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冉星夙從房間出來的時候,還能控制住情緒。
但她出了院子,走到車邊要拉開車門,一腳又踩進了之前的水坑裏後,一下子便繃不住了。
曠野裏四下無人,只有風從耳邊刮過,冉星夙的眼淚掉得又兇又急,壓根不由她控制。
對着車門砸了兩拳,又狠狠地朝那水坑裏踩了一腳,這才拖着濕到膝蓋處的褲子,上了車。
結果,人倒黴的時候,永遠都有接二連三的後果,她倒車時沒有觀察路況,一腳油門,輪胎卡進了個壟裏。
昨夜本就下了雨,這會天又陰下來,冉星夙眉頭皺得死緊,發動機的聲音轟鳴。
但沒用,卡死了就是卡死了,這貴的要命的爛車,現在對于她逃離這個地方,毫無用處。
冉星夙一拳砸在方向盤上,喇叭聲刺耳,和着突然炸起的雷聲,轟隆隆,陰沉的天一下子就成了篩子。
雨點砸下來,視線很快被蒙蔽,冉星夙抹了把臉,覺得丢人極了。
有很長很長時間,她沒有這麽難堪過了。
被人說“廢物”,被人“毫不在意”,被人給一個堅決的、不留餘地的拒絕。
韶昔問她,這樣受委屈,有必要嗎?
你看,她明明知道她委屈,卻非得讓她受這個委屈,來佐證自己對她真是毫不在意。
有必要嗎?冉星夙挺想回答她,的确沒必要。
比她韶昔漂亮的姑娘多了去了,比她有文化的姑娘也多了去了,不是誰長得跟仙女似的,就都真這樣高高在上,用捉摸不透的情緒、猜度不到的思維來把她冉星夙貶低到泥土裏去。
但冉星夙盯着那雙眼,硬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因為那雙眼睛裏,是比她還坦誠的坦誠,昭示着主人的無辜和理直氣壯。
她冉星夙上趕着的,又怎麽能怪人家呢。
于是她落荒而逃,沒逃幾步,還困在了這破車裏,哪都去不了了。
真丢人,丢人死了。
掏出手機,亂按了幾個號碼不等連線又立馬挂斷,冉星夙最終打開的是手機前置攝像頭,來看自己哭花了的臉。
眼線挺防水的,眼影本來應該能撐住,但她剛才用手抹眼淚那一下挺用力的,這會眼袋上糊了一坨棕色,跟煙熏妝似的。
粉底有兩道淚水刮過的痕,充滿着極具戲劇張力的美感。
冉星夙抽了抽鼻子,低下頭準備緩一會兒。
有腳步聲夾雜在雨聲中靠近,冉星夙只期待了半秒中,理智便告訴她,肯定是小靈。
小靈啪啪地拍在她車玻璃上,沖她喊:“姐姐,姐姐!”
冉星夙擡頭,看向她。
小靈神情的凄慘程度比她還誇張,而且居然沒打傘,被這暴雨澆的跟落湯雞似的。
冉星夙趕緊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讓她先進來。
小靈沒動,臉上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全濕了,會弄髒車。”
“怕個屁啊,這破車。”冉星夙情緒還是控制不住地有些急躁,“快上車,你演偶像劇呢!”
小靈腳一邁,上來了,車門都沒來得及關呢,先是一聲破了腔的:“姐姐!對不起——”
冉星夙能确定了,這小姑娘哭了,比她哭得還狠。
“我不應該給你出這主意,我跟了韶老師這麽久,居然這麽簡單的事情都想不到……”小靈抽泣着,“都是我的錯,麻煩了你那麽多,還又給你惹了麻煩……”
“不關你的事啊。”冉星夙抽了紙巾給她擦臉,“誰知道你們韶老師這樣啊……”
“她平時不這樣。”小靈說完又立馬補了句,“她也不是針對你才這樣,她就是,就是……”
冉星夙看着她。
小靈大概是哭暈了,沒找着合适的形容詞,又是哇地一聲:“對啊,她怎麽這樣啊!”
兩人凄風苦雨地編排了一陣韶昔,但說來說去誰都沒說出來一句狠話。
不過是都想不通,那麽溫柔的一個人,怎麽今天就能兇成這樣。
等說得口幹舌燥,情緒都沒了的時候,小靈終于問出點實際問題:“姐姐,那你現在要回去嗎?下這麽大的雨,車不好開啊。”
“何止不好開,根本開不了。”冉星夙踩了腳油門,車嗚嗚嗚地掙紮了下。
“壞了?”小靈的眼睛裏充滿對金錢流失的恐懼。
“掉坑裏了。”冉星夙說到這裏有些感慨,嘆了口氣,“跟我一樣。”
小靈推開車門,一個箭步就沖了出去:“姐姐你等會!”
