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瑪麗安博雷大宅 (8)

聽到那陣歌聲, 楚央的琴音驟然斷了。

那首古老的民謠,他再熟悉不過。林奇曾經不止一次用這首曲子來安慰被獵犬、被混亂的Sanity折磨的他。

綠袖子……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Greensleeves my heart of gold

Greensleeves my heart of joy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輕柔婉轉的歌聲,仿佛是從遙遠的濃霧中飄來的輕吟, 如深情的女子帶着無盡憂傷懷念, 站在荒寂的曠野裏呼喚着愛人。那聲音有着難以言喻的魔力, 奧德賽中描述的塞壬之歌會另水手着迷, 會引着他們走向死亡的命運。想來那令人失去戒備而心生向往的聲音, 大約便是這樣的。

楚央放下大提琴,打開房門。奇怪的是門前的保镖不見了,在他面前延伸的只是晃動着光影的安靜走廊。這走廊似乎跟之前有些不同, 壁紙顯得更加光鮮,尚未出現剝落的痕跡。畫框中挂着的一幅幅肖像畫也尚未蒙塵,銀燭臺上的紅蠟燭閃爍着氤氲溫柔的光。

他一路走向樓梯, 果真發現整座莊園都有所不同。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着奢華富麗的流光,地板光鮮一塵不染, 花瓶裏插着嬌豔欲滴的花束,淡淡的香氛彌散在空氣間。忽然有呢喃人聲從不遠處迅速接近,楚央還來不及躲避, 卻見幾個女仆打扮的女人手裏捧着絲綢被褥一類的東西,說笑着快步從一道拱門後走出, 對他視若無睹一般, 從他身邊經過,轉了個拐角便跑上了三樓。不多時樓下又有兩個男仆匆匆經過, 走向廚房的方向。

楚央心跳飛快,難道他已經進入了另一個平行現實

可是看那些女仆和男仆的打扮,并不像是二十一世紀的樣子……是不同的現實間也有時間差?亦或是歷史發展進程不同?

他心裏總覺得,似乎并非如此。進入平行現實,就算是進入最相似的現實,他也總能感覺到空氣中的一絲不同。不論是氣溫、氣味還是白噪音,都會有一些微妙的差別。而這裏,雖然看上去很不一樣,但跟不同現實的不一樣又不盡相同。

吟唱聲仍舊在渺茫傳來,似乎來自三樓。他轉身,追尋着剛才那兩個女仆的腳步往樓上走去。

原本應當被塵封的三樓此時卻和二樓一般光線靓麗,地上的紅色波斯地毯松軟豔麗,廊柱牆壁上的雕飾也一塵不染,連蜘蛛網都看不見。歌聲越來越清晰了,終于他停在一扇漂亮的孔雀藍描金大門之外。他剛想将手放到那黃銅門把手上,們卻忽然開了,剛才的兩個女仆笑着出來,從他身邊擦過。楚央發現,她們的裙角穿過了自己的身體。

這是什麽情況?鬼魂?

可是鬼魂不都是現實重疊造成的錯覺嗎?

他從緩慢自動合上的大門間穿過,進入了室內。

壁爐裏的火燃燒着,空氣裏彌漫着一股醉人的牛奶和玫瑰的香氣。他看到一個穿着紅色天鵝絨長裙的女人坐在一張嬰兒床旁邊,上身趴在嬰兒床的欄杆上,手上戴着蕾絲手套。她的深金色的長發盤成低垂的發髻,修長的脖頸宛如被牛奶洗過,白皙柔滑。從楚央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纖長的睫毛時而撲朔抖動。

忽然她停住歌聲,轉過頭來。

楚央微微睜大眼睛,腦子嗡然一聲。

這是……這是林奇照片中的女人,林奇的母親!

