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世界的反面

管他呢,傻人有傻福,傻就傻吧。哪有那麽多事需要琢磨的?我抽根煙還要先想想裏面會不會放了什麽藥?洗把臉得考慮水龍頭淌出來的是熱水還是強酸?做人也太累了點吧?我在房間裏随意走動着,居然發現了一書架的紙質書!

唉,那兩位老哥,在核爆前總是勸我多讀書,他們是很喜歡這種紙質書的。一想起他們,我就感覺到孤單和悲傷,有一些朋友,一些兄弟,是無可替代的。老蕭再潇灑,他還是老蕭,我是不會在心裏把他和那兩位老哥相提并論的。

假如那兩位老哥還在,他們若發現了我房間裏有監控裝置,必不會跟老蕭一樣,示意一下就溜。他們會保護我,會幫我拿主意,他們也許會痛罵我,但絕不會說出“傻也是福氣”之類的冷嘲熱諷……算了,還是不要想了,再想下去更煩了。

門鈴響了起來,對講機屏幕上是湯姆的臉孔,就是那個在我下飛機時,要求我做安全檢查的湯姆。我按下遙控按鍵,門開了,是幾張誠惶誠恐的臉,為首的湯姆激動地搓着手,結結巴巴地說:“先生,對不起,我們不知道您就是傳說中的英雄……”

我有些疲倦地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再說下去,我說:“我并沒有怪你們,真的。”看着他們遞過來的簽名冊,我有點啼笑皆非地幫他們簽了名,就在他們道謝離開時,我叫住了他們。

“怎麽了你們?不是說和我共進晚餐的麽?”我不知道這麽說是否合适,只是不想單獨呆在這裏,我又睡不了覺,真的不知這漫漫長夜該如何打發。若在廢墟裏,還有春香、旺財可以陪我。

湯姆很顯然有些為難了,我的提議打亂了他原來的計劃。而其他幾個人,都很有點躍躍欲試,很期待地望着湯姆。不過湯姆過了幾秒鐘,盯了他的夥伴一眼,期期艾艾地對我說:“先生,我們……我們很期待和您同進晚餐,真的,這是我們的榮幸,可是……可是我,我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實在沒有法子,對不起,我有點事得先走了。”他似乎很矛盾,臉漲得通紅。

但他的夥伴卻低低地歡呼起來,紛紛說欠湯姆一個人情。這讓我很好奇,湯姆要去做的事,應該不是泡妞之類很私人的事情,否則他的朋友不會說欠他一個人情,我不解地問:“難道你們晚上還要值班?如果不介意,我很願意知道你有什麽新奇的節目。”

“噢,不,先生,您誤會了。”湯姆有點激動,說話都有些不利索,“老人康複中心打電話給我們,我朋友的母親,間歇性精神病發作了,她一發病,只認得我們幾個,所以一定要有人去看看她。”

白人也是有講義氣的,我覺得湯姆光這點便很不錯了。他的朋友必定不在人世了,才需要湯姆他們照顧這老人。人走茶涼,古自有之,人都不在,湯姆還能推掉我的邀請,去照看老人,難得!起碼在我這傻瓜看來,這樣的人可以交朋友。

“一塊去吧,唉,如果我不會引起老人的驚慌的話,我們不如一起去看她,然後再去吃飯?”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在母親的心裏,我是永遠長不大的小孩。一股心酸湧了上來,我幾乎可以肯定,在核爆到來時,在母親最後的時刻裏,她必定還在擔心我……但我不想再回家鄉了,因為我的家鄉也成了廢墟,我知道在廢墟裏往往會碰見熟人,小雀斑帶給我的痛苦,已足夠了,我不想再添上更多的悲痛。有時候,逃避,不見得就是壞事。

他們露出了驚喜的神色,說絕不會的,老人認得我,他們最早就是從老人嘴裏得知有我這麽一個骨架子的。老人是從廢墟裏的人類聚居點被營救出來的,她常和他們念叨我,他們開始還以為是老人的臆想,後來官方文件出來了,才知道是真的有我這個人。

我對門外的衛兵說,我要去看望病人,希望他們能給我找輛車。湯姆說因為核爆,許多工業基地都受到致命的破壞,車價已經高不可攀,油費、維護費也是極高的。他們這種下層的公務人員,買得起也用不起,平時出門只能搭公車。

