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雖然對李仁孝第二天的召見早有預料,知道自己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我還是心懷惴惴,不知道他會不會順帶處罰我一下,比如來個三、五十鞭什麽的,我不怕死,卻有些怕痛。還好,在上次召見的偏殿,李仁孝不再提窩藏公主一事,在我行完大禮後,只對我平靜地說:“現在朕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讓你們去做。”
我不敢露出早已知道的表情,只順着他的話問道:“皇上有何差遣?”
“朕要升你和托尼為千夫長,為寶燕公主護駕送親,”李仁孝平靜地說,“盡快把寶燕公主護送到中都,以挽回金、夏兩國岌岌可危的友好關系。”
這是用女兒去換取政治利益與短暫的和平,可不是我喜歡的差事,我連忙擺手推辭:“微臣不喜歡跟金人打交道,再說浪烈未死,我和托尼都不甘心。”
“浪烈先放在一旁,”李仁孝不為所動,“你們先辦完這事再說。”
我笑道:“皇上,咱們當初的約定只是殺浪烈,可沒有其它雜七雜八的閑事。”
李仁孝臉色立時沉下來,拍案怒道:“放肆,朕沒有治你窩藏公主的死罪,你居然還敢跟朕講條件?”
我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我跟皇上講條件是把皇上當朋友,如果皇上希望我還是把您當皇上的話,盡管下旨便是,也不必跟我商量。”
“朋友?”李仁孝無意識地重複了一聲,繃着臉緊盯着我,直盯得我心裏有些發毛,正想改口告罪時,李仁孝突然一笑,嘆息道,“朕真不明白你是個什麽樣的人,如此狂妄犯上的話居然也敢信口而出,要換其他人,你就有十八顆腦袋也該砍得差不多了,可你仍泰然自若,你這鎮定和大膽就像是天生的,常常讓朕覺得砍你的腦袋實在是件無趣的事。”
“幸好皇上不是其他人。”我趕緊賠笑拍馬。
李仁孝突然板起臉孔:“不過你要記住,自古以來皇帝都只有臣民沒有朋友,誰要自認是皇帝的朋友,那他離死也就差不遠了。”
說着李仁孝站了起來,在書案前來回踱了幾步,這才像下了決心般轉向我道:“‘風雲堂’已查到你那聖女的下落,她已被掠為女奴送給了楚王,又和其他幾個女奴一起,由楚王秘密遣人送往中都獻給完顏亮,大概現在已在去往中都的途中。”
我一怔,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了黛絲麗的消息,還沒來得及表示感謝,李仁孝又緩緩道:“另外,在寶燕公主剛定親的時候,朕便得到消息,楚王府有不惜一切手段秘密阻止這場婚事的計劃,只是因為寶燕公主的出逃而擱淺,如今公主若要去往中都,楚王府必定派人沿途攔截,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浪烈。如果真是這樣,只有你和托尼護送公主,朕才能稍稍放心。你們也就有機會在途中伺機除掉他!”
我皺起眉頭,不解地問:“楚王為何要阻止這門親事?難道不知得罪金人的後果嗎?”
李仁孝憤然道:“他是把個人利益置于家國利益之上,怕朕有完顏亮這個強援,他再不能與朕争鋒,再無今日的顯赫地位。”
“明白了,”我點點頭,不想陷入這場争權奪利之中,但黛絲麗已被送往中都,看來中都勢在必行,我只好問道,“我們什麽時候啓程?”