她的面容有着如今的歐美女星中很難見到的古典之美,彎彎細細的眉,白裏透紅的臉頰,藍眼睛裏流轉着逃逸不出的燭光。她對着楚央笑,“來看,他睡得好香。”

楚央幾乎要以為她是在和他說話了,但是這個時候,另一道高高的人影從他身邊經過。那是一個高挑而優雅的背影,黑色而有年代感的長外套,一只手緩緩摘下頭上的禮帽。林奇看不到那男人的面容,但是能感覺到一股深沉的壓迫感和神秘感。

總算知道林奇那麽高的個子遺傳的是誰了……

男人走到搖籃旁邊,一只手輕柔地放在瑪麗。坎貝爾的肩膀上。

這麽說搖籃裏就是嬰兒時期的林奇?

楚央心生好奇,剛往前走了兩步,卻忽然看到瑪麗變了臉色。

仿佛是高個男人——林奇的父親說了什麽,導致她面色丕變,猛然站起身,大聲道,“不行!”

高個男人又說了什麽,甚至伸手想要去觸摸她的臉頰。可她卻憤怒地揮開了他的手,擋在嬰兒床的面前,“你不能帶走他!他是我的孩子!”

氣氛驟然緊張起來,瑪麗的神情和剛才充滿愛意和幸福的樣子截然不同,她的紅裙在不知何處流動的風中微微晃動,從手套的縫隙間,開始有奇異的色彩彌漫回旋。

林奇的父親向後退了一步,似乎是在安撫她。然而她無法被安撫,她用一種混雜着憤怒、傷心、戒備的表情盯着她的丈夫,用一種與她之前柔弱沉靜截然不同的強勢氣場對峙着,“你答應過我,你答應過我可以自己撫養他!我會保護他!我能保護他!”

林奇的父親似乎嘆了一口氣。

楚央想要繞到正面去看一看林奇父親的樣子,可是他剛剛走到一半,忽然面前的景象如水波一般晃動起來,然後,一切都改變了。

搖籃不見了,房間的擺設也不太一樣了,似乎年月已經悄然流過,吸走了房間裏什麽明亮輕盈的東西。于是壓抑的陰冷彌漫過來,就連窗外都彌漫着濃濃的霧氣。

歌聲又出現了。

楚央看到年歲似乎增長了一些的瑪麗仍然穿着那件紅色天鵝絨長裙,長發披散,躺在床上。她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床頂,口唇輕輕開合,吟唱着那首綠袖子。她的手沒有戴手套,那和林奇一般變形的、布滿瘢痕的雙手掌心向上攤開在深紅的床褥上。而在整間房間的地面上,地毯被撤走了,紅色仿佛是血的液體密密麻麻寫滿了符文,畫滿了一層一層相套的奇異幾何圖案。整間房間裏都彌漫着血的腥味,那些圖案間偶爾還可見到某種動物的毛發。

她吟唱着,聲音那樣悲傷,充滿了恐懼和顫抖。

楚央忽然有種直覺,他現在看到的,是瑪麗最後的樣子。

一種莫名的罪惡感忽然湧來,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不應該看到的東西。

可他還是忍不住繼續看下去。

只見瑪麗一邊唱着,一邊從被褥中拿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把短刀,一柄看上去分外古怪的不知用什麽材質制成的鮮紅色短刀。

“偉大的黃衣之王哈斯塔,我臣服在您的腳下。願以吾之骸骨鑄橋、吾之肉髒鋪路、吾之鮮血彌平溝壑、吾之漿液灌溉焦土……”她輕輕呢喃着,聲音卻顯得那麽無助。

楚央快步走到床邊,再次嘗試着去觸碰她,依舊是如魂靈一般從他指間穿過。

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他無法阻止。

她的禱文漸漸變成了楚央聽不懂的語言,似乎是長老會才會使用的密文,他聽林奇說過,卻仍舊沒有時間去學習。說了幾遍之後,她卻似乎再次膽怯了,雙手在顫抖。她再次開始唱歌,仿佛唱歌可以給她帶來勇氣和平靜。

當她的眼神漸漸平靜、漸漸堅定,楚央聽到她輕聲說,“Farewell, my love.”