本來我也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出身,父母都不過是很普通的白領。核爆前,等公車對我來說并非什麽難以接受的事,可是現在我這副樣子,實在無法想象上了公車會不會導致有人尖叫昏倒,或是引來其他的麻煩。再說,我在廢墟裏開車開慣了,由奢入儉難,千古真理。不過很快衛兵就告訴我:“先生,已經為您準備好車了,請問是否要配備司機呢?”我拒絕了,他便和我說了一串車牌號,車就停在地下停車場。

臨出門時,我猶豫了一下,是否有必要繼續背着這裝有狙擊步槍的皮箱呢?也許把它放在房間裏,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吧?但我放下它以後,總覺得少了點什麽,算了吧,反正有車,我還是背上它,這讓我感覺舒服些。

當我們一行人來到停車場,已經有好幾個人在等着我們了,他們臉上挂着蒙娜麗莎式的微笑:“先生,請到這邊來,已經幫您準備好了禮物,希望能合您的心意。”為首的那個人,實在可以去當五星級酒店大堂經理。在他身上我實在找不出一絲不得體的地方,無論言談還是行止,但卻絕對沒有一點的谄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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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也有一輛這種悍馬的!”開車的是湯姆的一個朋友,他顯然好久沒開過這麽好的車了,很有點激動,這已經是他第七次說這句話了,我甚至可以預知,他的下一句必然就是:真的,我沒吹牛……果不其然,馬上他就接着說,“真的,我沒吹牛,那時我家有三個小農場……”

“上帝啊!”湯姆從後座舉着一個籃子,對着大夥激動地說,“你們猜這是什麽?水果啊!新鮮的水果!”當我問他這些普通的梨跟蘋果有什麽新奇時,他們苦笑着說:“先生,核爆前我們兩個月的收入,大約就能付一輛這樣的車的首期了;而現在,只夠買十斤這樣的水果,而且一般還買不到。要知道大多數人,都和一千多年前的二戰時期一樣,在靠土豆過日子。還好土豆仍和千年前一樣,沒有漲價。”

看來這就是我讓衛兵去找輛車,之後相關部門給我準備的禮物吧。很爽,真的。這是什麽?特權。享受特權讓我覺得很爽,嗯,如果我那兩位老哥在,他們必定會說,就是這樣導致了腐敗。

他們是英雄,我不是,我就一小市民,我就不信,社會的腐敗就因我拿了這幾個蘋果。要是這幾個蘋果就能讓政府和社會腐敗掉,那就敗吧,就算我不拿這幾個水果,別人也會拿,總要有人拿吧?難道放着讓它爛啊?好了,別人一拿,然後不也一樣腐敗了麽?那還不如我拿呢。

湯姆他們在路上議論着今天的風雲變色,議論着那老黑人的下臺。其中一個人坐在我邊上,他激烈地跟別人争論說:“還是要歸功于秋先生!要知道這總長有很多門生舊吏,如果不是秋先生……他不可能下臺的。按他這麽嚴重的罪行,如果讓他繼續呆在這位子上,人類真的沒希望了……”

我懵了。當我回過神來時,我發覺,人類,真的不知道有沒有希望了。

終于想明白了老蕭說的問題:“傻,有時也是福氣。”也許我真的太單純了,我望着那籃水果,我很沮喪,因為這是我充當別人棋子的代價,我不過是一顆棋子罷了。

為什麽要老黑鬼下臺,不在之前,也不在之後?卻剛好在我來開會的這一天?我注意到了老黑鬼穿戴整齊,但現在想來,當時被我視為正義化身的将官,不也一樣穿戴整齊,仿佛早就料到會出席那樣的場景?