Advertisement
“越快越好!”李仁孝立刻道,“朕會派野利莫仁将軍帶一營近衛軍和你們同行,另有朝廷重臣為送親使節,沿途若遇騷擾阻攔,無論何人,立斬不饒。朕答應你們,只要安全把公主送到中都,你們便可以脫離近衛軍,去繼續你們的使命。”
“遵旨!”我趕緊道,要知道我和托尼早就想脫離李仁孝的近衛軍,作個真正的自由人。
從皇城出來的時候我長長出了口氣,雖然不喜歡這差事,但我還是想早一點離開夏國,早一點找到黛絲麗,早一點奪得《易經》,早一點離開這野蠻之地去享受我那十億元。
月色朦胧,夜空很美,知道黛絲麗下落,我心情也變得好了起來。
送親的隊伍第三天便集結出發,文有中書學士李秉常為送親使節,武有夏國名将野利莫仁領軍,我和托尼為副,點近衛軍一千人随行,隊伍浩浩蕩蕩,百官十裏送別,場面好不熱鬧。黃昏時分,我們總算護送着辇車踏上東去中都的旅程。剛走出不到十裏,便有一人一騎孤身追來,我老遠便猜到是王子李純祐。見他滿身風塵難掩那一臉悲戚,衆人俱不敢阻攔,任他直沖到辇車前,勒馬飲泣。
“哥,我沒事,”辇車簾子一掀,露出寶燕公主強作歡顏的臉,“我總要嫁出去不是?好歹我的夫君也是大金國皇帝,也不算辱沒了我。”
李純祐抹去淚水,強笑道:“我只是給你送來小時候你最愛吃的興慶煎馍,還溫着呢,趁熱吃吧,離開了興慶,以後恐怕再難吃到。”
說着李純祐從懷中掏出一個包裹,錦帕包着的煎馍已滲出亮黃的油漬,寶燕公主趕緊接過來,剛打開包裹,淚水便像斷線的珠子砸在冒着熱氣的煎馍上。
“離開興慶,再不能像以前那樣任性刁蠻,該學着做一個聽話的女人,這樣才能讨男人的歡心,才能……”李純祐絮絮叨叨地叮囑着,卻因哽咽再說不下去。
“我知道,”寶燕公主強忍淚水,卻怎麽也忍不住,只得捂住嘴深深地低下頭,“你……你回去吧,記得常差人來中都看我。”
“一定!我會讓人經常給你送去這興慶煎馍,還有杜記老字號的松子糕!”李純祐說着,發誓一般舉起了右手。
兄妹二人終于揮淚告別,隊伍繼續上路,直走出十多裏,仍然能看到身後那靜靜矗立的一人一騎,在夕陽下顯出萬般的無奈和無邊的悲戚,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他其實也有些可憐,我對他恨意全消。
一離開興慶地界,野利莫仁便催促隊伍加快前進步伐,我想這該是李仁孝的叮囑,雖然隊伍出發前已遣使快馬加鞭把喜訊給金國送去,還是要盡快把寶燕公主送到中都,以安完顏亮之心。
我們沿着長城遺址先向東南方向前進,繞過橫亘在長城外的戈壁荒漠後,再折向東北方,望中都進發,沿途除了偶爾遇到寥寥牧民,一直陪伴我們的,是頭頂烈日和一路風沙。隊伍最後在黃河西岸一處驿站吳家堡停下來,這兒是金夏信使往來的必由之路,對岸便是金國地界,我們出發前已派出報信的快馬把喜訊送達中都夏國會同館,由館臣上報完顏亮,不過還沒有等到回音,我們也不敢孤軍貿然渡河進入金國疆界,那是容易引起誤會的冒失之舉。
吳家堡與黃河對岸金國的柳林縣隔河相望,常有商賈往來買賣,貿易十分發達,因而也比較繁華,酒樓客棧林立,其奢華一點也不亞于興慶,當我們在舒适的官驿住下後,都希望金國信使別那麽快趕來,大家能好好輕松一下,以解長途行軍的疲乏。在等候回信的這幾天,我和幾個相熟的侍衛和近衛軍官兵常常深夜買醉,要不就讓耶律兄弟外出沽酒,他們名義上是我和托尼的奴隸,被特許帶了來,可以不受軍紀約束。
喝酒好像是西夏人的特有的嗜好,行軍中也不例外,就連野利莫仁偶爾也喝上幾杯,只有托尼從不喝酒,每天還仔細地安排崗哨和巡邏防衛,還真當自己是近衛軍千夫長。
離開興慶後,我沒有再見過寶燕公主一面,她是在我家中洩露行藏被李仁孝找到,不管他們父女之間的恩怨如何,我對她多少總有些愧疚,也就不好意思再見到她,所以當她突然遣小婢傳我去見她時,我感到十分意外。乘着酒興跟在小婢身後,我注意到頭頂月正中天,該是子夜時分,這可不是男女見面的好時候,我心下惴惴。
當我上得二樓,來到寶燕公主繡房時,發現房中就只她一人,領路的小婢也在她的示意下悄然離開。輕披薄紗的她,在燈火下熱力四射,讓我眼光不知往哪兒放才好,只好死死盯着自己腳尖,不禁在心中暗罵那幾個貪杯的侍衛,居然不在公主卧房外守衛,回頭定要問他們一個失職之罪!
