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雲耳

李錦瑟說的雲耳不是人,而是一只褐色橫紋的貓,額頭還有一片白斑。這貓也不知是什麽品種,琉璃眼兒,圓滾滾的身子,身手十分的矯健。

李錦素看着它先是在橫梁機警地張望,然後輕盈地滑下來,像精靈一樣地竄到了她的面前,身體乖順地趴下。

它的後背上,綁着一個小小的布包。布包的顏色和它身體的顏色十分的貼近,小巧精致收口特別嚴實。

她輕輕撫了一下它毛發,感覺它琉璃似的眼神似乎看了過來,好像有些不太高興,卻又不知道礙于什麽忍耐着。

這成精的貓。

她想着,解下它背上的布包,揣進袖子裏。

雲耳完成了任務,像來時一樣,悄無聲自地離開了。

布包裏是一個油紙包,包裹得很是嚴密。裏面裝的是點心,糯米做的,一個個的小團子,中間還夾着豆沙餡。

她輕輕捏起一個,塞進嘴裏,大小剛合适。不僅味道十分的香糯可口,而且個頭小不容易讓人發現,更方便偷吃。

如此聰惠手巧,不愧是女主。雖身為庶女,在後宅裏讨生活,卻有忠寵相伴,還有一顆七竅玲珑心。

點心不多,因是糯米做的,很是抗餓。

夜裏涼意四透,她努力蜷着身體,想讓自己睡過去。府中的其他人,此時大多已經就寝。燒得旺旺的炭盆子,烘得熱乎乎的房間,還有安神的熏香。

正院內的寝室內,鞏氏一邊替李複儒脫着外衣,一邊低聲的嘆氣。

“老爺,都是妾身不好。若是我平日裏管得來些,三娘也不至于做出此等事情。都是妾身之過,連累了府裏的名聲。”

“你莫要自責,你有你的難處,為夫心裏有數。”

鞏氏聽他這話,眼眶一紅,“還是老爺憐惜妾身,妾身再嫁進府,處處小心,唯恐落人話柄。妾身心知,母親不喜…”

“好了,說這些話做什麽。”

李複儒伸手從她手中拿過外袍,重新穿上。

“你早些歇着吧,我去母親那裏。”

鞏氏暗恨,不知自己哪句話說錯了,“老爺,若不然妾身與您同去?”

“你累了一天,早點歇着。我等會就不來擾你,你好好睡一覺。”

鞏氏一聽這話,更是恨意起。

他說得好聽,什麽疼她。分明是撇下她,又要宿在安氏那個賤人的屋子裏。偏還打着盡孝的名頭,讓人發作不得。

陰着臉坐在妝鏡前,一把扯下頭上的步搖。她的心腹華媽媽悄無聲息地站到身後,動手開始替她除掉首飾。

華媽媽是她得用的老人,從娘家陪嫁的,先是在段家,後跟到了李家。主仆二人相處多年,僅憑她一個眼神,華媽媽就知如何行事。

“素心居那邊,沒人鬧事吧?”

“夫人您心善,三姑娘的院子出了這麽大的纰漏。您只将成婆子和朱絹紅绫那兩個丫頭關在柴房,已是天大的開恩。阖府上下,誰不贊您仁慈。”

“到底是姐姐留給三姑娘的人,我一個繼室可不敢用刑。”

鞏氏的眼神微冷,從鏡中看去,令人不寒而栗。

“祠堂那邊,可有什麽事?”

“二姑娘去看過,求了守門的媽媽們半天,不得半點通融。二姑娘無奈,好生叮囑了一番才回去。大姑娘那裏全無動靜,連面都沒露。倒是四姑娘,聽說去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便轉了身。”

“大姑娘仗着自己姨娘受寵,自來不把我這個母親看在眼裏,便是三娘占着嫡出的身份,在她的眼中只怕也是不夠看的。還是我的雯秀懂事,事事顧全大局。”

華媽媽已取下所有的首飾,放進雕花的匣子裏。

“二姑娘心善,念着姐妹情誼。封都夫人們看在眼裏,無人不贊。倒是那四姑娘,平日裏瞧着畏畏縮縮的,成天抱着個貓,沒想到會蹚這趟渾水。”

鞏氏的頭發已經散了下來,鏡子裏的女人保養得宜,容貌依舊。她慢慢地撫了一下自己的臉,譏笑一聲。

“四姑娘與她那個生母一樣,是個忠心的。只可惜先頭的夫人去得早,我這繼母又不拿勢。眼睜睜看着嫡出的姑娘被罰,在老爺面前使不上半點勁。華媽媽,我的這心哪,疼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三娘雖不是我所出,可畢竟是先頭的姐姐唯一的骨血。她在祠堂受罰,我焉得安睡?”