不過是一個借口,我提供了一個借口給他們趕老黑鬼下臺罷了。許多人都有親人陷在廢墟裏,廢墟重建和拯救計劃,可以牽動許多人的心。以此為借口來趕老黑鬼下臺,無懈可擊,這不是陰謀,是陽謀。

就算我想通了,去找那位如長輩一樣的将官,也不知道該從何責問。因為我的國籍,我的種族,加上我那兩位老哥留給我的遺囑,我和老蕭、玉真他們的關系……就連我自己,都不認為我是無陣營的,那麽老黑鬼勢必會監視我。我不是什麽城府很深的人,我必然會憤怒……一切,順理成章。

人類都這樣了,都成這樣了!高層還在玩弄這樣的權術把戲,我真的不知道,人類,是不是還有希望。這裏不是适合我呆的地方,望着身邊湯姆和他的朋友們,我想,陪他們吃頓飯吧,然後我就應該離開。

我不想去責問誰,真的。一旦想通了,我也不傻的,我甚至隐隐約約猜到芭特麗和那位如長輩般慈祥的将官,可能各自代表血族和人類,達成了某種協議。所以芭特麗幫我造勢打官司,大約明天,媒體就會報道我的代表律師要告政府,因為政府對我的迫害,再加上剛才的事,老黑鬼估計永世不得翻身了。

希望,那位如長輩似的同族将官,坐在老黑鬼的位置上,能做得出色些吧。可是,可能麽?我心裏只有苦笑,離開吧,我想離開這裏是我唯一的選擇了,我不想心裏的烏托邦完全崩坍。

車窗外的街道,那昏黃的路燈,無力地在漆黑的夜裏掙紮着,在路燈的光芒邊緣,有穿着高跟鞋的女郎,穿着性感的服飾呆在街上的陰暗處,如果不是她們嘴角明滅不定的煙頭,幾乎便察覺不到她們的存在了。過往的行人或車子一緩下來,她們便湧了出來,千年不改的腥紅的唇,摧毀着被纏住者的最後一絲防線。

核爆并沒有帶給人類什麽反省,在人造太陽的光芒下,人類繼續着罪惡和醜陋。尤其如今的夜,是這般的墨黑,沒有半點星光,沒有明月,足以掩蓋住更多的無奈……

終于駛過了那段街道,但對于我來說,卻仍在那街上流連。我想,這世界上,估計還是會有賭場吧,還是有賽馬可以供人投注和期待中獎吧,還是有毒品在地下流通吧,剛才的那些流莺,我想大約還是要向某些幫會交納費用吧……

其實,這就是人類社會,自古以來,人類社會一直充斥着這些玩意。我之前在廢墟裏憧憬的不過是一個烏托邦,不可能存在的理想國。我望着車窗外看得見的每一處景物,這是最後的告別了,對于我來說。

當老人見到我時,的确是不怕我的,但我覺得更因這世界已沒有什麽她怕的東西了。她坐在輪椅上,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護士說她已經這樣兩天了,不吃不喝的。護士望向我的眼光,有些恐慌,如果不是我頸上挂着一塊人類聯邦總部發的顧問證件,估計她會馬上尖叫報警。湯姆和他的朋友們,終究是少數,大多數人,對于一個骨架子,是不會認同的。

老蕭在洗手盆裏寫的兩個字:唇亡。我也想通了他想告訴我什麽。唇亡齒寒,小孩都懂的道理。現在人類聯邦政府接受我的原因,只不過是因為我處于腐屍和人類之間。對,就是這樣了。

人類聯邦請我來,只不過是不想我這個看上去很親人類的骷髅,轉投向腐屍那邊。又或者,在腐屍和人類對抗的這件事上,我有被利用的價值。那麽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腐屍了呢?不,不用等到沒有腐屍,只需要腐屍中不存在組織,沒有梅超風這樣把腐屍組織起來的家夥,那麽消滅腐屍,大約就不用七百億的預備了,只要投下集束炸彈就足夠了。

到那時我就完全沒有利用價值了,我,就站在人類的對立面了。今天的梅超風,就是明天的我。

太可笑了,我想離開是唯一的選擇。我絕對沒有周處除三害的勇氣,讓人類聯邦去頭痛梅超風吧,也許我該考慮,是否多弄幾個梅超風出來,以讓自己過得舒服一些?很邪惡麽?只不過為了生存罷了。世界背棄我,我何必理會世界?