雨小了點,但還在下。
冉星夙沒及時擋住人,只能看着小靈一路泥水飛濺地跑回了院子。
她想着給小姑娘發條信息,告訴她該拿什麽樣的工具,結果點開對話框楞了一會兒,發現自己也不知道該拿什麽工具才能把車胎給搞出來。
她,冉星夙,星月集團的大小姐,從來就沒自己當過修理工。
皺着眉開始上網搜索,沒搜出結果呢,就被一把傘吸引去了注意力。
那是一把漂亮的、古樸的、極有風味的油紙傘,不,重點不是傘。
重點是傘下那個漂亮的、透着仙氣的、溫柔又冷漠的……韶老師。
冉星夙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現在看見這個人就有些頭皮發麻,但這頭皮發麻讓她的心跳跳得更快了。
韶昔不緊不慢地走到了車跟前,對上了冉星夙的視線,便也不再打算開車門。
她彎腰透過車窗看着她,嘴巴動了,但說話聲冉星夙聽不清。
冉星夙降下了車窗。
“先進去吧。”韶昔道。
“進去幹嘛?”冉星夙盡力讓自己的聲音正常,但剛才情緒起伏太大,這會嗓音還是吊着一絲悶。
“躲雨。”韶昔回答她,“這會山裏路不好走,太危險。”
“那我要是車能動,這會不已經危險了嗎?”冉星夙的委屈勁又冒上來。
“小靈出來了。”
“我要是車能動,小靈出來那會我也已經走了。”
“小靈都追不上,我肯定更追不上。”韶昔道,“那我就只能祝你一路平安了。”
“你給我打電話不就行了啊?”冉星夙覺得自己有些得寸進尺,但難得這個人現在仿佛在哄勸她,此時不得寸進尺,何時才能再得寸進尺。
“我沒你電話號碼。”韶昔的回答簡單直接地澆滅了冉星夙的得寸進尺。
冉星夙癟着嘴下了車,同韶昔同撐這把油紙傘。
韶昔的傘撐得挺歪的,遮全了冉星夙,自己半截身子飄在風雨裏。
冉星夙攥住了傘杆:“我來。”
“沒事,就一點路。”韶昔沒放。
“你個子太低了。”冉星夙道。
韶昔沒回答,擡眼瞄她一眼,松了手。
冉星夙如願以償地撐了傘,情緒起伏得就像煙雨籠罩着的群山。
洶湧的難過都仿佛被壓在了山澗裏,飄在上空的,是一朵随便來點風就可以吹散的,得意洋洋的雲。
她把韶昔整個籠罩在傘裏,還不忘提醒她:“小心腳下。”
就像這段路,她比韶昔更熟一樣。
小靈在主屋門口可憐巴巴地望着她兩,冉星夙腳下同韶昔一般不急不緩,終于進了屋。
收起傘,冉星夙對小靈道:“你去換身衣服沖個澡啊,都淋濕了。”
“我……”小靈冒出一個字,全是擔憂。
“去換衣服吧。”韶昔同她道,語氣有些無奈,“我不會趕你神仙姐姐走。”
小靈這才終于進了自己的房間,冉星夙沒動,盯着韶昔的背影,看她又去熱了水沏了茶,将之前冉星夙的茶杯添滿。
袅袅清香,冉星夙吸了吸鼻子,道:“其實你個子不低。”
“我知道。”韶昔沒看她,自顧自地在桌邊坐下來,喝茶。
冉星夙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來:“就是比我低了一點。”
“嗯,冉小姐身高優越,模特的身材。”韶昔這話語調太過平穩,聽不出是真誇贊,還是調侃。
冉星夙端着那杯茶,熱乎乎的溫度從掌心慢慢地蔓延開來:“我今天回去了就把标本還回去。”
“好。”
“以後不會再送這種禮物了。”
“好。”
“今天你做的飯真好吃,我以為老師們都不下廚房呢。”柏和筱說
“這裏點不了外賣。”韶昔道。
“哦。”冉星夙應一聲,頓了頓,“那,存我個電話號碼呗。”
韶昔擡眉,終于對上冉星夙的眼:“上下有關聯嗎?”
“沒。”冉星夙反應很快,“我不是要給你送外賣,你做的飯比外賣好吃,為了你和小靈的口福,你們還是自己做吧。”
“嗯。”韶昔挺同意。
“就是加個號碼,以防以後有今天這種萬一呢。”冉星夙不懈努力得自己都有些感動。
“哦,我想起來了。”韶昔聲音輕輕揚起,“我不是沒你號碼,我是把你拉黑了。”
冉星夙說不出話來。
韶昔喝完一杯茶,仿佛認真地思索了這麽久:“我過會把你放出來。”
“謝謝您嘞。”冉星夙抗打擊能力呈指數倍迅猛增長。
雨還在下,從暴雨轉成中雨,最後幹脆淅淅瀝瀝起來。
天色陰,就好像夜晚都會到來的早一些,韶昔不玩電子設備,冉星夙的手機也便沒有從兜裏掏出來過。
兩人聽雨品茗,腦海裏所想完全不在一個世界,卻被命運就這麽生拉硬拽地扯在一個時空裏。
單就畫面來說,足夠好看。
茶喝得差不多了,韶昔有起身的意思,冉星夙便比她搶先一步站起來:“我去搞搞車。”
“別搞了,今天雨停不了了。”韶昔走到一旁拿了本書,坐進了搖椅裏,“今晚住這兒,明天晴了再下山。”
“那我希望明天也下雨。”冉星夙的情緒恢複得毫無保留,甚至比來時更加高揚,“後天也下雨,大後天也下,下下下,下它個無休無止江河泛濫……”
“明天天晴,我帶你去山裏看植物。”韶昔的視線松松散散地飄在書頁上,“活的,生機勃勃的植物。”
冉星夙的嘴巴停住,腦子裏一陣驚,一陣喜,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到底該希望明天,天晴還是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