“白将軍請坐,”就在我胡思亂想的當兒,只聽寶燕公主款款示意道,“白将軍曾是我的主人,不該如此拘束。”
“不敢不敢,”我仍然不敢擡頭,想起不久前對她的捉弄和差遣,不由紅着臉抱拳道,“在下一時狂妄無忌,公主殿下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我若偏要放在心上呢?”寶燕公主調皮地眨眨眼,指着一張椅子對我下令,“現在我是主人,我命令你給我坐下!”
她神色如常,完全沒有一點孤身赴難的壯烈與悲戚,這反而讓我有些不安,不敢再像以往那樣随便,老老實實地在那張椅子上坐下後,我這才發現桌上已擺上了四碟小菜和兩副碗筷,另有一壺烈酒蹲在一旁,寶燕公主抓起酒壺為我和自己斟上杯酒,豪爽地一舉杯道:“來,陪我喝酒,離開夏國後,不知道還有沒有可以對酌之人。”
受她感染,我也豪邁地舉起酒杯,目光不再刻意躲避她那惹火的身材,對她笑着說:“喜酒之人,無論走到哪裏總能找到知己!”說完我一飲而盡,她也毫不示弱地一揚脖子,猛把那杯烈酒灌了下去,卻被嗆得咳嗽連連。我見狀哈哈一笑,她的狼狽讓我完全放松下來,輕輕拍着她的後心,我調笑道:“喝不來就不要學別人硬灌,豪爽不是裝出來的。”
“我偏要喝!”她毫不示弱地再為自己滿上一杯,然後又是一飲而盡,這一次她只痛苦地哈着嘴吐出舌頭,拼命用手扇着,卻沒有再被嗆住。
“好,我陪你!”我笑着為自己倒上酒,在她的注視下慢慢飲盡。
酒過三巡,她雙頰飛霞,眼泛波光望着我,突然問道:“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對女奴不感興趣,不知你對什麽樣的女人感興趣。”
這問題來得尖銳而突然,我一怔,尴尬一笑,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突然又問:“我這樣的女人如何?”
問題越來越尖銳,我不得不回答了,躊躇片刻,我小心翼翼地道:“公主天人一般,是夏國所有男人的夢想,在下豈敢妄評,更不敢妄想。”
“你現在不是妄想!”寶燕公主突然抓住我的手,“你曾說過對我有興趣,我今日便讓你得償所願。”
突如其來的襲擊讓我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大半,望着寶燕公主那毫無掩飾的目光,我尴尬地笑道:“那不過是一時戲言,公主不必當真。”
寶燕公主臉上泛起紅霞,也不知是因酒還是因為別的,那迷離的雙眼略顯羞澀地緊盯着我,因烈酒的作用而越顯大膽:“我們夏國女人不像你們漢人那樣謹小慎微,規行矩步,只要遇到喜歡的男子便會大膽追求,你是一個非常特別的男子,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你,但比較起來,我更願意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給你,而不是從來沒見過的完顏亮。”
望着寶燕公主近乎半裸的胴體,我渾身有一種要爆炸了的感覺,呆呆地不知說什麽才好,寶燕公主突然撲入我懷中,在我耳邊小聲道:“在把自己作為夏國的祭品獻給完顏亮之前,我只想擁有屬于我自己的短暫幸福,哪怕只是一夜,甚至短短一瞬。別讓我失望,好不好?”