老人終于肯吃飯了,我實在不記得幫過她,在廢墟裏,這種事情我做過太多,很難記下每一個聚居點的每一個人。老人望着我,哆嗦着嘴唇說了很多話,我聽懂了她說的話,她說:“謝謝。”但接着,她又說,“以主基督耶稣的聖名,驅邪!耶稣是至高無上的神,我們的得勝在于他……要以主基督耶稣的聖名,詛咒邪惡的靈,從我的身邊遠離,基督真信的,基督真信的……”

湯姆很有些尴尬,我倒是不很在意,她說了謝謝,我已經很安慰了,在廢墟裏,我受過比這多得多的白眼和惡語。老人願意吃飯了,我們也就沒有留下的必要,可是就當我們準備走時,老人突然說:“先生,以前,你不是這樣的吧?”

我的心裏仿佛有些東西被撥動了。我回過頭,望着老人滿是皺褶的臉,剛才的話,她是用華語說的。我想湯姆他們是聽不懂的,她凄然地笑了起來,露出為數不多的牙齒,重複了一次剛才的話:“先生,以前,你不是這樣的吧?”

“當然不是。”我走到她的輪椅前,蹲了下來,用我熟悉的華語和她交談,“我以前,很胖,有二百多斤……我籃球打得不錯的……真的,我一米九幾啊,鐵打不動的校隊中鋒……”老人聽着,眼角漸漸地濕了,我說着,也有淚水淌過頭骨。

她睡着了,我用衣袖抹了一把臉,緩緩起身,招呼了湯姆他們。吃完這頓飯,我就該回廢墟了,我想也許許多年以後,我回憶中的人類社會,仍是美好的烏托邦。時間可以修補、美化回憶,在廢墟裏,起碼我可以借着心中的烏托邦而活着,在這裏再呆下去,我覺得所有的東西都會破碎了,不單是我的精神支柱,等消滅了梅超風,我相信人類聯邦政府也會讓我的身體破碎的。

“以前,不是這樣的。”老人不知是被我的腳步聲驚醒,或是本來就睡得不好,她半垂着的眼簾,透出的茫散無焦點的目光不知在看哪裏,只是喃喃地說,“在核爆前,一個跟我兒子一樣的現役美軍中校,不可能就這麽被殺了,卻不了了之;而再遠些,二千年前,我的族人強盛時,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啊!”

湯姆在邊上低聲地訴說:“她的兒子,跟我們幾個一樣,原來都是UN美洲總指揮官的警衛。他幫總指揮官擋了第一發狙擊槍的子彈,但是那些打不死的雜碎用第二發子彈從容地命中了将軍……唉,我們這些沒死的警衛,都被降職調離到人類聯邦當保安……”

護士說,這是她發病的另一種狀态,給她注射一針安定就可以了。我粗暴地撥開護士,看着老人呼天搶地痛哭,仿佛在控訴這天地一樣。我覺得她沒瘋,她比這世上任何人都清醒,又或者我跟她都瘋了。

“難道就這樣算了?就這樣嗎?将軍的死還有人提起,我兒子的命呢?也是一條命啊,是我十月懷胎生出來的一條命啊!為什麽沒人理會了呢?這孩子傻啊!他幹嗎要去給将軍擋着啊?”老人突然一把拉住湯姆,對他緊張地說,“湯姆,我打你,我打傷你,你就可以退役了,不用去白白送死了……”

我把老人按定在輪椅上,不知道是我那布滿符文的頭骨讓她冷靜下來,還是我沙啞的嗓音讓她感覺到真誠,我只是和她說:“聽着,我告訴你,不會就這麽算了。關于你兒子的問題,我無力左右社會,但我可以做我能做的事,你知道的。”

老人流着渾濁的淚,只是點頭。

大約湯姆他們,自從被調到人類聯邦總部負責保安工作以後,就沒有吃過這麽好的飯了。他們喝完最後一口咖啡,都表示很感謝我請他們吃飯,這對他們來說,是值得留存在回憶裏的事情。盡管我只是抽着煙看他們揮舞刀叉。

我讓湯姆他們先走,自己坐着吸了兩根煙等待結賬,突然聽見有人在叫:“小鬼,過來!”熟悉的聲音,我轉過頭,只見那位長輩一樣的将官,坐在離我四五張桌子遠的地方,周圍的桌子上,坐着的那些神色警惕的食客,如果不出所料的話,應該就是他的護衛。

我有些厭惡地望了他一眼,不過我還是叼着煙站了起來,背着皮箱走過去,我想聽聽他企圖用什麽策略來迷惑我。我坐在他對面,冷冷地用我沙啞的聲音說:“不要叫我小鬼,也許你應該叫我棋子,不是嗎?尊敬的棋手先生!”

