人才可開。他回來和她說:“乘吧?”
周梓寧點點頭,伸出手說:“還是我自己來拿吧,這行李也不重。”
“哪有讓女士自個兒搬行李的?”段梵幫她把行李搬上了車廂,長腿一邁就利落地跳上了車,轉身把手遞給她,“來,上來。”
周梓寧擡頭望去。
他英俊的臉龐洋溢着微笑,毫不避諱地望着她,額角滲出些許薄汗,在白皮膚上揮灑着,陽光下看着格外耀眼。
想起昨晚自己為了沈澤棠怼他的情景,周梓寧忽然有些負疚。她知道自己這幾天心情不好,一是因為沈澤棠,二是适應不了旅途的艱辛,看誰都不大順眼,負面情緒無限擴大。猶豫了會兒,她把手放到了他寬大的手掌裏。
段梵握緊她柔軟細致的手,微微用力就把她拉了上來。
車廂裏已經坐了四個人,兩個是身穿金黃色袈/裟的小僧侶,正低頭打着佛珠,另外兩人是一對年輕的情侶,也是華人。男生看到周梓寧眼睛亮了一亮,主動打了個招呼。
周梓寧也對他笑着問好。
他還想說點什麽,身邊女伴掐住他的腰狠狠擰了一把。那男的讪讪地縮回了頭。
周梓寧失笑。
“你定了住的地方了嗎?”段梵問她。
周梓寧搖搖頭,心不在焉的:“還沒,到了鎮上再說吧,現在也不是旅游旺季,不會沒有住處的。”
段梵說:“我知道有個地方不錯,便宜又舒适。”
“是嗎?”周梓寧佯裝感興趣地問。實際上,她興致缺缺。
又等了幾分鐘,司機領着兩個皮膚偏黑的南亞女人上來,車子響了兩聲發動了,沿着崎岖的公路沖下了山坡。公路不寬,只能容納兩輛小型客車并排行駛,一路上煙塵滾滾,車門還大開着。兩個南亞女人顯然很有經驗,壓低了鬥笠,又将沙麗提高了掩住口鼻。
周梓寧穿的是長袖襯衫,手裏也沒有毛巾和布,只能伸手捂住口鼻。
城市裏沒有這麽糟糕的路,國內她唯一去過的差不多環境的地方就去水頭,方圓幾裏都是石材工廠,開車沿着公路半個小時也看不到一家面館。
第一次去的時候,她着實有些納罕。但是,那麽一個看似破舊的小鎮,卻是財源滾滾,那裏幾乎是每戶人家都有一個廠,不是經營石材就是販賣機器。
雙條車開了半個多小時才到鎮上,途中還碰到了邊防檢查站檢驗護照的。出人意料的是,那對情侶居然沒有護照,然後被趕下了車,也不知道送到什麽地方去了。後來他們在一處客運點停下來,段梵連着她那份錢一塊兒付了。
“多少?”周梓寧問他。
“不用了,沒有多少。”他幫她搬下了行李。
他倆關系非一般,周梓寧也沒勉強。
這個小鎮算不上繁華,甚至有些老舊,路面大多還是黃沙漫天的公路,只有少數地方鋪了水泥,鎮外不時馳來幾輛客車和貨運車,激起飛揚的沙塵。路邊的樓房大多是灰白二色的,四五層左右,也有自家造的尖頂的木頭房子,顏色單一、陳舊,唯一比較亮眼的就是鎮外東南方向的鐘樓和寺廟,金色的尖頂在成蔭的綠林間極為耀眼。
“那是清真寺,據說是泰國王太後在位時命人建造的。”
“這以前是泰轄區?”周梓寧詫異。
“以前是,後來這邊政局動蕩,加之軍閥混戰,漸漸就成了沒人管的地方,很多東西都變了,只有這些建築還保留着。”段梵擡頭朝東南角望去。
這座小鎮低矮,又是位于山麓,擡頭可以望見山上層疊起伏的山巒、鐘樓林立的殿宇。
周梓寧有幾分好奇:“現在呢?”
“三方一起管轄,不過名義上還是泰方在管,比如辦理簽證之類的流程。”他擡手指了指來的方向,“渡口對岸就是緬甸了,一條路走水運,還有一條路往西、走陸路,過了站口也能到緬。”
“路還挺多。”
說着就到了他選的旅館,是小鎮深處的一家,很普通的民營小旅館,條件看着不大好。但是,這已經是鎮上最好的旅館了。誰知,卻被告知旅館裝修,暫時無法入住,二人只好又出來。沿着公路走了會兒,道路變成了水泥地,進入了鎮內。兩邊漸漸都成了那種尖頂的二層矮房。
找了很久也不見有旅館,眼見天色晚了,段梵問她:“我以前來過這兒,買過一間小平房,如今你不介意的話,咱們可以去那邊住。條件雖然不算好,但也不比這邊的旅館差。”
周梓寧有些犯難。
段梵見她猶豫,直接諷了句:“還怕我占你便宜啊?”