“夫人,奴婢去給您請大夫。”

華媽媽說着,焦急地走到外面,小聲吩咐一個丫頭出府。

然後轉進屋子,小心攙扶着鞏氏,慢慢将人扶到床邊。鞏氏捂着心口,滿臉的病容,竟是與之前判若兩人。

大夫被急急地請進了府,驚動了榮安堂的李老夫人。

“這麽晚了,是誰身子不利索了?”

“回老夫人,是夫人,說是心口疼。”

李老夫人耷着眼皮子,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兒子。李複儒攢着眉頭,剛才他過來時還好好的,怎麽一會兒就犯病了。

回話的柴媽媽慣會察言觀色,一見他的表情便知道如何禀報。

“奴婢聽正屋的下人議論,說夫人憂心三姑娘,這才犯了病。”

李老夫人放下手中的佛珠,慢慢掀了眼皮,幽幽地道:“她倒是心疼三姑娘,你快過去看看,勸她寬些心。三姑娘好歹是我李家的嫡女,你做父親的豈會狠心折騰。”

她話是對着李複儒說的,李複儒聞言便起了身,告辭離開。

他一手,李老夫人就将佛珠拍在桌子上,一聲脆響。

“這麽多年了,除了裝病,竟是沒有其它的花樣。偏我這傻兒子,就吃這一套。從前是佟氏,如今是這位。合着天底下會用狐媚之術的正房都落進我李家了,還不如我的蓮兒半點賢惠大度。”

李老夫人口中的蓮兒,就是安姨娘。

“老夫人,老爺心裏明白着呢,心裏還是最疼咱們笙姐兒和晟哥兒。”柴媽媽是李老夫人的最信得過的人,也只有她敢這麽說話。

不過話說得漂亮,若是說李複儒最疼安姨娘,傳出去便是寵妾滅妻。說最疼兩個姑娘公子,別人是指不出半分的錯。

“你這老貨,屋子裏就你我主仆二人,說話犯不着如此小心。我是庶出,早年在娘家時,見着嫡母嫡姐,那是大氣不敢出。後來嫡母将我嫁給李家,李家是什麽人家?不過是個窮秀才,說是什麽清貴人家,其實就是一窮二白家徒四壁。我出嫁時,嫁妝僅十二擡,都是些表面花哨的玩意兒,不值幾個錢。也是我命好,生了大哥兒。大哥兒自小讀書好,一氣考上了探花,打馬禦街前,進了禦史臺當差,我這才是直起了腰板。”

李老夫人說的這些,柴媽媽是最清楚的人。當年,她陪着老夫人,不知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淚。

“可不是,咱們老爺出息,光宗耀祖。”

“是啊,自打大哥兒當了官,我的嫡母就巴了上來。大哥兒媳婦才沒,她就逼着我迎嫡姐的寡婦女兒進門,絲毫不為大哥兒的名聲前程着響。可憐我的生母,那時候還在她手底下讨生活。我被逼無奈,只得同意鞏氏進門。”

李老夫人說及此,目光微恨。

“如今她們沒什麽可拿捏我的,我兒步步高升,只有他們巴結我的份。嫡母雖然不在了,我那好嫡姐還在。我要讓她們知道,在我這兒,沒有什麽嫡庶。這李家,只能是晟哥兒的。”

天遂人願,天下誰人不知今上愛重貴妃娘娘。什麽嫡庶有別,天家尚且不顧,他們臣子之家,便是讓庶出的承了家業,料也無人敢說。

她便要讓她的好嫡姐看看,恁是鞏氏生了嫡子,也做了不李家的主。百年之後,她去了地底下,還得好好瞧瞧她那好嫡母的難看臉色。

一念及此,只覺滿心暢快。

柴媽媽知道主子的心思,默默地服侍她就寝。

李複儒去了正屋,自是會歇在那裏。鞏氏捂心呼痛,絕口不提三姑娘半句。一番噓寒問暖,夫妻情義綿綿,落了幔帳。

夫妻二人,躺進松軟的錦被中。聞着淡淡的香氣,熏着暖暖的爐火,再無人想起祠堂裏挨餓受凍的李錦素。

透骨的風,穿堂而過,寒氣直往骨頭縫裏鑽。李錦素将自己蜷成一團,死死地抱着自己的雙臂。幸好有護膝和護腰,肚子裏也有東西撐着,否則漫漫冷夜,不知如何度過。

這一夜是如此難挨,冷意抵不住困意,她總是睡着睡着便被凍醒。然後又努力讓自己睡過去,如此反複,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一團毛絨絨的東西鑽進自己的懷中。

那家夥暖暖的,像一團小火爐。軟軟的,毛乎乎的。一睜眼,便看到它眯着琉璃眼兒,窩在她懷中替她取暖。

是雲耳。

好一個通人性的小家夥,她的庶妹人美心又善,聰慧又懂藏拙,不愧是書中的女主。

她彎起嘴角,緊緊抱着懷中的小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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