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流 放(改錯)
這次河款貪污案鬧的挺大,光戶部就清空了大半,燕京讓抄家滅門的官員,連大帶小能上三位數——兵部的人就有點不大夠使喚。
姚家官位不高,區區從五品,來府裏抄家的——明面兒說是兵部官差,其實根本就是兵痞幫閑,地頭上收攏的流氓無賴,也不領月錢,就靠着那身官衣兒走街竄巷,今兒這搶些,明兒那拿點,收些保錢。
像抄家這種活兒,那是頂頂的美差,得有背景又舍得花銀子的人才能搶得上,不過,這幫人層次低,就算是抄,也只能抄像姚家這樣中低層的官員,能‘打砸搶’的還是有限。
“律法有例,當職官差不得騷擾毆打犯官女眷,就是被發賣或罰入教司訪的都不例外。”闖進門這隊人約莫二十來個,穿着同款的青布官衣,黑亮官靴,官帽尾端鑲着官翅兒,個個年輕力壯精神抖擻,看着就跟‘打砸搶’那群不一樣,非常專業的模樣。
為首是個年輕人,二十來歲的年紀,穿着天青色的雲紋衣裳,身材高大,相貌長的很俊,一雙眼睛尤其吸引人,他皺着眉,帶着一股……恩,說不出是陰沉還是憂郁的氣質,看了眼滾在地上的母女倆,他問道:“姚夫人,姚姑娘,沒傷到哪裏吧?快快起身。”
“可是……雲,雲都尉!?”季老夫人捂着被門打腫的臉頰,在兒媳的攙扶下艱難起身,眯起老眼看了來人好一會兒,她才恍惚認出來。
雲止——萬聖長公主嫡子,當今萬歲爺親表哥,出生就得了先帝輕車都尉的封爵,如今在兵部任職,妥妥的實權派。
季老夫人曾有幸參加過萬聖長公主的壽宴,坐在最偏遠的角落裏,但雲止相貌确實出色好認,哪怕只遠遠看過一眼,沒說過話,她也認得出來。
萬聖長公主的兒子帶着兵丁來了,這位家世雄厚,燕京頂尖兒貴公子,風傳又溫文而雅,肯定是不缺銀子的。
跟那群‘打砸搶’不一樣,她們總算能走正常抄家流程了——季老夫人徐徐嘆了口氣,剛松下心神準備開口道謝幾句,在想法子問問丈夫兒子的情況,誰知……
都六十多歲的人了,眼睛還那麽好使,無意識環視四周想确認兒媳和孫女們的現況——季老夫人一眼就瞧見井沿子邊上,正正搭着一塊染着血的半截裙子,好死不死還是白色的。
灰撲撲的井,染着血的白裙子,顯眼的簡直無法形容。
也是多虧了姚家女眷們被打的連滾帶爬,鬼哭狼嚎,吸引了雲止這群人的注意力,‘打砸搶’們也挨了訓,個個縮頭縮腦,暫時沒人發現。可是,那麽顯眼的玩意兒,挂的那麽突出,早晚的,這群人肯定能看見,也肯定會起疑,到時候真派人去搜井,發現那死挺兒……
姚家要完吶!!
眼前一黑,季老夫人使盡全身力氣控制着臉上的表情,深深吸氣穩住要倒的身子,她盡量自然的偷偷使眼色給跪在井邊的大孫女兒。
姚千蔓活了十七年,頭一回做這麽刺激的事兒,又差點讓官差抓個正着,此刻正跪攤在井邊兒渾身酸軟麻着爪兒,猛然瞧見祖母的視線,眼角微撇順着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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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着血的裙子就那麽映入眼簾,姚千蔓頭皮發炸,整個人都酥了!!
她就跪在井邊,離裙子的距離不算遠,但想要把它扔進井裏,不管怎麽慎重,動作都不會太小。西偏院就那麽大點兒地方,院子裏擠了這麽多人,她老實縮着是不起眼兒,但凡一動……
誰看不見吶!!又不是瞎!!
姚千蔓急的眼淚都快下來了,額上冷汗泊泊而出,她緊緊握着拳,身子發顫,想動——卻不敢!!
站在高處一直注意着,季老夫人很快發覺了大孫女的為難處,腦子拼命運轉,她眼珠轉動,極力想應對之策——
“雲,雲都尉啊!!”緊急關頭,顧不上臉了,季老夫人把心一橫,縱着身子往前撲,一把抱住雲止的大腿放聲痛哭,“大人吶,您發發慈悲,我們姚家是冤枉的啊!!我們老爺最老實不過的人,不可能貪污!!萬歲爺,您睜睜眼吧!!我的夫,我的兒,我的孫吶,全讓抓起來了!!蒼天吶,厚土啊!!可憐我這把歲數,半截土埋脖子的人啦,還要流放啊!!那是晉江城啊,是邊關啊,沒法活了!!我可活不了啦!!!!讓我死了吧!!!”