周梓寧尴尬起來:“沒,我想到一件事兒,發呆呢。”
“走吧。”段梵笑了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段梵的屋子在靠河的地方,暮色下,河水泛着一層淡淡的月華。對岸是叢林,還有兩三間簡陋的茅舍。那都是民宅,或者當地平民平日幹活暫歇的小屋。
小樓下面是水面上的廊道,木頭搭成的棚子蓋在上面成了長長的檐廊,一條條逼仄的小道不時從半途延伸出來。此處沒有路燈,站口子上伸長脖子往裏探也瞧不上什麽。
北方的胡同都很寬,有時兩輛車并行也能過,不像這兒,兩個人肩挨着肩也過不去。周梓寧覺得有點兒新鮮,夜色下心情格外寧靜,不由去看他前面帶路的背影,跟着他踩着“嘎吱”作響的木梯上了樓。
這也是民居,是兩層樓的那種高腳木屋。木板之間還有縫隙,周梓寧上到二樓,低頭望去甚至能看到底下平靜流淌的河水。
寧靜中,她又感覺些許新奇和心悸——從未有過的感覺。
二樓其實就是大平層,互相挨着,前面走廊連着。他們站的這間房間很大,沒有隔斷,就這麽四通八達地敞開着,屋子裏只有兩張吊床和一張藤椅,幾乎沒有別的家具。
周梓寧回頭看他,段梵解釋說:“這河通到梅塞河和湄公河的交彙處,浪大,這邊又多雨,很容易就發水。之前淹了幾次,反正也不怎麽住人,我就把多餘東西搬掉了。”
“發水?晚上會發水嗎?”周梓寧驚訝地問。
段梵走到她對面,俯身推開了百葉窗。外面月明星稀,雲也沒有幾絲。他回頭對她笑了笑說:“今晚是不會了。”
周梓寧點點頭,這時肚子卻不争氣地叫起來。她下意識伸手捂住,猶豫着才敢擡頭,段梵在對面沖她笑呢,不過笑容沒有什麽惡意。
周梓寧的臉紅了。
“我去做飯。”他轉身走到門外。
周梓寧想了想,百無聊賴地跟了過去。
樓下是空的地基,做飯的地方在房子的另一邊,是個單獨隔開的小屋子,架在房檐邊。段梵聽到門響就放下了手裏的刀。
周梓寧站在半開的門口。
“你在做什麽?”周梓寧走過去,彎腰看他手裏的動作。
春卷她認得,還有一碗白色的粉皮一樣的東西,不過更細些。牛肉的香味鑽入鼻子裏,還有正在熬的濃湯。
“這是什麽?”周梓寧點點米粉旁一小碟的琥珀色湯汁。
“魚露,調料。”
“我沒吃過。”她低頭去聞,乍然嗅到,皺起鼻子,退遠了點,“有點腥。”
段梵端起那碟子放在鼻下晃了晃,轉頭看她:“沒啊。”
“腥。”她堅持己見。
段梵放下碟子,笑意自唇角蔓延開,旋出一個小梨渦,挺無奈的表情。他笑這女孩子的固執和直接:“可能你不喜歡吧。”
他把熬好的湯汁澆在薄如蟬翼的牛肉片上,又灑上蒜末和生姜,最後澆上檸檬汁和魚露。蔬菜只有生菜和小黃瓜,蘸着魚露和酸辣汁吃。還有一道海鮮湯,聞着有些酸,是大雜燴,放入鱿魚、蝦、螃蟹、牛腩等,也加入了不少蔬菜,味道鮮美。
他捧着個碗坐在屋外的走廊上,席地吃着,菜都裝盤子放木板地上。周梓寧抱住自己的碗,走過去,挨着他坐下來。
味兒真好,香味引得她唾液橫流。還有那個她原本不怎麽喜歡的魚露,吃着居然也別有風味。春卷就着魚露和檸檬汁,她一連吃了四個,吃得直打嗝。
“少吃點兒,晚上怎麽睡?”段梵頭說。
“那您怎麽不少做點兒?不吃多浪費。”
“那是給我自己準備的。”他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周梓寧自讨了個沒趣,臉色尴尬地燒紅。好在天黑,月光黯淡,想必他瞧不見,下意識把頭垂地更低些。
吃完後,他疊了碗順着樓梯下到渡口去洗了。
周梓寧坐在樓梯口朝下望去,他烏黑的頭發裏有一個漩兒,和她哥哥一樣。小時候,部隊大院的孩子都剃成這種,甭管是她在的空司,還是對面和他們常掐的海軍大院的子弟,男孩基本都這樣,穿簡單的襯衫和長褲,手往兜裏一插,招搖過市。
這樣簡簡單單,卻也得意得很。
她記得小時候,她哥哥的腦袋上有兩個漩兒,長大後不知道怎麽就變成一個漩兒了。時間太久了,記憶太模糊了,她真的不大記得了。有些事情,明明很在意,在記憶深處裏翻找卻永遠也記不清楚。
不知不覺,他們都長大了,再也不是小時候可以光腚直接往游泳池裏紮堆跳的年紀。她也記不清她和沈澤棠到底是怎麽走到今天這樣形同陌路的地步了。他在她的記憶裏,還是那個會慣着她寵着她的少年。
根本難以接受。
她的心揪起來,忽然一抽一抽地痛。
“怎麽坐這兒?”段梵洗完碗上來,和她在樓梯口對上。
“坐哪兒也要你管?”她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迅速把頭別開,似乎只要這樣,心情就能平複一些。但是實際上,她心如刀絞。
段梵看不得她這副頹唐的模樣:“瞧瞧你這副病怏怏的鬼樣子,過兩天怎麽談生意?”
他這話正好戳中了周梓寧的軟肋,她惱羞成怒地跳起來:“我好得很!”說完她捧着自己的碗“蹭蹭蹭”回了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