我心神微震,一種憐惜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摟緊了她的腰肢,如果可以給予她所要的微不足道的幸福,我不惜冒砍頭的危險。我大膽輕吻着她的臉頰,她也笨拙地回吻着我,同時在我懷中微微呻吟,嬌弱的聲音讓我心神搖曳,乘着酒興漸漸狂亂起來,為那一瞬的戰栗,我不在乎一切清規,藐視任何戒律。
門外突然有響動傳來,像是麻袋歪倒的聲音,但我根本無心理會,抱起寶燕公主便要往裏間而去。突然,緊閉的房門無聲而開,一道黑影飛射而入,一道劍光如閃電流星,直指我懷中神志迷離的寶燕公主。
一見那出劍的速度、方位、氣勢,我便知道自己抱着寶燕公主根本躲不開,唯一能作的便是側過身用後背去抵擋那道劍光,就在寒氣及體的那一瞬間,我奮起渾身之力,把寶燕公主從窗口猛然扔了出去,甚至已顧不得這是二樓。
寒氣自後心一侵而入,立刻又縮了回去,我感到尖利的鋒刃在我骨骼間穿過,跟着渾身勁力便從後心創口飛速飄散,我立刻無力摔倒在地。一個渾身黑色的影子從我頭頂一掠而過,直撲窗外,我欣慰地聽到樓下有嘈雜聲響起,接着傳來近衛軍兵卒的吶喊聲和“乒乒乓乓”的兵刃交擊聲,我掙紮着想到窗邊看看,拼命爬了幾步後,失血的虛弱感陣陣襲來,使我徹底暈了過去。
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久,醒來後已是大白天,從窗外透入的天光刺得我兩眼一片迷蒙,一個高大的聲音立在我的床頭,見我醒來,只嘆息了一聲:“幸好那一劍不是指向你,不然你肯定見不到今天的太陽。”
是托尼,我心中一暖,虛弱地問:“公主怎樣?刺客抓到沒有?”
“公主沒事,”托尼淡淡道,“只是從二樓跳下來時摔傷了一條腿,大概需要休息幾天才能好,至于刺客,我想你該知道那是誰。”
我當然知道,雖然他完全蒙着頭臉,但從他的身形和那一劍的速度氣勢,我知道整個大夏國也只有一人有如此身手,既然是他,想托尼和那些侍衛也攔不住。
“幸好公主沒事。”我苦笑,心中暗自慶幸。
“幸好他不是一個好刺客。”托尼也微微嘆息道,“不過他肯定還會再來。”
我聞言心中一動,一個大膽的計劃漸漸在腦海中清晰起來。
還沒有金國的回音,我們只能等在驿站,一千名近衛軍官兵分成兩班輪流守衛,把驿站圍了個水洩不通,就是一只蒼蠅都別想飛進來,大家一旦明白肩負的重任和可能的兇險,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要知道公主若出了任何意外,依照夏國嚴峻的律法,這一千近衛軍官兵個個都要問斬。不過我知道,只要那個刺客一日不除,公主就始終沒有安全,我們不可能永遠強打精神。
