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和 離
馬車趕的很快,大概半個時辰的功夫就出了城,驿站在城外十裏處,姚家人下了車,雲止已經跟押刑官交接完畢了。
“諸位,望有一日燕京在見。”抱了抱拳,雲止扔下一句祝福,上馬離去。
這次戶部貪污案鬧的大,涉嫌及廣,流放人家不在少數,小小一個驿站連男帶女押了四十多人,共三家之多,全讓六個押刑官管着,當真亂的很。
“趕緊進去,在這戳着惹什麽嫌兒。”押刑官的伍長,是個約莫四十來歲的粗壯男人,季老夫人聽雲止手下喚他陳大郎,便連忙上前,“陳大人,老身是原戶部員外郎姚敬榮之妻,請問我家老爺現在何處?”她焦急問着,動作隐晦的往陳大郎袖子裏塞了兩個金瓜子。
一兩金十兩銀,兩個金瓜子就有一兩,算是一筆小財。
陳大郎見袖角一抹金光,颠颠份量這才滿意點,“元寶?元寶,帶她們去姚老頭那屋,就是帶着女人孩子的那家。”
随着他呼喚,驿站裏來了個十六,七歲的小年輕,一邊跑一邊嫌棄,“叔,這大熱天的,讓她們自己去找呗,還非得我帶……”
“讓你幹點活兒那麽多閑話,吃飯的時候到是挺機急!!”陳大郎追在後頭罵他,“個懶蛋玩意兒!!”
“叔叔叔,我這不是幹呢嘛!!”叫元寶的押刑官嘟囔一聲,不敢跟陳大郎犟嘴,只惡狠狠的橫了姚家人兩眼,埋怨的說:“別磨蹭,趕緊跟過來,動作慢了,別又讓老子挨罵……”
“大熱天的,真是勞煩小哥兒了!”季老夫人帶着人連忙跟上,又偷偷塞了個銀豆子給罵罵咧咧的元寶,這才堵住了他的嘴。
燕京邊上的驿站面積也大,三層的小樓還分着院子,不過那是給行路貴人們住的,像流放這幫罪官都塞在驿站後院一排灰樸樸的土房裏,元寶帶着姚家女眷停在最裏角,隐隐透出孩子哭聲的一間房,指着不耐煩道:“就這裏了,你們自個兒進去吧。”說完,轉身甩手就走。
“多謝小哥兒。”季老夫人連連恭手道謝,姜氏卻早按奈不住,哭着撲進門裏,口中連連喊,“小郎,我的兒啊!!”
姚家三房——姜氏和丈夫姚天達膝下有一女一子,女兒自然就是姚千枝,兒子嘛,卻是剛剛周歲,連名字都沒起的姚小郎。
姚府男人被帶走的那天,亂轟轟的不知怎麽弄的,許是錯亂了,姚家除了男人讓抓了,還被帶走了二房的白姨娘——就是姚千葉的生母和三房義女——古代小妞兒的貼身大丫鬟,因救了主子被除奴籍,還被姜氏收做義女,給了姚姓的姚青椒。
一步撲進屋裏,不大的房子,炕上半卷破席,冷碗涼茶,牆角還挂着蛛網,一副落敗景象。但姜氏卻根本沒在意,滿目淚痕的看向帶着枷鎖歪在炕上的姚家男人。
“天,天達啊,你,你這是……怎麽傷成這樣?”見丈夫扛枷帶鎖,削瘦憔悴的模樣,姜氏悲鳴着奔上前,顫抖着手跪地摸着丈夫青紫的臉,心疼的都快說不出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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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我沒事兒,這都是皮外傷,不礙的。”姚天達咧嘴露出個安慰的笑,勉強打起精神裝出振奮模樣,晃了晃脖子上的木枷,“你瞧,我還戴上了‘首飾’,連項圈帶镯子都有了!”
“你這個不正經的,都這時候了還說這般的話。”姜氏哭不下去了,輕扭丈夫了一把,姚天達又忙着轉移話題,“青梅,你快去看看小郎,這幾天在大獄裏,他可跟着我們受苦了。”
“小郎!”提起兒子,姜氏抛下心疼站起身,左右一望,就見二伯家白姨娘正抱着孩子恭敬上前,“三夫人,這幾日奴一直抱着五少爺,獄裏雖亂,好歹沒吓着。”
姜氏哪顧得她說什麽,連忙伸手抱過孩子,姚小郎才過周歲,話都說不利落,聞着親娘的味道,只會‘哇哇’的放聲哭,姜氏上下摸索着孩子,見他穿的厚實,裹着白姨娘的衣裳,臉頰上奶膘兒退了些,精神到還好,吊着的心松了下來,她一邊哄孩子,一邊對白姨娘道謝,“真是,這回多虧了你……”
被抓進大牢的女眷只有白姨娘和姚青椒兩人,姚青椒跟姚千枝差不多,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在照顧孩子上頭哪有白姨娘這等生了兩胎的婦人利索。
“不敢不敢,都是奴應份的。”白姨娘連連推辭,欲言又止,“三夫人,您既到了,是不是二小姐也一塊兒……”
姚家二房有一子兩女,二小姐姚千葉和小三郎姚明軒都是白姨娘所出。姚明軒是男人,自然跟着姚家男丁被關進大牢,如今正在屋裏。而姚千葉,一個女孩家家身邊只有嫡母,亂轟轟的抄家……白姨娘真是生怕她有事兒。
不過,沒等姜氏回答,外頭姚家女眷們已經一個個連串兒的跟進來,以季老夫人為首,一聲悲泣,“老爺啊!!”撲到姚老爺子跟前,姚家女眷們‘兒’一聲,‘夫’一聲的全奔過來了。
窄窄一副土炕上,女人們圍着帶枷的男人,以每房為例,分成了五堆兒,同時放着悲聲,那動靜兒簡直響徹雲霄,吓得在院子裏閑逛的押刑官直罵娘。
片刻,還是姚老爺子最先平複下來,收了淚,他環視着滿堂兒孫,“總算不幸中的大幸,一個都沒少!”他輕嘆,語氣帶着慶幸。
姚老爺子——姚敬榮是農戶出身,一路苦讀至舉人,得妻族相助,才有銀進京趕考。三十歲中進士,二榜一百四十六名,辛苦三十餘年,才得了從五品的官職……在寒門子中,姚敬榮算是不錯的。
少帝年幼,保皇派和外戚争鬥厲害,姚敬榮不是沒察覺,只他自覺官卑位小,且膝下四子尚未成材,只老三一人中了個舉人,孫輩又年幼,剛剛開始科舉,姚家還需要他站在朝堂裏幫扶,這才心存僥幸未曾告老,誰知戶部一場風浪,他這小雜魚就讓打下來了!