卻在此時,猛然間房門被撞開了。楚央回頭,卻驀然屏住呼吸。

他看到林奇,臉色蒼白,略略踉跄,倚靠在門上,臉上卻帶着惶惑。看到他的一瞬間,林奇卻現出了失望之色。

“是你?”

楚央心頭猛然一痛,卻又突然察覺到不對的地方。

他回過頭,發現那張床根本沒有被褥,只剩下空蕩的床架子和床墊落滿灰塵。整個房間到處都蒙着白布,空氣裏漂浮着濃重的灰塵氣味,顯然已經很久都沒有人進來過了。地面上也沒有什麽法陣,只有他一個人的腳印四處蔓延。

然而他顧不了那麽多。他沖向林奇,一把抱住了他。隔着薄薄的衣衫,他能感覺到林奇心髒的跳動,激動的感情湧動在喉嚨裏,他說不出話來。

可是林奇的表情卻有些懵然,“剛才……有歌聲……”

他也能聽見,聽見他媽媽的歌聲。

難道是因為這樣,他才掙紮着從昏迷中醒來?

“噓……”楚央摟住他的腰身,防止他摔倒。奈何林奇到底比他高半頭,雖然現在仍舊虛弱,自己竟也扶得有點吃力,“我們先回去好嗎?”

“我聽到……”

“白殿!!!趙岑商!!!有人嗎???”楚央大喊着,而林奇還在執拗地往房間裏走。他腳步一軟便要摔倒,楚央試圖拉他,結果自己也被帶了下去。

結果是林奇倒在地上,而楚央趴到了他身上。

林奇被壓得險些背過氣去,眼中那一層懵然的霧氣卻也跟着散了些,他呻吟着嘟哝道,“你想謀殺親夫嗎……”

楚央趕緊爬起來,緊張地摸着林奇的胸口,“壓着哪兒了?”

林奇擡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睜開眼睛凝視着他,“那歌聲,你也聽見了,是不是?”

楚央點點頭。

“我從沒有在這兒聽到過她的歌聲……我試了那麽多次,都沒有聽到過。”林奇呢喃着,握着楚央的手卻出乎意料地有力,“你做了什麽?”

“我……”

楚央話還沒說完,已經有腳步聲蹬蹬蹬接近。白殿和趙岑商先後沖了進來,後面是緊跟着的一頭霧水的保镖。

“你們兩個搞什麽!!!”白殿毫無淑男形象地怒吼,“剛醒過來就想吓死爹嗎?!”

趙岑商扶着林奇起身,一片混亂中把人送回二樓的房間。楚央在後面跟着,卻被白殿一把抓住。

“你是怎麽上來的?”白殿皺眉道,“我沒看到你從房間裏初來,那兩個保镖也沒看到。我一開門就看見你不見了,後面林奇是趁着我們找你和聲音的來源時跑出來的可以理解,但是你是怎麽出去的?”

楚央一臉懵逼,“我拉開門就出去了。我還納悶怎麽沒有看到保镖。而且……我感覺我像是穿越回以前了,我看到了林奇的母親。”

白殿啧了一聲,然後快速說了句“待會兒再細說”,便跟進了林奇的房間。

趙岑商忙前忙後,又是扶林奇又是蓋被子,張羅着讓那些保镖去請管家來。不過保镖還沒走到門口管家已經帶着醫藥包趕到了,熟練地給林奇量體溫測脈搏,然後說,“少爺已經沒事了。休息兩天就會好了。”

竟然這麽快?趙岑商和白殿都看向楚央。

是因為他第二次拉了那只曲子麽?

一通折騰過後,等到保镖都出去了,林奇才問,“剛才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也聽到了是不是?”