他笑了起來,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我的憤怒,只是說:“我姓楊,應該比你父親年紀大些,按我們族人的傳統,你可以叫我伯伯。”然後他拿起桌上的湯匙,慢慢地用着面前的一碗菜肉雲吞。

“你很憤怒,小鬼。”他吃得很快,但不會給人狼吞虎咽的感覺,很幹脆利落,甚至吃相也很文雅,只是似乎他天生吃東西的頻率比平常人快上幾倍。推開面前的空碗,他用餐巾抹了嘴,點起一支煙,望着我,那臉上的微笑,如同一個長輩望着某次考試不及格的小孩。

“你是不是打算逃回廢墟去,取代梅超風,統領更多的人形腐屍,對抗整個人類社會?世界放棄了你,你也就可以不在乎整個世界,報複、摧毀一切美好的東西,理由是這個社會除了美好的東西,還有污點。”他說得很慢,有一種調侃的味道。

我似乎被剝光了放在大街上一樣,有點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目光,可是他的聲音如同有魔力一樣,是我所不能避開的:“或者,你打算再也不涉足人類社會了,保存着你心裏的烏托邦,對麽?”

他的确很銳利,幾乎完全看透了我,但我不想讓這種場面繼續,我下意識地拍了一下桌子,很響,響得讓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是他仍微笑着,如望着調皮的孩童,我沒好氣地說:“錯了,別以為你能看透我!我要去幫湯姆的戰友報仇,是的,報仇,我要找出殺死湯姆戰友的雜碎,幹掉他,我答應過那老太太,不讓她的孩子白死!”

說完以後,我覺得解氣,覺得心胸豁然開朗起來。他望着我,似乎感覺我的話很有趣似的,過了半晌,才笑道:“然後呢?小鬼,你覺得法律無法約束你麽?千萬不要這麽想,好嗎?你已經開始有這種想法了,這不是什麽好兆頭。”他說那老黑鬼就是一個榜樣。

“我想你連自己想要什麽都不清楚吧?”他用手理了理滿頭的銀發,把桌上的軍帽拿起來,端端正正地戴上,對我說,“監控公民的私人空間,是我向來反對的;不能放任廢墟裏的幸存民衆不管,是我向來堅持的。這一次你的到來,把這些矛盾引出水面,我難道就為了回避可能會利用你的嫌疑,而讓他繼續呆在位置上,繼續執行這種類似蓋世太保的政策?不,我不會去考慮這些的,整個過程,都按法律程式來,保證了程式公義,對于我,對于民衆和聯邦,這就足夠了。”

他起身,轉身離開時回頭望了我一眼,說:“小鬼,我對你有點失望了。”

我無力地坐在椅子上,不知從何反駁他的話。也許是不甘心這麽被打敗,也許是不願意忍受他最後的話,我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這麽做:“你們這些大人物,只會誇誇其談,湯姆的戰友死了,我也見過許多很好的士兵死在廢墟裏。你們這些大人物,會讓自己的兒女去送死嗎?你們只會……”

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盯了我一眼,明明他并沒有什麽異能,但我竟有點不勝負荷的感覺。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轉身走了好幾步了,我憤怒了,用力地捉起椅子抛了過去。

但椅子沒有砸到他,不知從哪裏閃出來的玉真,單手穩穩地從空中捉住椅子,很苦澀無奈地對我說:“肥秋,我也姓楊。”然後她也走了,留下一個不知做什麽、怎麽做才好的、呆立在餐廳中央的我。

我有點落寞地從餐廳出來,坐了電梯下到停車場,坐在車裏發呆了許久。不知當面沖撞這将官,會不會有什麽後遺症?況且我發作的理由,那将官三兩句話,就讓我無言以對了,盡管我還是不認同,但我根本反駁不了。

這些還好,最揪心的,是不知玉真會不會因此生氣,這個問題對我來講,是至關重要的事情。按她那說法,這将官似乎是她爹?不過玉真以前不是說過,她從小是老蕭帶大的嗎?怎麽會突然冒出個爹來了?