第十天上,有一骥快馬從黃河渡口直奔驿站,我們終于等來了金國信使,野利莫仁依照我的計劃對近衛軍将士秘而不宣,仍然在驿站周圍全力守衛着公主歇息的小樓,而我和托尼以及耶律兄弟四人,則帶着幾個武功最好的侍衛,護着公主悄悄地離開了驿站,乘着夜色渡過黃河踏入金國屬地,這是我計劃的第一步。
黃河對岸不遠便是金國柳林縣城,我們繞城而過,其時金夏兩國維持着多年的和平,邊界附近并沒有什麽駐軍,我們沒有遇到什麽麻煩就深入金國腹地,天快亮時,我們已在一處荒僻小廟打尖歇息,這兒離夏國的吳家堡該有數十裏遠了。
小廟是那種常見的依山而建的簡陋觀音廟,分前後兩進,前殿供奉觀音大士,後殿則是主持的廚房和寝室,像深入山腹的窯洞,只是多年破敗,主持早已不知所終,倒也少了我們許多的麻煩。耶律兄弟在廟中升起篝火,然後把寶燕公主讓進後殿歇息,托尼在廟外巡視一周,安排了兩個侍衛在廟外守衛後,也靠在大殿廊柱邊小寐,我則縮在供桌下休息,背上的傷經這十多天的将息雖無甚大礙,但一夜縱馬奔行,還是弄得我傷口火辣辣的痛,幾乎就要迸裂。
天快亮的時候是人最感疲憊的時候,尤其是在趕了一夜的路之後,大家沒用多久便沉沉睡去,就連篝火漸漸熄滅也沒人起身去添加點柴火。
隐隐聽到遠方開始傳來晨雞的鳴叫,漸漸喚醒沉睡的大地,我在心中暗自擔憂,對自己這第二步是否能奏效不再那麽信心十足,就在我患得患失時。緊閉的廟門無聲裂開了一道縫,一個瘦小的黑影閃了進來,伏在門邊稍稍适應了大殿內的黑暗,在大殿內巡視了一圈後,便像靈貓一樣往後殿摸去,那裏面只有寶燕公主。
他的身影剛消失在後殿,我立刻從供桌下鑽了出來,托尼也驀地睜開了眼睛,雙眼在黑暗中熠熠閃光,哪裏還有半分睡意?幾個東倒西歪的侍衛和耶律兄弟四人也都一躍而起,全都沒有一絲困倦的影子。
“刺客落入陷阱!”我示意大家逼近後殿,卻又不放心地對衆人叮囑,“咱們對付的是藏頭露尾的卑鄙刺客,一定要無所不用其極,萬不可有半點婦人之仁。”
幾個侍衛連忙點頭,托尼則淡淡道:“我知道輕重,你不必特意叮囑。”
所有人悄悄摸進後殿,我立刻回身關上殿門,栓上門栓,然後用早已準備好的鐵釘釘死,轉身對耶律兄弟吩咐:“守住殿門,任何人不得奪門而逃,違者殺無赦,包括我和托尼在內!現在這後殿完全封閉,只有我們和那個刺客,這次不是他死便是我們亡。”
耶律兄弟的武功幾個侍衛都清楚,雖然老大耶律昭斷了一臂,但四人聯手的實力仍然不輸于幾個侍衛。我這樣吩咐顯然是以他們督戰,以激勵大家拼死一搏的鬥志,幾個侍衛面面相觑,皆露出驚疑之色,決沒有想到我們如此多人對付一人,又早有準備占盡一切優勢,我還會如此慎重,就像對方是妖魔鬼怪一般。只有托尼面色凝重,知道即便占盡一切優勢,我們也未必有十足把握把他擊殺。
那間寝房的門無聲而開,一個瘦小的黑影立在門內,如黑暗中的幽靈,他顯然對我們的包圍并沒有感到意外,只用銳利得刺人心神的目光盯着我們,壓着嗓子淡淡問:“用一個近衛軍小卒假扮公主誘我上當,這計謀果然高明,那個送信的金使也是假扮的吧?”
