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八百貨商店 (8)
在無數蠕動的嬰兒環嗣中, 楚央和林奇宛如已經在巨怪口中的肉塊,随時都可能被那些一擁而上的阿多克吞噬。楚央一動也不敢動,只覺得那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強烈肉腥味大約便是死亡的味道。他看到稍遠處的楊蕭義一臉冷漠的呆滞,還以為對方是已經吓傻了, 剛剛低聲喚了一句, 卻被林奇拉住了手臂。
“他不是真的楊蕭義。”林奇低聲說着。
楚央頓時明白過來, 眼中現出驚恐。
這是陷阱, 從一開始就是。
腳踝忽然一陣濕熱, 緊接着是一陣尖利的疼痛。他痛呼一聲,翻過身來,卻發現兩個血紅的嬰孩緊緊抱着他的腳踝, 兩張血洞般的本應還沒長牙的嘴裏,卻支楞着參差不齊幾乎像是胡亂生長的牙齒,似乎有狗的牙、有鯊魚的牙、有老鼠的牙, 甚至還有食草動物的牙。它們的嘴張大到完全不和身體比例的駭人程度,狠狠地咬在他的腳踝上。楚央用力蹬踹, 它們卻仿佛水蛭一般死死咬在他的皮肉上,根本甩不掉。
他伸手抓住一個“嬰兒”用力往下拉,只覺得仿佛抓住了類似鼻涕蟲的柔軟東西, 滑溜粘膩,卻偏偏扯不下來, 而且每拉扯一下腳腕上都是一陣劇痛。
緊接着又有三個嬰兒從地面結成團的“嬰兒堆”裏抓着他的衣服爬上他的背脊, 狠狠地咬在他的腰間和肩膀上。鮮血浸透了衣衫,然而和那細碎卻尖銳的疼痛比起來, 驚駭絕望之感更甚。他能看到無數嬰兒已經從四面八方的嬰兒牆中掙紮出來,宛如肉紅色的血海向着他們逼近過來。
他們會被一口一口吃掉,宛如淩遲處死一般死去……就像那個叫王旭的保安一樣!
卻在此時,一團眩惑逼人的色彩從天而降,那些如水蛭般噬咬着楚央身體各處的嬰兒忽然發出怪叫,身體迅速腐爛衰敗,變黑變幹,從楚央身上掉下去。
楚央轉頭,便見林奇果然放出了星之彩。無數彩色的光環圍繞着林奇周身盤旋飛舞,宛如千萬縷幽曳不定的絲縧,偶爾林奇指尖微動,那些四條便甩出長長的虹尾,如飒踏長鞭一般橫掃附近試圖接近他們二人的嬰兒。
那四面環伺的嬰兒血海因此退卻幾分,卻都紛紛靜止下來,爬在地上和牆上,一雙雙黑洞般的眼睛盯着他們,等待着。
來時的門已經消失了,他們顯然無路可退,楚央知道阿多克在等待林奇力竭的那一刻。而林奇,之前發生那麽多事,多次使用星之彩之後一直沒有機會好好恢複,再加上在學校那一次解開“封印”似乎對他的身體損害也很大。楚央知道再這樣下去,只怕林奇會越來越近接那個“無法恢複”的臨界點。
“你吃不下我們的,阿多克。”林奇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身上的光彩愈發濃烈熾盛。
被那玄奇的光彩籠罩着,楚央卻看得出,林奇強悍下的一絲不穩。雖然林奇沒有露出絲毫疲憊的表情,也沒有任何式微的跡象,但楚央就是能感覺到,林奇有一半是在虛張聲勢。他看到林奇的手緩緩擡起,放到前胸之前那封印符號出現過的位置。楚央明白,林奇又在考慮解開封印了。
雖然不知道解開封印到底有什麽危害,但是從上一次林奇與白殿的對話,還有白殿那擔憂的眼神,他預感如果再一次做這種事,可能會發生極為不祥之事,甚至可能會給林奇帶來很大的災難。
他必須做點什麽……不能讓林奇解開封印,不能再繼續讓林奇消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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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不知道怎麽使用自己身上的聖痕。他徒勞地将手按在兩側肋骨交彙處、那宛如藤蔓般的凸起絞纏之處,他閉上眼睛用力在頭腦中搜尋着某些可能自己尚未參悟的感覺,好與曾在夢境中見過的、那兩個相連的巨大生物發生感應。可是他不得要領,于是更加急躁。他對自己産生了強烈的憤怒和厭憎,暗罵自己是廢物,總是什麽忙也幫不上,總是只能拖累周圍的人……
在極度的惶急和失控中,他開始祈求、開始向着他身體裏的東西祈禱。
“拜托你!拜托你!幫幫我們!我什麽代價都願意付出!幫幫他!!!幫幫林奇!!!”