“我不必你管!憑什麽我不能和他在一起?”這聲音聽着耳熟,我按下車窗張望,天啊,我說怎麽這麽耳熟呢,玉真正激動地站在一輛加長型豪華轎車邊上,對着那扇打開的車門,有點氣急敗壞地吼着,全然不見平時的淡定。

車裏的人不知說了句什麽,玉真突然憤怒地一記鞭腿踢在車門上,那車門被踢得重重地關上,甚至凹下了一道。我連忙打開車門跑了過去,玉真見到我,一把就抱住我,狠狠地往我頭骨上親了兩口。

“小鬼。”那輛轎車另一邊的車門打開了,那位将官從車裏出來,沖着我說,“過來。”玉真此時不知發什麽癫,抱着我的手臂整個人靠在我身上。我被吓得不行,這也太反常了,這跟我想象中,憧憬中,完全不一樣啊!不是這樣的,這還是玉真嗎?

那位将官望着我,用一種很是不客氣的語氣,就是以前我爹訓我的口吻,感覺關系親近到了不用講情面的地步。很奇怪的是,眼前這位将軍用這樣的口吻,我居然不反感,反而覺得親切,他說:“我是反對你們倆在一起的。主要是小鬼你太沒出息了。”

“現在什麽年代?這小鬼就是一心不長進,丫頭,你跟他到廢墟裏一起吃腐屍肉過活麽?”将軍很随意地坐在車子的引擘蓋上,卻不讓人感覺到一絲半點的無理,如千年前坐在炮彈箱上的巴頓一樣。他指間的煙升騰起的煙霧,如硝煙彌漫,将軍他慢慢地将着我的軍,将着我們的軍。

他臉上還帶着微笑,他眼裏還是那種長輩對晚輩怒其不争的憐憫,他說:“小鬼,你告訴我,你能給玉真什麽?”緊接着,他很痛快、很随意地從精神上擊敗了我,他說,“丫頭,你認為小蕭從小照顧你,幾乎把這視為他的義務,是因為什麽?”

我注意到,玉真的臉在一剎那蒼白得吓人,她松開本來緊抱我的手,整個人幾乎躲在我身後。我沮喪得不行了,我知道,接下來要說的,必定是玉真一直以來拒絕我的原因了。如果說平時是我的臆想,那麽今天的吻讓我确定,我并不是一廂情願,她心中也有我的,如果單是要激怒她父親的話,她何不拉個車場保安過來親一口?但她一直在拒絕我。

“你要知道,丫頭,在小蕭還沒有出世以前,小蕭的爸媽就和我們指腹為婚了。”将軍臉上并沒有戰勝我們的快感,只是無限的唏噓,也許對于運籌帷幄的将軍來說,這本是早已算好的結局。

我的後背,靠着玉真的後背,她在低低地哭泣,慢慢地滑下,跌坐在地上。我只是搖着頭,已經幾乎不會思考。老實說,我設想過無數的可能,比如玉真的師門不讓她出嫁,或者她無法忍受我這個骨架子的樣子,又或者她和芭特麗一樣,有置人于死地的體液……但我沒有想到這個可能。

這不關道德的事,什麽朋友妻不可欺,那是大俠、英雄才想的思路,對于我來講,我是毫無阻滞地可以橫刀奪愛,哪怕為此跟老蕭翻臉,我也一點不在乎。也許我很無恥,但他們只是有婚約,又不是真的結了婚。

何況我只知道失去老蕭會讓我惋惜,失去玉真會讓我了無生趣!就這麽簡單。

可把頭靠在我尾椎骨的玉真,我知道,她必不是這麽想。她是老蕭帶大的,小時候,她又希望長大後的白馬王子就是老蕭這樣的,更何況,我是小市民,她是将軍的女兒,從小就被送上山去學習異能力的人,注定不是平凡人的角色。

要是在古代,所謂劍俠大約就她這種人了,要放在21世紀,英國人拍的《007》,美國人拍的《X戰警》,說的大概也就是她這種人……她本就不是普通人,她講究的諾必誠,言必行,我在心裏苦笑,我們的結合的阻礙,是玉真的道德觀。真是一個美好的漆黑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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