我無心回答,極目在那幽暗的寝房中搜尋,隐約看見“寶燕公主”縮在床邊簌簌發抖,我這才舒了口氣,他果然像我估計的那樣,即便是作刺客,仍然有他的原則和驕傲,不會輕易殺戮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小兵,倒不是源于仁慈或憐憫,而是認為殺一個沒有還手之力的無名小卒,是對他那名震天下的利劍的侮辱。只有現在的我才是他最想殺的人。
“拿下!”幾個侍衛早見不慣他那驕然模樣,齊聲怒吼着撲過去,我阻攔不及,只得跟着沖上前,心中暗自慶幸沒有對侍衛們說明刺客的身份,而他也不敢表露身份。幾個侍衛這才勇往直前,不然光聽到他的名字,恐怕幾個侍衛便會鬥志全無,只想着脫身逃命。
刺客突然迎着衆人從寝房中跨出來,和兩個沖在最前面的侍衛交錯而過,他手中劍光在黑暗中閃了一閃,只一閃,兩個侍衛突然毫無目的地沖出幾步,一頭撞在牆上,立刻軟倒在地,腰脅間有血汩汩而出,只一個照面便被對方輕松刺中肋部。剩下的幾個侍衛呆了一呆,只這一呆,那刺客的劍再次淩空掠起,又一個侍衛猝不及防被割斷了喉嚨,就在對方長劍緩這一緩時,托尼的刀已橫空而出,把他逼得收劍後退,我也追了上去,和幾個侍衛并肩而立。
“哼!”那刺客突然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輕蔑地盯着托尼說,“我還以為你有幾分武士的風骨,原來是我看錯了。”
托尼不為所動,淡然道:“對付藏頭露尾的卑鄙刺客,武士有時也會不擇手段!”
我也笑道:“對付武士我們用武士的辦法,對付暗中殺人的刺客,我們自然也用用刺客的卑鄙手段。”
“好!我倒想知道你們能奈我何?”刺客說着突然一聲輕叱,一劍向我劈來,劍未至而寒光已到,我連忙舉刀上格,不想那劍突然折向一旁,在我面前一閃而回,我身旁一個侍衛怪異地叫了一聲,一頭栽倒在地,喉間有血汩汩而出,方才那一劍已割破了他的咽喉。只幾個回合,對方便輕松擊殺四個武功不弱的侍衛,雖然曾見識過,但那劍法之淩厲詭異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見剩下幾個侍衛面上都有恐懼之色,我連忙大聲鼓動道:“殿門已完全關閉,不殺了他誰也出不去,現在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都說置之死地而後生,清楚目前處境的侍衛們嗷叫着撲向刺客,大有一往無前,不殺對手誓死不回的氣概,我和托尼也搶先出手,封住了刺客出劍的角度。
大家這一聯手,刀劍齊發,本以為可以困住他,不想他一個旋身,靈貓般從人叢中穿過,我和托尼竟也沒把他攔住,他甩開衆人直撲殿門,門旁的耶律兄弟忙上前抵擋,沖在最前面的耶律寧尚未出手便被他閃電一劍刺了個對穿,剩下的三兄弟僅抵擋了兩招就被逼退,刺客伸手便去開門闩,但釘死的門闩一時哪裏能打開。我們慢慢逼過去,他不得不轉回身,眼裏閃着駭人的厲芒,顯然是下了殺盡我們的決心,就在這時,我突然收刀擊掌,掌聲未落,緊閉的殿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弓弦的暴響,跟着是那刺客一聲悶哼,身子不由自主沖前兩步,步伐有些踉跄,我見狀心中一寬,知道自己計謀得逞了。
“上!”我當先沖出,他的劍驀地指向我胸膛,但速度力道已大不如前,即便如此,我仍然躲避不開,唯有在劍尖刺入肌膚的瞬間猛地抓住劍鋒大叫,“托尼!”
托尼的刀并不比那刺客慢,刀光白虹般在我眼前一劃而過,只聽那刺客一聲慘呼,捂着手腕棄劍後退,那握劍的手已齊腕而斷!我暗自松了口氣,來不及理會胸口和手上的傷,招呼幾個驚魂未定的侍衛:“大家快上,殺了他!”