趙岑商看了看楚央,答道,“我的猜測是,楚央的曲子造成了這間莊園裏的記憶波動……”

“曲子?”林奇的眼睛落到了床邊才剛剛被使用過的大提琴上。他之前沖出房間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不過那個時候他全副注意力都在那歌聲上,所以沒有多想。

小央……

“楚央的曲子不知為什麽……有分享生命的功效。他的本意是想治療你,但畢竟聲音這種東西定向不會那麽準确,所以整個莊園也在聽着。于是舊的記憶被注入了生命,自然會進行短暫的重現。”趙岑商解釋道。

林奇的眼神暗淡下來,他似乎明白了什麽。

可是楚央還是一頭霧水,“莊園的記憶?什麽意思?”

白殿道,“你看到的所有物質,就算被認為是沒有生命的,其實也和周圍的一切不斷在發生交互作用。很多發生過的事,如果具有足夠強的觀測力,就可能會在沒有生命的物體上留下類似記憶的東西。不過一般情況下這些記憶都是‘死’的,不會呈現出來。除非它們得到了某種激活的力量,比如生命力。”

所以,他看到的,果然是已經在這間莊園裏發生過的事。

楚央愕然地望向林奇。

他看到了林奇母親的死亡。

而林奇也仿佛猜到了什麽,怔怔盯着他。

白殿和趙岑商感覺到兩個人之間氣氛漸趨濃稠,大概也聽不下別的了,便互相使了個眼色,悄悄離開,還關上了門。

楚央坐到林奇創百年,看着他依然有些憔悴,卻再也不是形容枯槁的面容,竟激動得有些想哭。

“你救了我。”林奇說着,微微拉出一個笑容,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拉住了楚央的手。

楚央在林奇昏迷的時候,想過很多次等林奇醒來,他一定要把他大罵一頓。為什麽不告訴他就悄悄離開,為什麽只有他不能看他衰弱的樣子,為什麽總是要瞞着他。

可是現在,看到林奇的微笑,感受着林奇那布滿傷痕的手握住他的手,他竟然一個字也罵不出來。

“你這個混蛋……”楚央只能說出這麽一句。

林奇卻低笑起來,手上一使勁,就将楚央拉倒在他身上。楚央手忙腳亂想要撐住自己的身體,怕壓着林奇。但是林奇把他抱得那麽緊,根本不容他掙紮。

“大提琴,嗯?”林奇在他耳邊慢條斯理地說,“為了我,連誓言都破了。原來你這麽喜歡我啊”

“……一清醒立刻就能進入自戀模式嗎……”

林奇低笑着,伸手輕輕撫摸着楚央後腦的發,眼神卻有些空茫。沉默片刻,他輕聲問,“你剛才看到她了是不是?”

楚央猶豫着,點了下頭。

“最後……她是什麽樣子?”林奇的聲音在故作平靜,但是楚央能聽到尾音裏的一絲顫抖。

他忽然意識到,如果瑪麗是在林奇在戰場上瀕死的時候進行的那個儀式……那麽林奇定然是不可能見到瑪麗最後一面的。

楚央摟着林奇腰的手稍稍緊了緊,說,“她很安詳,她說:Farewell, my love.”

林奇沉默了。楚央能感覺到他在壓抑着什麽。

“你知道嗎……”林奇的聲音開始顫抖,“當時是我一定要參軍的。她試圖阻止過我,但是我一定要去。因為周圍所有人都去了,如果我不去,我就是懦夫……”

楚央擡起頭來,卻見林奇眼角流下一滴眼淚。而那雙向來深藏在無數重面具之後的美麗眼眸,盛滿了深不見底的愧疚和悲哀。

原來這麽多年來,他都在責怪自己,責怪自己害死了自己的母親。

楚央跪坐起來,扶着林奇的肩膀,讓他用手臂環住自己的腰,将頭埋在他的衣襟間。楚央抱着他的肩膀,輕輕撫摸着他柔軟微卷的發,有濕潤的東西浸透了前襟,伴随着肩膀細微的顫動。

楚央的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一直安靜地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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