抱着雲止的大腿,她一邊哭一邊喊,拍着大腿老淚縱橫,還順便把眼淚鼻涕抹到雲止褲腿上。
雲止:……
姚老夫人這麽一放悲聲,姚家女眷雖然驚訝素來莊重沉穩的祖母/婆婆突然這般行事,可想起被關進大牢裏的丈夫/父親,回憶方才受到的驚吓,也忍不住抽泣起來。
“嗚嗚嗚……”
“相公!”
“爹爹……”
“我們是冤枉的啊,哇哇……”
一時間,西偏院跟死了人似的,充滿了鬼哭狼嚎女人的‘叫喪’聲,還不止一個女人!!
——是一群吶!!
這樣的動靜自然吸引了官差們的注意,姚老夫人一邊哭一邊用眼角描着,就見跪在井邊的大孫女低垂着頭,不聲不響的一點點用膝蓋跪挪,拿身子擋住井沿,她轉過手去緩緩把白裙推進井裏。
就算染了血,裙子也是布做的,悄無聲息的掉進井裏,一點動靜都沒有,季老夫人卻仿佛聽見‘卟嗵’一聲,那是她提着的心終于落了地。
“老,老夫人!”雲止臉色有些僵,伸手不知該不該去扶季老夫人,他是萬聖長公主的兒子,又沒長成纨绔,脾氣還出名的好,在燕京這地介兒,那是最尊貴的公子,生平從來沒讓個年過六旬的老太太抱腿嚎喪過。
雖然這老太太是犯官之妻吧,可人家年歲擺在那兒,雲止還算是個君子,不管是斥責還是拿腳踹開,這都不符合他的行事原則,“老夫人不必擔憂,陛下聖明,自不會……”說到底,戶部尚書霍言因貪污而死,誅連三族,是屬于黨争失敗的結果,戶部裏的小官們兒,包括姚家在內,都是被殃及的池魚……
雲止心裏明白,這群或砍頭或抄家的小官兒們,大部分都是被連累,算是無辜的。但他個公主之子,面對禦座上才七歲的小皇帝,和皇太後的親爹韓首輔,他能說什麽?
“老夫人且帶着晚輩回屋去吧,先讓雲某把皇差辦了,但事一了,雲某便送諸位出城,姚家諸君還在等着你們呢。”雲止嘆了口氣,低頭對季老夫人溫言道:“姚老先生并未受刑,幾位姚兄精神也算康健,老夫人,且聽雲某一言,此等時節,旁個不說,能一家團聚便是福了。”
戶部有那麽些個砍頭腰斬的,都血流成河。女眷不是發賣就是入教司教,姚家雖然流放,好歹全身而退,未死一人,還有什麽奢求的?
“雲都尉說的是,老身失禮了。”季老夫人本就不是強求的人,到這等地步一家平安就是萬幸。之所以那般情态,不過是時勢所逼——得吸引人注意力罷了。現今大孫女兒手快,危急解除,她當然恢複往日雍容,只是眼淚依然不斷而已。
到不是放不下,而是……唉,想她季氏這一生,哪怕農戶出身,亦是小家碧玉,久讀詩書之輩。到燕京成了官夫人,跟那些個名門貴族出身的姑娘夫人交際,也沒誰挑出她的不是來,都贊她端莊自持,沉穩有度,誰知臨了臨了,還成老無賴了!!
扒人家大小夥子褲腿,耍混放悲聲,又讓兒媳婦和孫女們目睹,但凡一想來,她這張老臉吶!!
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招呼着晚輩,“老大媳婦,帶着孩子們跟我來。”她率先邁開腿,往裏屋走去。
姚家女眷們也互相攙扶着,跟随季老夫人,姚千枝裝老實的低頭混了進去,誰都沒察覺官差裏頭少了一個人,院子井裏塞了個死挺兒。
見女眷們——尤其是季老夫人進了屋,雲止隐晦的松了口氣,開口吩咐手下,“将姚家家産查點入冊,貼封條。”開始走起正常的抄家流程。
“是。”兩隊官兵齊聲應是,領着幫閑的散開,各自辦事。
站在院子裏,雲止看着砸門時散落一地的家具,耳邊還隐隐傳來外院裏,被捆住的丫鬟小厮的哭喊聲,他面色陰郁,幽幽嘆了口氣。
少帝年幼,外戚當道,先帝留下的顧命大臣已被韓首輔除的差不多了,如今霍大人這一去,保皇派群龍失首,少帝不過七歲的年紀,被韓太後捏在手裏,握的緊緊的,哪怕他母親——身為少帝親姑姑的萬聖長公主都很少能見。南方水患,今年糧食怕要失産,邊關胡人虎視眈眈,但軍資卻因朝庭黨争,到如今都未發下……
大晉,這是風雨飄搖了。
霍家被誅連了三族,午門砍了上百個人頭,俱是他親自監斬的。想起好友錦城——霍大人獨子那滴血的眼神,雲止心都在抽搐。
哪怕冒險換出了好友,救了他的性命,可想到錦城狀元之才卻要一輩子隐姓埋名,終生不敢示與人前,雲止周身的氣場,就越來越沉郁,越來越低靡……
唉,不知錦城現在是否平安出了燕京,又逃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