他想得那樣用力、那樣竭盡全力,仿佛就連腦漿都在沸騰,仿佛他的腦子裏再也容不下其他的念頭,仿佛在用盡全身每一個細胞每一根肌肉纖維的力量祈禱着。他眉頭糾結成塊,手在胸前緊緊抓着,似乎想要撕爛皮膚,将裏面的東西放出來一樣。
當那股絕對的執念和虔誠積累到極致,他驟然間感覺自己頭腦中一頓,仿佛穿越過了什麽東西。
倏忽間,一切都停滞了。
那是一種奇異的感覺。平日裏周圍的一切都是流動的,就算是在絕對安靜空無一人的房屋裏,空氣也是活動的、那些看不見的細菌也是活動着的。你能感覺到自己是生活在一個活生生的流動的時間中的。但是這一刻,那種微妙的、難以言說的流動的感覺消失了,真正絕對的靜止,沒有過去和未來的區別,一片黑暗,一片混沌。
楚央睜開眼睛。
他知道他的祈禱被聽到了。
在他面前,屹立着一顆巨大的、宛如太陽一般的造物。無數流轉着尋常人類的眼睛難以識別的幽玄光芒的腕肢如數不清的光縷、又如成千上萬的藤蔓那般向着四面八方散射,同時優美地緩緩飄搖着。托載着這無窮無盡的腕肢的一層層蟬翼般的、半透明的疊片如堆成山巒般的薄紗迤逦在大地上,甚至蔓延在楚央的腳下。一種肉質的、輕緩的觸感,貼着他光裸的腳心幽幽脈動着。
楚央意識到自己全身赤裸,宛如初生的嬰兒一般站在巨大而古老的神聖生物面前。而在他的頭頂更高的遠處,還漂浮着另外一個稍小一些,無數張揚的腕肢流轉着更為熱烈奪目的類似金紅光色的生物光,那光芒如此奪目,甚至将翡翠色的天空也點燃了。
在兩個生物之間,一條若有形若無形的光帶聯結着,那是一條可以無限伸縮的臍帶,将雙子永恒束縛在一起的臍帶。
兩個古老生物的腕肢開始從各個方向纏繞過來,一圈一圈纏繞着他的手臂、他的雙腿。它們的氣息難以形容,有些像是植物身上才會散發的花木香味味,卻又有些動物的腥味在其中,吸入身體中卻意外地沒有任何排斥的感覺,仿佛那是他本身的一部分一般。它們的腕肢溫柔地包裹着他,将他吞噬,而他卻沒有任何的反抗。
它們沒有對楚央說話,但是當那種微妙的音樂波動傳入耳中的瞬間,楚央卻忽然全都明白了。
其實它們之前就對他說過話。那些在夢境中出現的奇異嗡鳴、那些在虛空中偶然被他耳朵捕捉到的從前聽不見的低頻波動,都是它們在對他說話。可是那時候他不夠誠心,他聽不懂。
但是現在他聽得一清二楚。
它們在給他一個選擇。
若要它們的幫助,有三種代價,選擇其中一個,它們便願意與他共生。
Empathy (共情),Memory(記憶),以及Sanity (神智)
消耗Empathy過量,人會漸漸變得冷血麻木,成為一個沒有感情的行屍走肉。消耗Memory過量,人會漸漸陷入混亂和困惑,所有過去的記憶都會流逝,甚至到最後連最基本的生活能力都會開始遺忘。而消耗Sanity過量,會令人産生幻視幻聽、理智喪失、情緒混亂,最後變成一個瘋子。
三種後果都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第一個選項的後果似乎是最輕的,但他忽然想起,在複慈醫院中見過的那個戴着鳥首面具的五級觀測者楚央。
冷靜、冷血,似乎不将任何人命放在眼裏。是否那個楚央當初在面對同樣的選擇的時候,選的是Empathy?
他不想變成那樣,所以第一項不能選。
至于第二項……
痛苦的記憶有很多,快樂的也有很多。尤其是兩年前發生的那些慘劇,如果忘記了,說不定他可以活的輕松一點,說不定他就終于不用再繼續背負着那麽多條人命的枷鎖……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忘記,如果忘記了那段過往,他就是在逃避責任,他會忘記自己的雙手有多麽危險,忘記他能夠給這個世界帶來的後果。更何況……他不想忘記爺爺,不想忘記小時候無憂無慮的那些雞毛蒜皮的歲月,也不想忘記陳旖、祝鶴澤、蘇钰、宋良書……不想忘記林奇。所以第二項,他也不能選。
于是他其實只有一個選擇。
“我選Sanity。”楚央在頭腦中回答道。
“你确定嗎?瘋狂的結果裏,一旦消耗過度到無法恢複的地步,你會漸漸連自我都失去,最後陷入無窮的混亂和黑暗,比死亡還要可怕。而我們的消耗一般都不少,恢複的周期也很長。”雙子的音樂在他頭腦中形成了如此的意念。
楚央毫無猶豫地答道,“我确定。請你盡快幫幫我們!”
從雙子的身上,隐約綻放出某種極為愉悅的聲音和氣味,他仿佛能感覺到它們在說:如你所願。
倏忽間,所有包裹着他的藤蔓開始從他身上每一個汗毛孔鑽入他的身體。他感覺自己像一個氣球,被迅速充滿,膨脹到幾乎要炸裂開來。當那種壓力膨脹到極限,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呼號。終于,那股駭人的力量,從他的肋骨中爆發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