“唉,貪心不足吶。”姚敬榮長嘆一聲。
“爹,都怪我們不争氣,立不起來,要不是為了幫扶我們,您這麽大年紀了,何必遭這樣的罪?”早告老,早沒事了!!姚敬榮長子姚天從一臉慚愧,自責不已。
姚敬榮和季氏膝下有四子,長子姚天從,次子姚天禮,季氏生他們之時,姚敬榮只是個童生,家境頗艱難,學業上就擔誤了,姚天從性格憨厚老實,打小物農,姚天禮體格健壯,天生力大便學了武,給镖行做學工,當了幾年镖師。
三子姚天達,是姚敬榮幾個兒子裏最有讀書天份的一個,身上背着舉人功名,幼子姚天賜,卻是夫妻倆收下的養子,在經商上頗有些天賦。
四個兒子都說不上出色,孫輩也沒有天賦異禀之人,不過平平,姚敬榮才拖着殘老之軀掙紮朝堂,落下這端禍事。姚天從身為長子,眼見老父受苦,弟弟遭難,兒侄輩前程盡毀,哪能不心疼?
“怪不得你,是我貪心太過,存了僥望。”姚敬榮怎會不懂長子之意,只嘆了一聲,望着滿堂枷鎖在身,疲憊憔悴,茫然不知前路的兒孫們,心中不由蒼惶。
“聞櫻,你嫁我已四十餘年,吃過半生苦頭,熬了歲月艱難,好不容易享了幾年福……歲已至此,卻要遭背井流放之苦,是我對不起你啊!”看着滿面擔憂望着他的老妻,姚敬榮忍不住老淚縱橫。
“說這做甚,平安便好了。”季老夫人輕笑,面上皺紋橫出,露出久經歲月的寬容。
經歷磨難霍亂,姚家人終于一家團圓,哪怕即将面對的未來——恐怕不會太過美好,到也沒人害怕,對比後院旁處屋舍傳出的痛哭和叫罵,姚家氣氛罕見溫馨,姚千枝對此到是樂見其觀,畢竟在陌生的時代裏,又是流放這般境地,有如此家人,總比拖後腿的強。
微微啓唇,她張口想問問晉江城的情況,她穿來兩月,只是初初摸清了姚家底細,大晉地圖都沒看過一張呢,充州的晉江城,她除了知曉是臨近邊防,居天險加庸關之後,時時有胡人臨城之危外,剩下的,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他們是罪犯,被流放的,短時間內想離開晉江城,恐怕不太可能,姚千枝自然要打聽清楚那裏的情況。
只是,剛剛開口,話還沒出唇邊兒呢,外間就有滿是不耐煩的高聲叫喊,“姚家人,有人找你們!!”那動靜帶着些青澀,仿佛是方才帶路叫‘元寶’的人。
“是誰?”姚敬榮略顯詫異,這等時節,竟還有人敢沾他們?
掙紮着想要起來,只是他到底年邁,在獄中受了苦,身上還扛着十多斤的大枷,動作哪會靈敏?還未等他離炕,破舊木門‘刷’的一響,有三人推門進屋。為的首乃是個四十歲上下,面白微須,身形瘦高的男人。
“鄭大兄!”
“親家?”
姚家人紛紛低喚,見相公行動不便,季老夫人便趕緊起身,望着來人滿面笑意,“原來是鄭家大侄,怎勞煩你走動?親家身體還好?是擔心女兒和外孫吧,淑媛,千朵,快快過來見過你兄長舅舅……”
鄭淑媛乃是姚家二房夫人,姚千朵則是她膝下唯一嫡女。
“勞姚伯母惦記,家父家母并不無适之處。”鄭大兄抱拳行禮,随後便滿面肅穆的道:“今日小侄來此,并無他意,只求姚伯父姚伯母寬仁,容小侄接三妹回府。”
“接淑媛回府?”季老夫人心下一沉,“賢侄這是何意?”她下意識的望了眼臉色微白的二兒。
“求天禮手書一封,放三妹和離歸家,以安老父老母之心。”鄭大兄斂眉垂首,一躬到地。