那刺客此時已委頓于地,除了斷腕處血如泉湧外,背上尚插有一支短短的弩箭,也幸虧有這弩箭,不然他也不會被我抓住劍鋒,傷在托尼的刀下。
幾個侍衛踯躅不前,臉上既有驚恐又有不解,顯然已從刺客掩飾不住的口音和劍勢猜到了他的身份,多年的仰慕和敬畏,使他們無法對那刺客出手,此時托尼也收刀後退,輕嘆道:“讓他走吧,他已是一個廢人。”
我尚未回答,托尼又蕭索地說:“不管怎樣,咱們都勝得頗不光彩,我不想再出手。”
“難道我四哥就白死了?”只有耶律兄弟的老五耶律剛大為不忿,我其實也不甘心就這樣放了他,尤其看到自己左掌那只完全碎裂、重新打制的精鋼手套,心知以他的清心寡欲和在劍上的天賦,即使斷了右手也還有左手可用,假以時日,必定又是一個劍道高手,像他這樣的人,即便廢了一只手,仍然令人害怕,我可不想有這等強敵,便不懷好意地對耶律剛說:“托尼說他已是個廢人,你可以把他徹底變成廢人為你四哥報仇啊。”
耶律剛一怔,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慢慢走到那刺客身邊,猛地抓住他未受傷的左手,只見刀光一閃,一根拇指已掉到地上,耶律剛緩緩收起匕首,一腳踏碎刺客被斬落在地的拇指,怨毒地說:“別說我太殘忍,好歹給你留下了四個指頭吃飯,我只要你做一個廢人,一個人人都可以羞辱的廢人,讓你活着比死還難受,我要你再也握不住劍,左手也不行!”
那刺客痛得渾身發抖,卻忍着一聲不吭,令我都不禁佩服他的硬氣,忙叫幾個侍衛撬開釘死的殿門,任他跌跌撞撞地出了小廟,望西方踯躅而去。
“幸虧你這計謀,”托尼望着他的背影輕嘆道,“事先着人堪察地形,選好這處小廟,并在後殿大門上做好手腳,挖出可以射進弩箭的暗洞,再着人假扮金使送信,假扮寶燕公主引刺客上鈎,最後釘死殿門,讓箭手在殿門外埋伏,擊掌為號,這才一擊中的,雖然有失光明正大,但要你我明刀明槍與刺客對敵,恐怕也只會一敗塗地,更莫談保護公主的安全,不管怎樣,我們現在總算可以安心上路了。”
我不以為意地笑道:“咱們走吧,野利将軍和寶燕公主該等急了。”
沒有那刺客的威脅,我們終于可以松口氣,折回吳家堡與野利莫仁和寶燕公主彙合。不日送信的金使也趕來,并帶來了通關令符,我們這才渡過黃河,浩浩蕩蕩望中都進發,一路上對金國皇帝完顏亮的為人漸有耳聞,這讓我回想起那晚的經歷尚有些後怕,方知我們這一千多人的命運,乃至整個大夏國的前途,有可能因我一時的沖動而面臨滅頂之災,我差點愧對李仁孝,愧對托尼和這些近衛軍官兵,為了自己和更多人的性命,我只有愧對寶燕公主了。都說酒能亂性,我也因此不敢再飲酒。
踏入金國地界後我們沒有再遇到騷擾,一路順順利利地趕到大金國京城中都,中都原來叫燕京,自完顏亮遷都後便改名中都,繁華喧嚣遠遠超過僻處西疆的興慶,果然不愧是前朝有名的古都。
抵達中都時天色尚早,一千近衛軍按慣例在城外紮下營帳,而野利莫仁則帶着我和托尼以及十幾個侍衛和随身親兵護送公主入城,先到城西會同館知會館丞,我們尚未在會同館安頓停當便接到完顏亮的傳诏,除了召見送親使節,中書學士李秉常和野利莫仁将軍,還要召見我和托尼這兩個副統領,這讓我們都有些意外,要知道依我們的軍階,完顏亮根本不該知道我們的名字。
寶燕公主由內官接入後宮的同時,我們也在金碧輝煌的金銮大殿見到那威震天下的一代雄主和暴君,只見他年近四旬,濃眉大眼,鼻挺口闊,身量頗為高大,若不是面帶酒色之像,倒也算得上是個相貌堂堂的魁梧男兒。
我們依着禮節行完大禮擡起頭,只見完顏亮正眯着眼冷冷地打量着我們,直看得人心裏發毛,金銮殿上一時鴉雀無聲,我們正驚疑不定間,只聽完顏亮陡然一拍龍案一聲大喝:“來人,與朕盡數拿下!”
我很奇怪自己居然也聽得懂他的語言,正驚奇間,一隊彪悍的女真刀斧手已蜂擁而入,我和托尼大驚失色,兵器進宮前都交了出去,此時手無寸鐵,而對方人多勢衆,我們只得束手就擒,我在心中苦笑,暗想這“暴虐無常”的說法,今日總算領教了。
“皇上,我們千裏送親,何罪之有?”送親使節,中書學士李秉常拼命掙紮,聲嘶力竭地大聲質問,而我和托尼以及野利莫仁心中雖有不甘,卻神色如常。
完顏亮突然指着我說:“這奴才一路上與寶燕公主打得火熱,朕早已得到線報,朕的妃子若有何差池,你們通通都要為這小子陪葬!”
“冤枉!”我既覺得好笑又覺得委屈,趕忙道,“定是小人從中挑撥離間以壞公主名節,進而影響我金、夏兩國睦鄰友好的關系,皇上千萬不要上當啊!”
聽我提到金、夏兩國的關系,完顏亮稍稍猶豫了一下,斷然揮手道:“好,朕就留你們一夜性命,朕如果發現寶燕公主失貞,你們這一幹人無論文武将兵,一個也別想活,退朝!”
衆大臣蜂擁而退,噤若寒蟬,自始至終都沒有人為我們說上一句求情的話,我心中暗自嘆息,我們這一千多人的性命就這樣寄托在一個女子的貞節上,這暴虐無常、荒淫無道的說法不想又再次領教。此時我不禁暗自慶幸,甚至有些感激那個蒙面刺客,是他無意間救了我們所有人一命。
中都的夜晚好像十分漫長,尤其身在天牢更覺得難熬,幸好有托尼做鄰居,不過他整夜都面色憂郁,毫不掩飾眼中的焦慮和擔憂,我拍拍兩個牢房間的栅欄沖他笑道:“別做出那副喪氣的模樣,生死有命,何必擔心?”
托尼沒有回頭,只黯然道:“我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黛絲麗,她落在這樣一個好色暴君手裏,不知會怎麽樣,而我們卻身陷囹圄,什麽都做不了。”
我心中一動,發現托尼對黛絲麗的關心已經超越雇主與武士間的關系,甚至超過對自身的關注,才會身陷天牢卻想着別人的安危,我不禁黯然,想起自己的秘密使命,将來我與黛絲麗注定是死敵,甚至會為《易經》殺了她,到那時不知托尼會是什麽感受。
難熬的一夜總算過去,直到正午時分,終于有內官前來宣讀完顏亮的傳诏,我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估計危險暫時過去,不然以完顏亮的秉性,定是把我們直接推出午門斬首,才沒興趣再召見我們。
金銮大殿上,不等我們行完大禮,完顏亮已示意我們平身,并對我笑道:“昨日朕錯怪了你,你們不遠萬裏為朕送來愛妃,是朕的有功之臣,朕要好好犒賞你們,每人賞銀千兩,美酒十壇,女奴十名,另賜禦宴與朕同樂!”
诏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